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照常要早起等着把小厨房做好的早膳送去御书房。却在御书房外看到了一抹徘徊不去的纤瘦身影。
意料之外,是位熟人。她红着眼眶,面颊还有些青肿,一瞧便知是被人打了。舒杏见到是我,便连忙迎了上来,带着热切的希冀将我看了又看:“方寸,真的是你啊。”
我蹙了蹙眉,只觉对方这笑意并不如何单纯,于是直接开口问:“你有何事吗?”
这话也不知怎的就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于是眼眶红得更厉害了,忙从袖口掏出一方帕子,捂着眼角便开始哭诉:“自从你走以后,储秀宫的那些人成天就欺负我一个,我快要被她们折磨疯了。”
这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哭得六月天里能飞霜似的。她哭的我一阵头疼:“方寸,你我好歹姐妹一场,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就在圣上面前替我美言两句吧,让我离开那个鬼地方,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我皱起脸,往后缩了两步,躲过她伸来求助的手。我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见她这般也是不忍,可左右思绪一番,却仍旧狠下了心肠:“我帮不了你,舒杏。”因为我帮过蔚久一次,同样的事情不可以任性两次,我也没有资格任性两次。
我这番话让她的双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甚是尴尬。她面上的泪珠子犹在往下坠着,就那般呆呆的望着我毫不留情的面孔。随后,她神情逐渐沉滞,终是默默将手收了回去。舒杏走的时候轻飘飘递来一句,“方寸,我没有你的帮助,一样可以成为人上人。”
这句话重重砸在我心头,叫我久久无法平复。
我确实没什么能帮助舒杏的,因为没多久,我就落得了与她相差不大的窘迫处境。
*
那是十月,天地初寒。
我如往常般去往御书房当值。踏过青灰色的石板悄然来到仲长安身后,本想就在他身后不作声地伫立,却看到他手中正执一幅画卷。我勉强能见其中暮雪千尺,寒寺侉仃,画布正中绘一女子,我一眼略略瞧去却是一惊,总觉她美艳得近乎妖异。
他略转头看我,随口问:“她美吗?”
“美。”我说。怎能不美呢,这女子简直美得不似凡人。后句却不敢言说,于是只顺他的话言简意赅回应。
小皇帝淡淡一笑:“她是我母妃。”
我噤声,听闻小皇帝的生母在他出生没多久就被赐死,而后他则被庄太后养在膝下。
“我母妃本是前朝公主,父皇篡得皇位后,就将母妃纳入后宫,母妃心里是恨的,哪怕她后来怀了我,也是一天一天用恨意盼我出世,我一生下来,她就疯了一样想与我同归于尽……”
我听得心惊肉跳,骇于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这种宫闱秘辛,我太过惜命是以半句也不敢听,只能硬着头皮站在此处。见我不语,仲长安板起脸:“方寸,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
我心中警铃大作,忙跪伏在地上深深低垂下头。
“方寸,你怎么这么胆小?”他话语中既嘲且嗔,他轻笑出声,“我是想说,我觉得蔚久的眼睛像极了我母妃,你觉得……我纳她为妃如何?”
一袭惊慌倾盆攫住心头,这下,我终于按捺不住,喉中一时哽住,犹豫半晌才颤栗道:“皇上,奴婢以为……不可。”
“哦?为何?”
“蔚久她……不合适……”
我眼前一花却不敢躲避,茶器迎面砸上我额角,锐痛登时袭卷浑身。踉跄着跌坐在地,温热血液自额角往下汩汩地流,糊进眼睛里,我勉力睁开眼也只能见到一片血色。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
他乍然的怒吼如一道雷将我的强撑劈得粉碎,也许有不少人死于他这般的无常喜怒,我想,曾经那些与他争夺皇位的人,还有他的父皇也是……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一直是我自以为是了。不过就是个皇帝图新鲜的玩物,甚至不应被正视一眼。
他无动于衷,命人将我丢出去。我如死物一般被几人重重摔在养心殿外,周身每块骨头都发出碎裂般剧痛。心里想的却是,檀生知道了该怎么办,他会不会怪我?
我忽觉喉头有浓郁甜腥,又于一阵猛咳之后,化成一滩石砖上的猩红。
我本就体弱,又在这夜里忽而患上风寒,来势汹汹的将我击垮。这一切都像是我的幻觉,像是我做的一场噩梦。或许待我醒来,又是在丞相府我的闺床上,伴着暖阳睁开眼,发现万事无虞。要不是身上的疼痛时不时就凌迟着我,我怕是真会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我终究是支撑不住昏厥而去,恍惚间自觉有如浮萍淹没水中,水茫茫一片漫过我的膝弯,最后没过口鼻,将我的呼吸悉数闷住。隐隐约约却觉得被一温热怀抱紧拥,被他安稳放于床榻之上掖好被角,又觉自己紧蹙的眉尖给他冰凉的手指轻触,似是要抹平它一般。
黑暗的朦胧中有人在轻轻呼唤我,缭绕开去,听不真切。临至朝阳升起,那人方悄然离去。我挣扎着勉力睁眼,模糊中映入眼里的却是如今已是蔚贵人的蔚久——她面貌在精心装扮后甚是清秀,鬓发俱被细细打理,看着楚楚动人,只是眉宇间颇多惆怅,似乎有事郁结于心。
*
我被赶出了御书房,而后成了蔚久宫里的婢女。
我抬眼静静注视她,张口却只能失声地吐息。我只觉自己前所有地虚弱,且悲哀发现我并无把握渡她。
她只应以一笑,唇角往上扬,眉却低低地黯然垂下去。她也不过莲池中一朵,即使心怀痛楚也娴静安然。而本该护着她的我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数日后,我提一盏宫灯立于蔚久身后。她在细雨中的身形单薄如絮,惹人怜。她规规矩矩地朝来人深深跪拜,我见状亦随她一道跪拜在地,双膝很沉,让我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而那人微微俯下身,只握着蔚久的手将她拉起,却连一眼也未给我欠奉。烛光昏昏,缓缓照亮他已然长开的皮囊,他的笑意浅浅浮于表面,没有实质的东西,好在唇角的弧度很好看。
仲长安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放在唇边落下一个看似温柔的轻吻。他边注视着她的眼睛,边问:“等多久了?”
不消看,我也隐约猜到他此刻该是怎样的神情。那一副无害的和煦脸孔下,有一张会杀人的真面,思及只觉,恐怖至极。
然蔚久双目泪光盈盈,却只温声道了句“臣妾也是刚来,不久”。仲长安一听,露出一笑,随即揽她入怀,二人踏入未楠宫内。殿内暖帐撩人,而我垂首立于外侧,努力让自己不去听,内心却仍如冰凝。
后来物是人非之时,那个在小雨天来到我面前的少女还是会时常入我梦中,但起初清晰的容颜却逐渐隐去了她稚嫩的轮廓,叫我越来越瞧不清模样。如果我从开始便知道她结局会沦落如此,或许,我有没有机会从深渊里拉她一把?
我并不知道。
而蔚贵人的出现,注定要打破宫中久久的平静,因为她的得宠,那些深宫里的女子终于意识到,小皇帝已不小,可以为这个国家的未来继承人做出考虑了。于是,这些原本用以妆点宫阙的花朵,没有逃过彼此相害——这场争斗里,生死并非一人之事,更关系着她们背后整个家族的百年荣辱。
蔚久最终仍不能逃过这场争斗,在第二年愈演愈烈时,她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
那是大景四年早春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15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