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诗会

小时候?兰若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如果她方才没听错的话,这位孟兄的母亲也是明州人士,也曾来兰秀岛行过医;而眼前这位卖面老头口中的陆女医,同样也来自明州,行医足迹也遍及此岛——

难道说那位陆女医便是孟章的母亲?

可她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对,这老头明明说陆女医嫁了兰秀岛的李槐先生,按常理,孟章若真是她的儿子,就算不是姓李,理应也是姓陆才是。

罢了罢了,天下巧合之事本就多。更何况兰秀岛孤悬海外,医者本就稀缺,医术高明的能人更是凤毛麟角,当年说不定是有不少明州医者结伴来此义诊,也未可知。

一想到这,兰若对李天元也无由地产生了一丝好感。

只是这人口才太过犀利,嘴皮子不饶人。一想起会春园时的事,她心里又忍不住暗暗蛐蛐道。

那卖面的老头似乎并未察觉到眼前两个年轻人的心思,反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般唠个不停。

从他年轻时第一次出海捕鱼,遭遇狂风巨浪险些葬身鱼腹,到后来上岸谋生,在码头支起面摊一干就是三十年,桩桩件件,说得津津有味。

“说起来,我们这兰秀岛虽小,却也藏龙卧虎。”

老头抹了把脸,眼中闪过一丝向往。

“五年前,本地名士何照先生,就在码头南侧的龙光坊办了一场诗词茶会,那场面,真是热闹得紧!我这老头子挤在人群里看了一眼,到现在都没忘!”

何照?

兰若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可是她的表叔,何老太的独子,何以舟的父亲。

难道说,正是当年那场?

对于当年那场茶会,她是有点印象的。当时她才十一二岁,长姐兰君还未出阁,便带着她和二姐兰心一起去现场观赛,好不热闹。

龙光坊平日里也是条商业街坊,虽说也是人来人往,可那日却最为热闹。整条街被装点得焕然一新,青石板路两旁的廊下悬着各色纱灯,往来皆是身着长衫、手摇折扇的文人雅士。空气中飘着茶香与墨香,一派风雅景象。

表叔何照见她们虞家姐妹三人前来,自是喜不自胜,连忙吩咐下人在第一排设了座,又命人送来上好的龙井和精致的茶点,对她们关怀备至。

兰若和姐姐们坐在最前排的位置,可谓一览无余。

何照举办这场茶会,本意是发扬东海文风,提携后辈学子。因此,岛上当时各家大户刚成年或即将成年的后生们,也都前来踊跃参加。一来是想在浙东名士何照面前露个脸,二来也是想切磋学识,试试自己有几斤几两。

大哥虞景启当时也上台凑了热闹。

虞家向来专攻古学,祖辈多研究经史子集,在诗词歌赋上本就不算擅长。大哥平日里又更爱舞枪弄棒,对笔墨之事向来不上心,登台后只勉强应对了几个回合,便红着脸败下阵来,铩羽而归。

与大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台的何以舟。那日他登台攻擂,一袭长衫,手持狼毫笔,从容不迫,无论是渔舟唱晚的写景诗,还是怀才不遇的抒情作,都写得意境深远,连挑数名当地子弟,引得台下阵阵喝彩。

表叔何照坐在主位上见他一路过关斩将,脸上更是难抑喜色。

也是,毕竟何以舟是何照的独子,自幼便深得何家家学真传,三岁跟着何照读《论语》,五岁学作诗,又在何老太的严格管教下,每日寅时便起身读书,直到深夜才歇,长大后诗词文章样样精通,连书法都写得一手好柳体。就连阿爷都曾夸赞过,说何以舟以后定是要高中的。

不过,兰若对这些倒是不甚在意,什么诗词歌赋,吟风弄月,她不甚关心。自从师父陆游尘离开兰秀岛,继续云游江湖后,她便觉得日子无趣得很。平日里要么被阿母逼着学女红,要么被先生盯着背书,连骑马都要报备。此番前来,不过是陪着姐姐们散心罢了。

她坐在座位上,心思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期间有丫鬟端来新的茶点,她随手抓了块桂花糕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也没让她提起多少兴致。

反倒是一旁的二姐兰心,自打何以舟上台后便再没见过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每次何以舟一落笔,兰若只觉得二姐的心脏都要提到嗓子尖了。

那紧张又痴迷的样子,兰君和兰若都看在眼里,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

就在大家都以为何以舟会稳拿头筹之时,台下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晚辈愿上台一试!”

台下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少年,负手缓步走上台来。他身形挺拔,眉目清秀,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只是神色间带着几分青涩与倔强。

“不知这位小兄弟是哪家之后?”何照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年,却发现并无印象,看着也不像是东海本地哪家的子弟。

“晚辈来自闽南吴家,去年随家人迁居至此,在渔港附近居住。”那个少年拱手答道,声音朗朗,虽带着几分闽南口音,却吐字清晰,毫不怯场。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哄然大笑。

“这是我们东海的诗词茶会,你们外乡人来这作甚?”

“闽南来的渔民子弟,也敢来凑何家诗词茶会的热闹?”

台下有人毫不客气地打趣道,语气中满是轻蔑。

当时的兰秀岛,往来的闽人皆是渔民,和舞文弄墨是根本沾不上边,而当地那些大族早在明清之前就从浙东平原移居至此,向来以诗书耕读传家自居,自是看不上这些在风浪里拿命淘饭吃的外来移民。

那少年听到这话,脸涨得有些红,却依旧挺直了脊梁:“闽南人又怎么了,既已定居在这东海,参加这诗词茶会,又有何不可?”

“说得好!”

却只听得何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抬起手拍了拍。他转过头环视台下诸人,原本沸腾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诸位,今日我们何家在此借龙光坊之地举办诗词茶会,意在发扬我东海文脉,而非以出身论高低。海纳百川,方可源源不断。这吴家小后生虽非本地人士,却也有勇气登台,这份精神便值得敬佩!我何某先在此敬他一杯。”

说罢,他举起桌上的茶杯,一旁的下人连忙会意,端着托盘快步走到吴琏面前,奉上一杯热茶。

那吴家少年也不怯场,双手接过茶杯,对着何照深深一揖,随后仰头饮尽,动作干脆利落,全程未失半分礼数。

“好!”何照又赞了一声,对少年的欣赏更甚,吩咐下人给对方添设书案,铺上宣纸,磨好墨汁。“既然吴小兄弟有此雅兴,敢问名讳?”

那少年听到何照这般问,却不知怎的眉头一紧,喉结上下滚了滚,随后慢悠悠地在口中吐出了两个字:

“吴琏。”

“好,那就有请这位吴小兄弟上台攻擂!”

台下再次哗然,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安静!”察觉到台下似有异动,何照大袖一挥,现场又恢复了平静。

众人皆屏气凝神,看着那少年坐到何以舟对面的书案,开始拾笔提词。

“阿叔倒是好气量。”兰心转过头去,嘟囔了几句。

一旁的长姐兰君却是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刚出现的少年,“我倒是觉得,这吴琏虽出身闽南,却气度不凡,说不定真有几分才情。”

兰心听到这话,又发现那少年的文笔辞藻丝毫不逊于何以舟,顿时紧张得不行,紧紧攥着兰君的衣袖,小声道:“阿姐,你说…… 以舟哥哥会不会输?”

“怎么?担心你的以舟哥哥会输?”兰君捏了捏二妹的脸,开始打趣道。

“长姐你欺负我……”兰心缩了缩脖子,脸颊一红,只是将目光继续投向何以舟身上。

兰若听着两边姐姐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想到要在这个文绉绉的地方泡上一个下午的墨水,她就头晕。

她开始出神,幻想着自己提着师父的那把剑,使着师父教自己的剑法,行走江湖。

先去那明州府,再去杭州府,去看那西湖的夕照雷锋,逛逛断桥;若是遇到恃强凌弱、欺男霸女的恶贼,便一剑将其封喉,像师父当年那样,做个行侠仗义的女侠!

封喉,对,一剑封喉!

“踏破关山欲封侯!好诗!”

何照的一声好,震得兰若一哆嗦,将她从幻想中拉了出来。

嗯?比完了?兰若往台上一看,却只见何照站在那个少年的案边,捧着他写的词,赞叹不绝。

反观一旁的何以舟,则垂着头,神色间带着几分沮丧,却也对着那少年拱了拱手,诚恳地说道:“吴兄之才,在下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很明显,这场比试,那个自称是吴琏的闽地少年,胜了。

……

“那年的茶会,真是盛况空前啊!” 卖面老头沉浸在回忆中,脸上满是感慨,“当日,我特意把面摊搬到了龙光坊外,生意好得不得了!谁能想到,何照先生的儿子都守擂失败了,最后胜出的,竟是个闽南来的后生!那后生后来还来我摊子上吃了碗面,付账时还多给了我几个铜板,说是谢我煮面好吃呢!”

“闽南来的?” 李天元听到这里,突然放下筷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是不是姓吴?”

“是啊是啊,姓吴没错!” 老头连连颔首。

“那想来便是吴瑚,瑚弟了。”李天元笑了笑,“早在桐庐之时,他的才情便令我钦佩,如此想来,在这茶会上夺得头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吴瑚?”那老头挠了挠头,仔细回想了片刻,随后又摇了摇头,“倒不是叫吴瑚,好像是叫…… 吴琏?对,是吴琏!”

李天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

而一旁的兰若听到后更是将手中的筷子都抖了下来。

“阿公,您说那年茶会的胜出者,叫吴琏?”她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那个声名狼藉的姐夫。当时的她参加茶会心不在焉,早就忘了那个得胜者的名字叫什么,只依稀记得姓吴。

“啊,是啊,老头子我虽然上了年纪,可这听力却不差,记性也不糊涂。那年的胜出者,就是叫吴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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