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汴京米其林

等苏蘅慢条斯理地吃了几条银刀之后,苏璋看向苏蘅,终于忍不住问道:“蘅儿可吃饱了?不知你刚才所说的分类之法是什么?”

苏蘅略想了想,把刚才一边吃鱼一边捋顺的思路不疾不徐地说出来。maixi9

“凡上街吃饭下馆子的,口味繁多,贫福皆有,爹爹以口味相分别固然不错。但是穷人去不起白矾楼,富人不愿意下街边脚店,一概论之,只会让爹爹的书因没有实用价值而被束之高阁。”

苏璋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不由问道:“那么依蘅儿说呢?”

“依我说,爹爹不如给这些餐馆设定个价钱的标准,以每人两贯钱一餐为一档,分为星、月、日三档。价钱最低档为星,人人吃得起,吃得畅快;价钱最高者为日档,食极精,脍极细,吃得得体,吃得舒服。”

众人都知道苏蘅对这些酒楼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家,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了,她此刻这样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城中酒楼正店最贵者不过白矾楼、华丰楼,一餐每人六贯钱①已是足够的了。”

“单以价钱相分别,只是对食客的财力提出了要求。那么如何遴选店家呢?”苏璞听着,他早已搁下了筷子,也来了兴趣。

“遴选的规则很简单,只是怕要花些功夫。在外下馆子,要吃得舒服,无非是食物新鲜好吃、环境干净舒心、服务热情周到。第一条最重要,其余两条次之,那么不妨以六二二的比例给这些店家打分。在星月日档中,按照分数可再分为上中下三档,统共九档,以爹爹适才想到的五味法标注大致口味即可。如此一来,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庶民百姓,四面八方的食客都可以在这九档中找到自己心仪的吃食了。”

听罢,苏璞忍不住道:“阿蘅这个法子妙极!”

能不妙吗,这是白白胖胖的轮胎人米其林大哥实践了一百多年的美食评选指南嘛。

她虽然只是梳理了个梗概,其他更复杂繁琐的流程,像什么“一年要审查十二次”、“注重酒水与食物的搭配”这种细节全部省去,但是已经完全够用了。

苏蘅呷了一口茶,悠然道:“而我方才说此事中,唯一难的,便是需要官家给爹爹分拨一批打分的‘监察员’。监察员每去一家餐店进行评判,都需要隐瞒身份悄悄潜入住宿和品评,以保证公平公正。”

苏璋眉头微皱,略一沉吟,道:“这个倒是不难,只需我过几日禀明官家便是。此书说来只是几卷无关紧要的食书,却也是要给八方来客看的,那些‘监察员’只需令尚食局中的内人担任即可,都是些现成的。”

“无关紧要”这几个字苏璋虽说得轻,却在康阳心上捺下重重一笔,有淡淡的酸涩漫开。

苏蘅在病中也有意无意向周围的婆子婢女打听过苏璋和康阳曾经的事,为的是补全原身记忆里不清晰的地方。

她知道苏璋是先帝时的进士,因为出众的外表和才华而被太后指婚给了当时的公主,现在的长公主康阳。成了驸马都尉以后,苏蘅一跃成为了着绯袍的新贵,甚至能以姊夫的身份和宁王,也就是如今的官家把酒言欢彻夜长谈。

二十多年间,康阳虽贵为长公主,抚育儿女,侍奉公婆,略无骄矜,与苏璋感情甚笃,京中人人称羡。

但直至二十年余后的今天,当年交好的同期无不出入馆阁三司,纡朱曳紫,位极人臣。而囿于驸马身份的苏璋为了避权避嫌,纵然才华并不输于任何人,却也无法接近权利的核心。

苏蘅作为一个和养母亲爹都不亲近的女儿,已经无法窥探苏璋和康阳恩爱的平静生活之下有多少苏璋一腔抱负落空的惆怅。

但纵然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心,有那么一点壮志难筹,苏璋也一直掩饰得很好。

除了偶尔嘴边漫溢而出的零落字句,似乎再也看不到他二十年前那初出长安、笔指汴梁,发誓要有一番经天纬地作为的豪气模样。

可康阳爱他至此,便是这些零落的字句,她都在经年累月中细心收集,然后黯然神伤。

此刻便是如此。

康阳知道不该自苦,可看见丈夫消磨了雄心,漫不经心地说出自讽的话语,总是忍不住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初那场赐婚。

而归根到底,都是因为自己公主的身份。

室内一时无言。

大家仿佛都读透了这寂静里的落寞,连苏璞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劝解。

“爹爹这话说得不对。”

只听一个清脆而明快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一室的寂静落寞。

苏蘅笑容诚挚纯真,一脸不谙世事,字句恳切,“爹爹说得不对,官家交予你作这《汴京食单》,非但不是无关紧要,恰恰是最为紧要的事。”

“一则,本朝自建国以来,国家强盛富庶,百姓安居乐业,是以明年的庆典不仅是宋人的庆典,必定还有辽、契丹、蒙兀、龟兹、碎叶、西夏、交趾、高丽、真腊、大理等国的使臣会携商旅百姓前来朝贺游览。他们无论在何处游览,吃喝都是必不可少的。手握《食单》,看到市井之中的店铺排序归类井井有条,百姓穿行其中各得其乐,自然可以从中管窥本朝之盛况。古人云,‘治国如烹鲜’,反过来说,唯其料理好烹鲜这样的小事,才能管理天下之大事,爹爹如何能说官家交给你的职责是无关紧要?”

“二则,自古以来,史书写成王败寇的将相,写金戈铁马的英雄,写倾国倾城的美人,何曾有人用心记一记我们平常百姓的风俗人情?何曾有人记一记王楼的梅花包子,曹婆的酱肉饼,宋五嫂的鱼羹,州桥夜市的梅子姜、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儿以为,此书若成,千年之后,后世必将其视作珍品而细研,不为别的,只为一窥今日的风雅繁盛。”

苏蘅越说,苏璋的眼睛越亮,连一旁闲听的苏璞也不禁露出若有所相思的表情。

冬日的稀薄阳光流泻进浅碧色的纱窗,带着沉静的温度,映在地上如冷泉。这光反照在苏蘅的脸上,使她此刻看起来冷冽而明净。

“江山波澜与世俗风景各有可写可画之处。有人作《千里江山图》,自有人作《清明上河图》②,同被视作稀世之珍。”

苏蘅淡淡笑开,眸闪如星,声音带着奇异而不容置疑的说服力,徐徐道:“此书若成,爹爹不作写史传之人,难道就做不成被史传所写的人么?”

苏璋一怔,最后那句话如纶音佛语,当头喝住了他,使他不由有片刻默然。

苏璞垂下眼,将眼中的震动掩去,而顷才抬眼看苏蘅,抚掌笑道:“日后谁要是娶了苏家阿蘅,当真是有福了。”

这一抬眼,刚才那个冷冽的苏蘅却有不见了。

她还是一张小小的鹅蛋脸,水亮的眼睛里藏着点促狭,懒懒散散地朝他挤了挤眼睛。

然后她转目看康阳,轻松插科打诨,“所以,爹爹日后若再说自己‘不紧要’,母亲可要向官家好好参爹爹一本了。”

苏蘅说的话,虽是为了劝慰苏璋,却也是发自肺腑。

这些在当时看来微不足道、淹没在史书的宏大叙事下的生活细节,在北宋鼎盛时的确鲜有人记载。她前世常常读《东京梦华录》,但这是金灭宋以后,时人为了缅怀而作,况味已经大大不同。

因此苏璋的书对她这种后世的吃货来说,的确很重要。

苏璋眼角深深的皱纹舒展开来,适才眉宇间疲惫的神色一扫而空。

他知道苏蘅是为了缓和气氛,但奇异的,她这一番话无论是在理智上,还是情感上都具有无懈可击的说服力和诱惑力,如春风般适意的安慰,吹散了他眼中的黯淡,也吹散了康阳面庞上的忧郁。

康阳看着丈夫,微笑着接苏蘅的话说下去,“蘅儿说的是,我是该向官家参你一本。”

苏璋看着眼前的儿女,还有目光殷殷的妻子,心中生出一点清明的欢喜。

人最怕的是茫茫然地活着而没有方向。这么多年,他难筹之志终于有处挥洒。

苏璋作出拱手的样子,求饶道:“女儿和娘子说的是,是我的不是,万望原谅则个,切莫知会官家才好哇。”今后该怎么做,他心中已经有数了。

大家等了许久,都不见苏葵来。为了等她,只得闲话家常。

闲话间,苏璞忽然开口,“我总觉得,这次回来阿蘅似有哪里变了。”

她虽然时常有出人意料或离经叛道的言谈举止,却没有从前那么乖戾冷漠了,这或许可以用重伤之后磨炼心性的理由来解释。

但今日,她先是在吃条把鱼的间隙便能想出一套精妙周全的评定方法,后又三言两语轻易地点开了双亲廿余年未解的心结,极聪敏极剔透,却令人费解。

苏蘅见苏璞一说,双亲的眼神也追过来看她,目光徐徐,似有同样的困惑。她便知道自她病愈,这问题也在他们心中盘桓了许久。

幸好,苏蘅也早就想好了应答的对策,她可从来没有指望能在这一家子聪明人面前蒙混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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