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若一把将李天元拉了起来,对方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李天元没想到,虞家的这位三小姐看着娇俏,手劲却这般惊人。原以为像这样的大户千金,多是描眉画眼、研习女红的娇弱模样,女扮男装出门已是稀罕,更别说刚才那般利落的力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当初自以为识破她女儿身,是不是看错了。
他甩了甩被抓得有些泛红的手腕,低头看向自己的长衫,却只见上面沾满了黑褐色的斑斑泥点,比那日吴瑚在会春园被洒花生米还要狼狈几分。
正要开口说道几句,在对上兰若那双桃花眼后,到了嘴边的话又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罢了,是我没注意。”他故作无事般地抖了抖长袍,又理了理沾上了泥污的袖口,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得虞兰若在身后说道:
“那怎么行,既是我撞了你,赔礼道歉是应该的,不如就请你去城里会春园吃一顿,我做东,如何?”
李天元闻言愣了下,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又抬头看向兰若,有些哭笑不得:
“我穿这一身去会春园吗?”
虞兰若上下打量着对方那件有些不忍直视的外袍,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这有何难,大不了我让老郭给你换一件便是。”
“老郭?”李天元挑了挑眉。
“哦……是会春园的郭掌柜。”见李天元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色,虞兰若心里暗暗懊恼,连忙找补。
真的是,嘴太快,差一点就暴露自己和会春园是什么关系了。
李天元的目光扫过那匹枣红马,又望了望通向城里的那条大路,心里暗道不行。
从这里骑马进城,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更何况眼下只有一匹马,孤男寡女共骑一程,未免太过逾矩,反倒轻薄了她。
更何况兄长交代的测绘舆图之事还未完成,岂能因一顿饭耽误正事。
“不必了,这点小事不足挂齿。”李天元婉言拒绝道。
可他话音刚落,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那声音一分不差地钻进了兰若的耳中。
李天元只觉得脸颊发烫,恨不得当场便挖个洞钻下去。
兰若见他窘迫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这家伙倒是有趣,嘴上说着不去会春园,肚子却先叫起来了。
“好了好了,都这般样子了,还不去吃点?”
见她笑意盈盈,又是盛情难却,李天元指了指路边那个小面摊,顺势找了个台阶下。“这位小兄弟既然执意要赔个不是,不如就请我去那边吃碗面吧,简单填填肚子便好。”
兰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大路边支着的那个简陋面摊还在,老头似乎是已经收拾地差不多了,看起来正要打烊。
“那儿?”兰若的语气微微上扬,带着些许诧异。
她自小在兰秀岛长大,竟从未留意过这乌岩头滩涂边有这样一个小摊。
“正是那儿。”李天元话音刚落,便扬了扬袍子,朝着那面摊走去,扬声喊道:“老板,来两碗光面!再上些浇头!”
那个摆摊的老头约莫六旬的岁数,上身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外褂,腰间系着一条粗布带子,下半身则是条宽大的藏蓝色龙裤,裤腿上打着好几块补丁,裤口处用麻绳束起,防止海风灌进去。脚上趿着一双磨损严重的木屐,许是穿了多年,根底都有些被磨平了,在石板路上走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他抬眼看了眼李天元,又望了望远处渐渐沉入海面之下的夕阳,摆了摆手。“年轻人,现在这个时候我都快收摊了,这面啊,你还是明天再来吃罢。”
说着,他又指了指自己摊位上的已经涮洗干净的铁锅,铁锅旁边放着一个绞得快要变形的木桶,桶内几乎空无一物,只剩下两三块鱼肚腌答答地粘在桶壁上。
“你看,我这桶里的海货都所剩无几了,这几块东西都是今日做剩下的,要拿它们做浇头也有些勉强——”
老头正和李天元解释着,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
“阿公,您就应了他吧。”兰若快步走上前来,从袖中掏出一块银锭啪得拍在桌上,又指了指那个木桶,“还剩多少浇头,都一并端上来,我俩一人一半,这银锭,够付面钱了吧?”
“这……”老头看着那块银锭,原先还混浊的双眼突然一亮,他一把抓起这好东西,放在嘴里狠狠咬了一口,确认是真的后,连忙揣进怀里。
“够!够的!两位客官快先坐下,我去那滩涂上再抓些新鲜货来!”
说罢,他麻利地拉过两把木凳摆好,示意二人坐下,又从摊位下搬出一坛烧酒,往灶上添了些柴禾烧起水。
随后,老头便提着那木桶,一溜烟地朝着滩涂跑去,中途还嫌那双木屐碍事,索性一脚踹了开去,光着脚踩在那湿滑的泥涂上。
东海的晚风吹了过来,铁锅上方刚冒出来没多久的热气便猛地被吹转了个向,面摊旁瞬间只剩下李天元和虞兰若二人,空气突然变得有些安静。
倒是李天元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落在兰若脸上,带着几分试探:“这位兄弟,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敢问如何称呼?”
兰若听他这般问,眼珠子咕噜一转,随口编了个假名:“小弟姓林,名若,兰秀岛人士,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李天元看着那口锅中逐渐沸起的气泡,嘴角微微一扬。“在下姓孟,名章,明州府人士。”
“孟兄既然是明州人士,怎的来了我们这方小岛上,上次会春园一见,似是和吴家二公子相识?”兰若试探着问道。
“吴瑚与我是旧时同窗,我那日来岛上,他特意在会春园设宴款待我。”
李天元淡淡地回应着,见说起那日的事,对方脸上似有些不快,他便话锋一转:
“不过数日之后我便回了明州,最近因我阿母冥寿,这才又回到岛上来。”
兰若上下打量着李天元的脸,见对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竟已没了母亲,心里不由得愣了一下,问道:
“你母亲,可是兰秀人?”
“不是。” 李天元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烧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仰头喝了一口,目光望向远处的海面,语气带着几分怅然和酸楚,“她曾来这里行过医,没来得及回明州,便永远留在了这里。”
“对不起……”兰若意识到自己戳到了对方的痛处,有些内疚,低着头说道。
“无妨,都是过去的事了。” 李天元叹了口气,又一口酒下肚,让他浑身热了起来。“每个人心里,总会有那么一个挂念着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是啊,总会有挂念的人。兰若心里默默念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师父陆游尘的身影。
师父当年从明州来兰秀岛,如今不知是否还在那里?
她想向眼前这个叫孟章的男子打听打听师父的消息,刚要开口,却被老头的吆喝声打断。
“两位客官,没想到今儿退潮后滩涂里藏了这么多好东西,哈哈,可有口福了!”
只见那老头手里提着的木桶似比之前的沉了些,边沿还不停滴着咸腥的水珠。
待他弯腰将木桶搁在桌上一看,里头竟装着数十只海蛎子和蛏子,它们偶尔伸出斧足向前试探,又倏地缩了回去,外壳上还沾着湿润的泥沙。
老头一把拎起木桶,手脚麻利地将里头的海货依次洗干净,随后将它们噼里啪啦尽数倒入滚烫的沸水中,随后便抄起一旁的漏勺放入锅中搅了起来。
一股浓郁的咸鲜气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勾得两人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
“阿公,这里人迹罕至,您怎么会来到这里摆摊?”李天元伸出脖子看了眼那口铁锅,只见里头的蛏子已经半熟,壳口微微张开,露出嫩白的肉。
“年轻人,你有所不知,现在的乌岩头可不比从前了。”
哗啦。老头麻利地拿起漏勺,捞出那些鲜味,随后又将那锅中浓厚的汤水留下一小部分在碗中,其余尽数泼掉。
“这不是虞老太爷要开垦这片滩涂嘛,发动了主岛和周边小岛的虞姓族人来垦荒。白天这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老头不紧不慢地从桶底掏出那两块仅剩的马鲛鱼肉,放入锅中,加了勺事先熬制好的猪油,又撒了把海盐。
只听得锅中响起嘶啦一声,随即便升腾起几股白烟。
“我之前一直在码头摆摊,见这里吃面的人更多些,我便搬过来了,取材也方便。”老头不紧不慢地说着,他一边煸炒着马鲛鱼肉,一边不忘往里头浇入此前准备好的汤汁,动作甚是娴熟。
“您说您之前在码头摆摊?”李天元突然看向老头,瞳孔微张,似乎是认出了什么。
“可不是嘛!我在码头卖了三十年面,周边的渔民没有不认识我的!”老头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见那马鲛鱼肉似乎熟得差不多了,他便眼疾手快地加入了两碗冷井水和两把面团。“论起味道,我这面可不比会春园差!”
“不逊于会春园?”兰若闻言笑了笑,心里只觉得这老头在吹牛。
那会春园的厨子,可是自己阿爷当年重金从府城名酒楼里挖来的,论起做菜的手法,无论是色、香、味,那可都是当地最上乘的。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小摊位,由一架捡漏的木棚临时撑着,棚顶铺着油布,边角被风吹得微微作响,棚下的灶台用砖石仓促垒就,甚是简陋。
老头似是看出了兰若的心思,抬头哈哈一笑。
“小兄弟,我老头可不是吹牛皮!敢说这话,自然有几分底气。”他见那面团浮了上来,知道已经煮熟,便用漏勺咣咣敲了两下铁锅,随着汤汁颤动,一晃眼便将之前焯熟的那些海货倒入锅中。
“两位客官,面好了,请慢用。”老头将锅里的面依次装入两只粗瓷大碗中,小心翼翼地端了过来。
李天元从筷筒中抽出两双竹筷,递了一双给兰若。
兰若接过筷子,朝碗中看了一眼,只见那面丝滑嫩筋道,根丝分明,蚝肉和蛏子隐隐浮现于汤水之中,另有数片马鲛鱼铺在最上头,肉质如白玉般嫩滑。
她夹起一片,含入口中,细细品嚼,竟比会春园的味道还鲜上几分。
“阿公,这味道绝了!”
她自幼在海岛长大,深知沿海面食的精髓全在浇头的新鲜度。
这面摊的海货都是老头刚刚从滩涂里现捞的,鲜味十足,光这一点就已经胜出城里那些酒楼一分了。
“说起来,当年明州的陆女医来我们岛上行诊,就最爱吃我这马鲛鱼面。”老头擦了擦手,似乎是回忆起了数年前的事。“每逢她有空,便会带着她的小儿子一起来,我这老头子记着老主顾,又感念陆女医为我治好了腿疾,当日最鲜的马鲛鱼我总是留给她的。”
“陆女医?” 李天元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放下了筷子,猛地抬起头看向老头,眼神中满是震惊。“你是说,十年前来兰秀岛上和丈夫一起行医的陆女医?”
“是啊,就是陆女医。” 老头沉浸在回忆中,脑海里也逐渐浮现出了当年那个妇人的样子,“她来自明州药行街,丈夫是兰秀岛的李槐李季明先生,两口子四处行医,对贫苦人家从不收钱,是难得的好人啊。”
说到这,他嘴角抽了抽,眼眶似有些湿润,下意识用袖角抹了抹。
“只可惜后来,唉,不说也罢……”
李天元静静地听着,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筷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兰若见他这般样子,不由出声问道:“孟兄,怎么了,这面不好吃吗?”
听到这话的李天元沉默了半晌,再次拿起筷子,夹起一口面放入口中。
“没有,很好吃,和小时候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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