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正午,宋氏领着沈韫二人去到柳家。此时席面未开,他们便如往常一般,由门房引去春沛园坐。
本来依着父辈恩怨,两家不该如此亲近,无奈两位夫人乃闺中密友,府邸又只隔一条街,走动便宜。这日子久了,感到尴尬的就独剩下俩老爷们儿,时不时劲头上来,便在朝堂上对呛两嘴,好不痛快。
于这一点,柳伏钦和沈韫的确得了他们真传。
那厢循门进去,见园子里围聚坐着几人,离柳夫人最近的是个姑娘,穿云雁锦衣,背影亭亭,不正是沈韫?
柳伏钦眉目微弯,行去一一问礼,到了沈韫那儿便坐下来,装出副平和的相,“阿韫妹妹又去哪里写生了,怎么几日未见,好像晒黑了些。”
叫一个人厌恶,有时候只消一句。柳伏钦的本事学到家,话才出口就见沈韫面色忽沉,寒飕飕的眼睛像双索命的手,扼住了谁。
然而柳伏钦半点儿不受震慑,反倒剔起唇,冲她轻笑,很有股挑衅的况味。
沈韫打小就是不服输的性子,尤其面对他。
因此重新收整表情,学他似的,脸上挂起飘忽的笑,“是,我哪像你,成日待在书院里,哪儿都不用去,瞧着是清减了,面上也白皙不少,倒比好些女子还要秾丽。”
她说话的语速不快,目光也毫不避讳地落他身上,似乎方才的话是基于观察所言,有理有据。
可谁家男儿愿意被人说作女相?
柳伏钦只觉一股热流冲上脖颈,几乎端不住温善的架子,就在接近暴露之际,蓦然闪过灵光,从怀中取出了他早早备下的“法器”。
不知是想给她存留颜面,还是什么别的,他将东西握在掌心,从圆案下捉来沈韫的手,轻巧塞去,指尖点点余温像火一样烧灼肌肤,惹得沈韫缩了缩。
“昨日在东嶙街看到的,心觉配你,就买下了。今日再看,果真像照着阿韫妹妹打的。”
他的声音里掺了笑,勾满志得。
沈韫方才低头,把视线移向掌中。是一个木制的耍货,很小,尚不足一指长,但雕工精细,只潦草瞄一眼便知道雕的是只兔子,一只暴跳如雷的兔子。
许是太过羞愤,她抬起眼直直瞪了过去,连宋氏几遍唤她都没听见,单望着少年那张灿烂的脸,恨不得脱去体面,一把将他搦到地上,像儿时那般好好出气。
可惜不能够。
“姐姐,母亲喊你呢。”
胳膊上承接一段不轻不重的力量,把沈韫从愤懑中拉了回来。
“钦儿给你什么了,我看看。”宋氏见惯了他俩暗中较劲,并不觉得稀奇,她该做的,便是将这气氛调解一二,别再延续下去。
闻言,沈韫立时将手阖上,急忙掩于袖中,“没什么,就是寻常耍货,他既买给我,我就留下了。”
说罢,不再去看柳伏钦,转向柳夫人问长涣哥哥在哪,称自己有礼物想当面送给他。
柳夫人哦一声,徐徐摇一摇扇,“已经打发人去唤了,约莫就快来了吧。”
停了半会儿,又接着道:“韫儿可是替长涣新作了一幅画?你去年送他的还在屋里挂着呢,若是,他一准喜欢。”
她们后来谈的话,柳伏钦没兴致参与,索性站起身,叫上沈延宥到一旁假山,预备问清楚鹦鹉之事。
沈延宥早料到鹦鹉有异,正纳闷如何解释呢,原想痛痛快快地交代出去,可真到了这时候,居然有些心慌,像沸水里煮的茶叶,咕噜咕噜冒着响。
荫凉底下,柳伏钦半垂着眸,忖了半晌才问:“你打发人给我送来那只鹦鹉……到底有何玄妙?”
他们俩虽没好到“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地步,到底也认识了十几年,以他对沈延宥的了解,断不会做出此等坏礼仪之事。
沈延宥见他颇严肃,心中愈发焦热,舌头都打了结,“是哪里不、不、不妥吗?”
这一问,使柳伏钦语塞良久,捱出几个字。
“不太雅。”
终究没直言,那鹦鹉道的淫词艳曲,他是闻所未闻,压根儿不敢放在院子里,若让父亲抓到,少不得挨一顿打。
而这样的回答令沈延宥万分摸不着头脑,低低询了句:“伏钦哥哥,是怎么个不雅法?”
他举着一双星海似的眸子,困惑地望来。柳伏钦越看越觉得古怪,只怕他小子是给人蒙骗了,终究不落忍,提手挥了挥。
“罢了,你费此周章给我找来的东西,定有你的好意,不提了。”言讫便要转身。
若这么过去了,他在柳伏钦那儿的“不雅”之嫌可就真的洗不清了!
思及此,沈延宥猛地掣住柳伏钦,啻啻磕磕许久,终于将来龙去脉抖落干净。
柳伏钦抱臂倚在假山前,朝远处看,口中曼声问:“沈韫?”顿了顿,复回过头,犹不敢置信,“那鹦鹉是她养的?”
她一个女孩子,从何处学的那些诗……况也不似她的德行。
听他问,沈延宥忽觉十分愧怍,既是愧自己,亦是愧对他,浓长的睫羽愈压愈低,好一会儿才重新掀起,不安道:“姐姐可是拿它折辱你了?”
鹦鹉的新鲜处唯有一宗——善学人语。沈韫若教它些不入流的话,见天在人院里叫唤,可不是折辱?
柳伏钦却笑了笑,散开手,整一整仪容,待往沈韫那边踱去,嗓音倏尔撂得极低,好像糅杂在尘光里,“折辱算不上,有些吃惊罢了。”
时候不早,受邀的客人俱该登门了,柳长涣作为宴席的主人,迟未现身,不免叫柳夫人有些发愁。
她月眉轻攒,拉着宋氏一通倾诉:“嗳,还是从前好,从前啊,长涣最晓得给我省心了。长修带着钦儿去外胡混,天天惹一身祸事回来,若非长涣替我看点,真不知他俩会捅多大篓子……如今长修不在了,长涣也闭门不出,我家钦儿你是知道的,他——”
言至于此,复长喟口气,再要续上时便闻身后响起柳伏钦的声音。
“儿子怎么了?母亲何故叹气?”
回头看,柳伏钦就站在石凳旁,背着条胳膊,广袖舒卷,当真是一副意气翩翩的清贵模样。
柳夫人见了他,略定定神,罢下扇子呵道:“你怎么了,你还问我?”
他明着在书院安分守己,散了学就跑去武场的事,打量她不清楚?
柳夫人乜他一眼,重瞧瞧天色,“快到时辰了,你亲自去一趟,好说歹说都给我把你哥哥请出来。”
柳伏钦离开不久,前院已宾客盈门,柳夫人晓得沈韫不爱热闹,故没引她去,打发了两个侍女给她,让她随意逛逛。
穿过一道回廊,过八角门,再拾级而上,就是柳府的小书阁了。
儿时她常来这里,却不为看书,而是因为此处静谧,往来的下人又少,极方便她跟柳伏钦搭台斗法。现在却不同了,他们都已长大,再要像小时候一样收拾他,哪容易呢?
沈韫轻哼一声,彷若不服气,转而换了道,沿着游廊南行。廊子左侧是曲水石桥,右边连着院墙,透过墙上齐整的花窗可以看见对面的景致。
沈韫边走边瞧,赫然发现花窗那边立着一个人影,秋日的阳光照着他,将素雅的袍子镶滚成金,格外招眼。
“长涣哥哥?”她顿下脚,等男子转过头来。似乎惊讶她的出现,男子眼梢微挑,很快便敛容一笑,唤了声阿韫。
柳长涣伤过腿,于行不便,刚要迈开步子就见沈韫快走过来,穿过洞门与他汇合。
“长涣哥哥,你怎么在这儿?今日是你生辰,伯娘请了许多你的旧友,不去看看吗?”
才小片刻,她人已经站立至他身前,似天真,亦似打探地抬眸望他,额边走散了一缕青丝,顽皮地拂在脸上。
柳长涣无声地笑了笑,以指尖轻点自己鬓角,示意她头发乱了,然后才答:“这里安静。”
短短四字颇有几分敷衍的意味,沈韫听了忽感低落,却仍回以一笑,把碎发往耳后别了别。
“我原有礼物要给你,可你一直没来,便先放在春沛园了。长涣哥哥生辰如意,阿韫真心想道的话,都在礼物里,你回去一瞧便知。”
柳长涣正要解释,不防秀宸院的下人找过来,见沈韫也在,一时竟弄不清该退该进,垂头侍立旁侧。
沈韫旋即明白过来,差去请他的人这才到呢,他对自己亦非敷衍。
两人在槐树下闲谈两句,沈韫恐下人久等,便与他话别,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游廊,复往春沛园行去。
柳府的装潢雅致,弯绕也多,对沈韫这种喜于观察的人,可说是一步一景。但当下的她并没有那等闲情,只目不斜视地朝园子赶。
因为头一偏,就能看见长廊东侧,柳伏钦与柳长涣正搭着话,应该是方才跟在秀宸院的下人后面,过来寻他二哥的。
他说话时,视线总若有似无地越向沈韫,不知怎的,平白令她咂出一分忐忑的味道。
尚不足半顷,柳伏钦果然追了过来,与她并肩,斜斜的光束射过花窗映在少年身上,愈发显得身量高挺,松竹一般。
“沈韫,你逃什么?差点儿没追上你。”他噙笑开口,神情略含迤逗。
没有长辈在场时,他一向喊她沈韫。
“看不出来么?逃你给我找不痛快。”沈韫步履未停,且有股越走越疾之势。
柳伏钦依旧跟着,兴许是个高腿长的缘故,形容丝毫不见匆忙,颇露意趣地低头瞧她,“心虚了?”
沈韫懒得搭理。
他又道:“也是,你送我那样一份心意,能不心虚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