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滩涂

虞兰若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回到了六岁那年,阿爷虞文正和二叔虞大元登上了客船,即将进京赴任,阿爸和阿母则带着虞府众人一起去送行。

码头上人声鼎沸,海风吹得船帆欻欻作响,就连空气里都混合着着鱼干与海盐的味道。

走着走着,人群突然涌了过来,有人喊了句“船要开了”,她便被挤得一个趔趄,再抬头时,阿爸阿母的身影已经被淹没在人潮里。

她急得大哭,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她想顺着人流往外挤,却越挤越远,最后竟与众人走散,独自一人来到了一片遍布芦苇的滩涂上。

此时的天空突然变得漆黑,弯月失去了色彩,是那般的暗淡无光。仅有漫天繁星顺着云层的缝隙,洒下些许光来。

“阿爸,阿母,你们在哪里!”

任凭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回应她的却只有潮水拍打礁石的声响和几只海鸥凄厉的尖叫。

不远处的海面上,几道庞然大物的身影若隐若现,时不时发出短促的嚎鸣,朝天喷射出一道道巨型的透明水柱。

随着那几条巨大的尾鳍猛地冲出海面,恐惧也如同一双利爪般扼住了她的喉咙。

寒冷的海风裹着咸腥味呼啸而过,带着一股冷气直直地往她脖子里钻。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血腥的味道瞬间从她舌根处蔓延开来。

她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得模糊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夫人,方才那叫喊声是从这里传来的。”过了一会,身后的芦苇丛被人用双手拨了开来,一位身着简朴布衣的老仆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身后还站着一位妇人。

那妇人见有孩子倒在滩涂上,顾不得裙摆会被泥浆污湿,快步上前。

她跪在地上用双手抱着兰若,仅是相接触的一瞬间,她便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妇人先是用手背贴了贴兰若的额头,惊觉烫得出奇,当即便伸手搭起了脉。

“李忠,这孩子病了,又带有先天的肺疾,你快去马车上取些镇惊祛风的药来。”

“好嘞,夫人。”被唤作李忠的老仆瞥了眼翻涌的海面,喃喃道:“这个时节海上常有巨鲸出没,想来这孩子独自一人在这,天又黑,必是受了惊。”

那妇人抚摸着兰若的额头,又上下端详了下,见其穿着不俗,叹了口气,“必是因为如此,也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孩子,竟流落在此。”

兰若感受到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还萦绕着一股奇特的香气,像是混杂着多种药材的清苦味,却又像是阿母身上的香粉味。

只片刻,她便听得一声瓷瓶封盖被打开的声音,只见那妇人从里面夹出两颗药丸,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嘴喂了下去。

一股冰冷中带着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唇齿之间荡漾开来。

“夫人,咱们陆氏药行的药可真是灵验呐!”李忠看那方才晕倒的小女孩动了动眼皮,不由得叹道。

“可不是,此番我随季明来兰秀岛上行医,收获良多。待我年后随船回了明州,再对自家药行街的方子加以改良,想必见效会更快。”那妇人含笑道。

兰若刚想张口谢谢她,却发现嘴巴如同被蜡封住了般动不了半点,伴随着一阵潮水涨起的声音,那妇人和老仆的身影也逐渐模糊,最后竟随风而散。

“不要走!”

兰若猛地从梦中惊醒,额上满是冷汗。映入她眼帘的,不是那滩涂,也不是那妇人,却是母亲林可笙那张略显憔悴的面容。

只见她正侧坐在床头,紧张地看着自己,手上还紧攥着一条溽湿的汗巾。

“不走,不走,阿母就在这。”林可笙见兰若这般样子,先是连声哄道,随后又拾起一旁的帕子抹了把泪。

原来方才是个梦。

梦里那个妇人,兰若总觉得有些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关于六岁之前的事,她也早已模糊一片。阿爸阿妈只说是那年她旧疾发作,大病一场,从此便忘了许多往事。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林可笙又抹了把泪,声音带着些沙哑,她转头对身旁的厉嬷嬷吩咐道:“快去告诉老爷,三小姐醒了。”

可那厉嬷嬷却是悄悄抬头看了眼林可笙的脸色,随即又赶紧垂眸。

“夫人……老爷今日一早就和老太爷一起去了那乌岩头,现场督工筑塘事宜去了。”

“筑塘!筑塘!又是筑塘!”林可笙到这时候再也顾不上什么主母的体面,一抬手拍在那枕箱上,声音响彻屋内。“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女儿!”

昨夜不知怎的,兰若多年未曾发作的肺疾又突然犯了,是四喜连夜来屋中报的消息,她才火急火燎地赶来照料,守了整整一夜。

而虞大有不敢悖逆父亲的意思,既是要筑塘圈地,他自是一大早便跟着虞文正马不停蹄地跑去乌岩头规划起来了。

“夫人息怒。”厉嬷嬷和身后一众丫鬟跪在地上,屋子内的气氛顿时显得压抑了起来。

不过,经林可笙这么一怒,本就有些惧内的虞大有,饶是作为虞家族长,也不敢再说什么,父亲叮嘱的筑塘之事他依然是上心的,却再也没提联姻之事。

何老太那边虽有微词,但也碍于兰若卧病在家,暂时将这门亲搁置了下来。

兰若倒是难得过了一段清静日子,随着身子渐渐痊愈,她便按捺不住想出门的心思。

可林可笙生怕女儿又像当年那般旧疾复发,执意让她在家中静养,还特意吩咐了下人好生盯着她。

终于有一日,兰若趁着屋内丫鬟们不注意,换上她早已备好的男装,偷偷从窗子里翻了出去。

快步穿过假山之后,她悄悄来到了院墙下,踏着墙角微微隆起的青石板,稍一用力便翻到了外头。

四喜早早便在她的吩咐下,让府里掌马的小厮备了一匹枣红马,此刻那匹马正站在侧门几步之外的街边。

接过小厮手中的马鞭后,只一个利落的翻身,兰若便潇洒地上了马,她摸了摸辔头,随着一阵风吹过,消失在了街巷尽头。

比起坐在封闭的马车里,被家仆们引着去往既定的目的地,她更爱独自骑马的自由,可以嗅着雨后青草地的芬香,享受着风在耳边呼啸,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一个地方。

自打她六岁那年突发旧疾,身体愈发虚弱之后,父母便准许她习武,还特意从明州请来了一位女武师来教授她武艺。

师父姓陆,名游尘,师承不详,只说是杭州葛岭一带的武人,与道门颇有渊源。其少时便下山云游江湖,还曾留下一段侠名,一手上清弦月剑法更是使得出神入化。

陆游尘未曾嫁人生子,三十岁从江湖退隐后便投奔了明州的亲族来此定居,还顺手开了一家武行。她和兰若的二叔虞大元是旧时好友,因其武艺高超、品性端方,被举荐给了虞大有。

在陆游尘的指导之下,兰若的身体竟慢慢好了起来,虞家对其心怀感激,兰若也舍不得师父,好说歹说才留人在兰秀岛上住着,一过便是五年。

二叔说师父年轻时的故事很精彩,除了游历四方,行侠仗义外,还曾协同杭州当地官府参破了多桩密案。小兰若便常缠着陆游尘给自己讲那些往事,陆游尘倒也惯着她,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带着小兰若跳上屋顶,一边喝着府里老人做的甜酒酿,一边对着月亮讲着她在杭州的那些故人。

陆游尘曾笑言,兰若的骑术天赋甚高,丝毫不逊于她的一位旧友。

或许是那晚的梦境太过于真实,兰若不知不觉骑着马来到了乌岩头。

这里正是梦里的那片滩涂,绵延曲折的海岸线一望无垠,和海天融为一色。海水与泥涂来回拉扯着,扯起一团团白色的泡沫。

这里原先野蛮生长着一大片有两人高的芦苇,如今早已被砍地只剩下零星几丛。

倒是再往前几步的地方,是一片潮间带。这里地势平缓,能避免海浪直接冲击,又因其地质坚硬,便成为了绝佳的筑塘造田之地。

光秃秃的滩涂上,一道蜿蜒的土黄色塘堤早已筑成,看样子是刚填好石料。

塘堤的一旁有十来余处排列整齐、大小一致的深坑,是用来安放塘柱的,只待填料完成,再将这几条塘堤头尾相合拢,后期加以开垦改良,这片潮间带便可成为良田。

另有数以千条计的车辙印和脚印,或深或浅,遍布在滩涂上。

此刻已是酉时,太阳落了山,乌岩头附近已看不到什么人,筑塘的虞家族人也早早收工回家休息去了。

唯有不远处的大路边支着一个小面摊,摊上的铁锅似还冒着热气,一位白发老人正在忙不停地收拾着碗筷。

枣红马载着兰若,沿着海岸线缓缓踱步,在滩涂上留下一串串蹄印。

突然,马儿似被什么惊了,猛地扬起前蹄,径直转头朝着那片残存的芦苇丛冲去。

兰若来不及反应,只得抓紧缰绳,猛地朝着那里看去,隐约间瞥见里头似乎有个人影。

糟糕。

她心里一惊,死死勒住缰绳想要控制住马儿,却已经来不及了。

“小心!让开!”兰若急声大喊,可那枣红马受惊后力道惊人,蹄子踏得滩涂咚咚作响。

芦苇被马蹄撞得簌簌作响,那人似乎听到了兰若的叫喊,下意识地将身子往一侧躲闪,可滩涂本就湿滑泥泞,他刚一抬脚,脚踝便猛地一崴,整个人重心失衡,扑在了地上,落得一身脏。

兰若因骑术高超,又凭借多年习武功底,终究是制住了那马,只见那匹枣红马还在原地不停地打着眼鼻,但已不再挣扎,只是烦躁地甩着尾巴。

她扭过头一看,却只见方才那人正趴在地上,摸样狼狈不堪。

糟了,偷偷跑出来就撞了人,这要是被阿母知道,往后怕是连院子都翻不出去了!

兰若在心里暗暗发怵。

“你…… 你还好吗?” 见那人还趴在地上,兰若跳下马来,快步上前,伸手想去拉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慌乱。

那人撑着泥泞的地面,艰难地抬起头,正要开口,却瞳孔一震。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同时愣住了。

“是你!”

两人异口同声地喊出这句话,下意识地举起手指向对方。

李天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本是奉兄长之命来乌岩头核对舆图,正要趁那些虞家族人收工离开之后,好好测绘一番。

却不料碰上了当日那个在会春园闹事的少年,不对,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虞家三小姐。

在这荒僻的乌岩头,还是以这般狼狈的方式重逢,李天元觉得有些尴尬,他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又踉跄着跌坐了回去。

兰若见他这副模样,突然觉得有些滑稽,先前的慌乱竟消了几分,忍不住抿了抿唇。

“起来吧,我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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