第5章 夜诉

却说那酒席散罢,众人方退场。

作为虞府当家主母的林可笙先是命仆人带着虞老太爷回房歇息,自己在那应酬了大半天倒也是累得腰酸背痛,也是早早回了厢房,坐到那太师椅上,唤着丫鬟来给自己揉会肩。

不过一会,一双手便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揉了起来。

“今日这力道还可以,有长进。”林可笙端起桌上的一杯龙井,只稍看了一眼,便细细啜饮起来。

这茶叶也是她父亲林老太爷托人一道带来兰秀岛的,看着色泽嫩绿,光扁平直,是今年清明前采的第一批新茶。

“老太爷今日归乡可还尽兴?”林可笙又抿了口茶,察觉到那茶水似有些烫,又捻着盖放了回去。

可过了半晌,那身后之人倒也不出声,按摩的力道却渐渐重了些,与往日丫鬟轻柔的手法截然不同。

林可笙正要转过头去,却听得虞大有在她身后笑着说道:

“夫人今日累着了,且好生歇歇。”

林可笙见是丈夫为自己揉肩,脸上顿时浮起一抹红晕。

“都是老夫老妻了,还整这些作甚。”

她扫了眼屋内,屏退了那些婢女和小厮,随后又往后一仰躺在那太师椅上。

“老爷。”

“嗯?”虞大有俯了俯身,手上的力道依旧不减。

“你说,今日我们这般把兰若和以舟凑一起,会不会不太合适。”林可笙的脑海中闪回着白日里发生的事,叹了口气。

“既然是姑姑有这意思,又是亲上加亲,岂有不合适的理。”虞大有说道。

“哎,怎么就合适了。”林可笙按住虞大有的手,转过身来看着他。“你可知,兰心和以舟早已是情投意合,今天整这么一出,我看二姑娘整个人都有些不太好。”

她端起茶杯见有些凉了,又抿了一口。“更何况嫁了一个去那吴家不够,还要再嫁一个去何家。”

“这何家和吴家不一样。”

虞大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正色坐在她面前,顺手拿起了另一杯茶。

“当年兰君非要嫁入吴家,我拗不过她,如今想来甚是后悔。现在这两个女儿的婚事,我自然要格外上心。”

“那老爷为何反而拆散兰心和以舟?”林可笙不解地蹙起眉。

“正因兰君的前车之鉴,我才不敢再让女儿们凭着一时意气选夫婿。”

虞大有放下茶杯,语气满是沉重。

“自古以来,婚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辈看中的,怎会有错?何家是本地名士之家,又与我们是远亲,无论哪个女儿嫁过去,都不会像兰君那般受亏待。”

林可笙听着丈夫这一番话,心里依旧沉沉的。

“可兰心愿意。更何况,我看咱们三姑娘对那何公子也没什么兴趣。”

“哐当” 一声,虞大有将手中那盏茶放回了桌上,茶水溅出了几滴。

“姑姑自有她的考量!兰心性子太过柔弱,以舟你今日也见了,著书立说尚可,可要撑起一个家,却没那般担当。”

兰心作为家中次女,一直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既不如长姐兰君受重视,也不如小妹兰若受疼爱,更不似两个弟弟那般被寄予厚望,渐渐养成了软弱寡言的性子。

何老太深知自己孙子的脾性,自然不愿选一个同样柔弱的孙媳妇。

这一点,虞大有早已看穿。

“所以,姑母就相中了兰若?可是……”林可笙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丈夫摇了摇手。

“罢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啪嗒!” 一声轻响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谁在那?!” 虞大有猛地回头,只听得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可笙当即迈过门槛走出门,她环顾四周,却发现空无一人,只是不远处的回廊地上,掉落着一条手帕。

她走过去拿起来一看。

正是兰若的。

……

“四喜姐,小姐还没回来吗?”

兰若房中的几个丫鬟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今儿是虞老太爷归乡的日子,全府上下都得了打赏,兰若房里的丫鬟更是得了不少稀罕物:

比如那成熟于今年夏季的奉化水蜜桃,皮薄易剥、入口即溶,每人便各分得了一篮;还有那用明州生丝,辅以金银绣技法制成的香囊,早已悬挂在了众人的腰间上;另外还有若干小巧的瓷罐摆在桌上,看做工似是越窑青瓷。

林可笙又格外大方,还额外赏了三倍例钱,让众人喜不自胜。

四喜是她们当中资历最深的,五岁便入了虞府,又是兰若最信任的贴身婢女,自然成了领头人。

“小姐忙着呢,你们急什么,先把夫人赏下来的这些物什分了。”她手里拿着一根小秤杆,只瞟了一眼,便将那些瓷罐往前各一扒拉,很快点好了数。

“观澜,这几瓶给你;静海,喏,拿好了;还有听漪,别在那干站着,你也有份的;月潮,你的这份在这里。”

点到名的丫鬟睁大了眼,纷纷上前领取。

观澜、静海、听漪、月潮,这 “观海听潮” 四名,并非她们的本名。

说起来这些丫鬟也都是苦命人,或是出身贫苦的渔家女,因父亲出海遇难后只得卖身为仆,以求温饱;抑或是逢那饥荒灾年,族亲皆饿死,只求能得一口饭充饥;更有甚者,如那月潮,竟是被家里人发卖,却只为了得那十两银子给哥哥娶亲。

起初府上的厉嬷嬷按惯例给她们起了阿鱼、阿螺之类的小名,但兰若知道了后觉得不好听。

“我这厢的女孩子,名字怎么可以是如此粗俗之词,真煞风景。就算是丫鬟,也不可如此叫法。”

可兰若整日习武,既不爱看那劳什子书,自己也憋不出几个词,只念叨着嬷嬷起的名不好听,最终还是缠着二姐兰心给重起了名,这才有了今日的“观海听潮”。

“好了,都分好了,你们且下去吧。”四喜揉了揉腰,正要转身,却被静海拉住了衣角。

“四喜姐,听说小姐要嫁给何家公子,可有这事?”

四喜抬手往她额上凿了个暴栗,嗔道:“啐啐啐!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瞎打听的?这么些人就你最八卦,还不快干活去。”

“哎呀四喜姐好凶!” 静海揉着额头,嬉皮笑脸地跑开了。

观澜见状笑出声,拿起针线笸箩道:“小姐前几日翻墙,袖口擦破了,我得赶紧补上,别让夫人发现。” 说罢便和听漪一同退了出去。

一旁的观澜见状,不由笑出了声,拿起针线笸箩说道:

“四喜姐,你就由着她去吧,静海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小姐前几日翻墙,袖口擦破了,我得赶紧补上,可别让夫人发现了。”

说罢,她便和听漪、月潮一同退了出去。

见众人都走了,四喜下意识地踱步到了门口。

小姐怎么还没回来,那何府的马车明明刚从正门走开,自己还亲眼看见了。

就在这时,却听得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南向传来,似有些熟悉。

这虞家有家传的风水堪舆之术,和注重中轴对称的传统江南四合院不同,整个府邸遵循着后天八卦的方位来排布。西南位属坤卦,自然是林可笙所在的厢房,而兰若为家中小女,则居住在正西的兑位。

四喜估摸着,应是夫人房中来人了,却不知是为何事而来,正走出门没几步,却见得一抹熟悉的身影。

原来是小姐回来了,只是这脸色……似和以往不太一样。

“四喜,把那坛甜酒酿拿出来。”兰若快步走进屋子,衣角飞扬。

她的脸上异常地平静,看不出是喜是悲。

但是四喜听到这话,就知道自家小姐此刻的心情可谓是糟糕至极了。

虞兰若自小爱喝那甜酒酿,长大后也没变,每逢不开心的事便会拉着四喜抱上一坛跳上屋顶,在那对着月亮共饮。

四喜怕误事不敢喝多,每次都是兰若在那喝得醉醺醺了,再由她差观澜和听潮过来一起扶着小姐回房。

只怕这次,小姐又要喝多了。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坛还未开封的甜酒酿,又从一旁的柜架上掏出一个竹筒和两个竹杯,合抱在一起,随着兰若沿梯子上了屋顶。

夜明月如钩,竹动影幢幢,清风袭来处,却有蝉鸣声。

“四喜,我想长姐了。”兰若不知是喝了多少口酒,语气微醺,斜靠在四喜的肩膀上,“小时候我身体不好,阿娘又忙着管府里的事,总是长姐照顾我。”

四喜静静听着,没有插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一阵凉风袭来,兰若打了个酒嗝,眼眶微红:“可阿姐现在离了家,过得一点都不开心。我可能也快要离家了,可我还不想走…… 我不想像阿姐那样,被困在别人家里,连笑都不自在。”

“小姐,不会的。” 四喜从那竹筒掏出几块点心递了过去,“虞府永远是你的家,老爷和夫人都疼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糕点的香气扑鼻而来,兰若坐直身子,咬了一口。

“这样式倒新鲜,是郭林春又捣腾新吃食了?”

“小姐,这可不是郭掌柜他们做的。”四喜笑了起来,眉眼如天上那一轮弯月。“是我做的。”

“四喜,你的厨艺越发好了。” 兰若嚼着点心,话锋突然一转,“话说回来,如果哪天我不在这个家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四喜被这么突然一问,有些愣住了。

小姐是指嫁入何家后离开虞家吗,可是自己也会随着小姐一起过去呀。

“小姐您不用担心,奴婢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

“呸呸呸,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兰若一把手捂住了四喜的嘴,看了眼月亮。

“好……四喜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小姐去哪我自然是跟着去哪的。”

兰若只是盯着手中的半块糕点,沉默着。

过了良久,她才开口说道,“如果不跟着我去呢,你可有自己的打算?”

听到这话的四喜突地有些慌了神,“小姐是不要四喜了吗?四喜想一直跟着你,给你做点心,陪你说话。”

“自然不是不要你。”兰若笑了笑,“只是你和我进那深宅大院又有什么好的,白瞎了你这一门手艺。”

“不会的,无论是在何家还是虞家,对于四喜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在小姐身边就好。”四喜说完,又暗暗懊悔。

这门亲事还没定,自己倒先提了。

“你也觉得我会嫁去何家?” 兰若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四喜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用说了,何家我是绝对不会嫁的。”兰若叹了口气,“我问你,若不是虞府的丫鬟,你想做什么?”

“如果我不是这虞府的丫鬟,我……我会想开家酒楼,让岛上的人们都尝到我的手艺。可是,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小姐……唉?小姐,小姐?”

兰若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此刻正静静地靠在四喜的肩头,身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

可她的这番问话却瞬间将四喜拉回到了十年前。

如果不是这虞府的丫鬟……

十年前的四喜,还是那个被父亲绑在牛车上售卖的五岁稚童,至于这个所谓的父亲是生父还是养父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晓得自打她有记忆起便跟在这个男人身边走南闯北,身上更是留下了无数条被毒打后的伤疤。

直到有一天,那男人说再也养不起她了,要把她卖了换钱买酒喝。

那年正好是腊月,他们一路卖艺来到了绍兴府,为了博得路人同情,那个男子竟硬生生扒下了她身上的外衣,将她用绳索捆在牛车上吆喝着。

路过的男女老少纷纷侧目以示同情,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救她。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来了个操着明州口音的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位年轻的娘子。

“可笙,这个小囡囡看着和我们的兰若一般大,却甚是可怜,不如带回去一起做个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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