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从此搬离储秀宫,来到了御书房。伺候的是当今的皇帝,仲长安。
陪同仲长安一道上朝的善才话很多,私底下偷偷与我讲,皇上虽然年纪小,但脑瓜子聪明着呢,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我点点头,听入了心里,有了自己的计较。
这一年,我成了皇上跟前节节高升的红人,待遇也与往日大相径庭。前来贿赂我的宫人不计其数,明明有些和我一般大的年纪亦或比我还年长几岁的,却一边满脸恭谨地唤我方寸姐姐,一边捧出攒的什么宝贝或碎银,央求我在皇上面前多为她们美言几句,替她们讨个好差事。
在宫中当差的位置升高了,自然做什么事也得心应手了起来。我并未忘记我入宫的初衷,于是等到机会成熟,我借皇上的荫蔽做了第一件事——将花房的蔚久调来养心殿当差。善才对此费解不已,皇上亦是好奇我为何独独对蔚久青睐有加,便拉着我追问:“花房那宫女与你有什么瓜葛?你宁愿不要朕的赏赐也要把她给调来?”说罢撅起了嘴,颇有点小孩子赌气的意味。
我瞧着他这般模样心道终归还是个孩子,不由失笑,忙不迭扯了个慌出来:“奴婢与她乃是旧识,见她在那边过的不如意,心疼罢。不像奴婢,有皇上您的照拂,日子过得自然舒坦。”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仲长安的面上犹有不满,但眼底稍纵即逝的倨傲与得意却已偷偷出卖了他的心思。不一会儿,果见他眉笑颜开,乐呵呵地继续去批奏折了。
第二日,蔚久就被善才从花房拨到了养心殿。我早早的立在殿门处等候,想要一睹这位姑娘的容颜。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蔚久。
殿外的小雨一个劲儿落得不停,敲击着卵石道上的嫩芽和光滑的石面,一声一声的传进我的耳朵里,像极了此时咚咚不止的心。我瞧见有抹人影淋着雨一路踏着小碎步颤颤巍巍而来,一袭素色青衫随着奔走的步伐晃动着衣角,宛如道边摇头的青芽。她螓首微垂,双目亦微垂,唇间宛如藏一点樱桃而总是细细抿起,仿佛是她惯常的姿态。
我想,原来这就是檀生想要保护的女子啊,的确长了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犹记得当时自己好奇,问过阿苑:“你既喜欢檀先生,又为何不向他表明心意呢?”
那时阿苑闻言后沉默良久,我见她眼睫微颤,神色略显凄然。她告诉我:“因为檀先生早有意中人。”
“意中人?”我稍稍惊讶。
“嗯。”她声色平静,向我揭开了一段酸涩的旧事,“你见过他屋中那些画像吗?就是那画中的女子。”
我自是见过那些画像的。檀生屋内随处可见悬挂整齐的肖像,画里女子不同年龄,却不难看出皆为一人。那人眉目低垂,在其主人精湛画工下有着细弯的柳叶眉与含脉的杏眼,其中有两幅甚是幼态未褪的少女笑靥画作,亦有少女初成人一点欲说还休的羞赧。
我那时便知道了,这股子情愫或许是从少年时代便开始的,这大抵就是青梅竹马的意思。而如今,画里的女子真真正正的站在我眼前,竟让我感觉到了一丝不真实。
她很快来到了我跟前,甫一与我视线相接道了谢,声音极低、唯唯诺诺的,让我从游离中狠狠回了神。我连忙去扶住她将要盈盈下拜的身子,道:“你不必谢我。”我也只是受人之托罢了。
然而心里这句话,我却没有说出口。
*
到了大景三年初,我已整整十八周岁。
这日正值除夕佳节。一早,各宫院儿里的下人纷纷起身去门前扫雪,亦有宫人站在高高的木梯上挂上灯笼。火一样的颜色在一片素白里格外耀眼,仿佛像一团火煨着我的心。一瞬间,我宛如见到了夜里张灯结彩的景色。
今年太后一时兴起,想在宫里搭戏台子供她解闷儿,于是晌午过后便急急叫人去宫外请了近些年最出名的伶人进宫。
那是时隔两年我再一次见到檀生。
两年了,他依旧如此的清俊疏离、平和淡漠,虽身着一袭戏服于大殿之上,可一切光华不若他的神采,眉眼低垂间,纵使作出恭敬之色也仿佛坦然自若。檀生朝皇帝行过叩拜大礼后,我查觉他起身时余光不动声色地往我这儿扫过一道,很快又收了回去。
我立在旁边抿了抿唇,思绪万般复杂。
宫里的戏台临水而建,观者坐于湖对面的岸上,由是才能正巧看见戏台的十二颗夜明珠沿台细细镶嵌。时有风来,金丝流苏随之飘然拂起,远远眺望去,一瞬竟恍若人间仙境。
仙境之中,有人一身红色戏服伫立其上,正是檀生。他今日的妆容较以往我见他时要更为明艳,唱腔也不同于往昔那般哀婉绵延。他明目流转,顾盼神飞之间,我恍惚只觉他像是要与那火焰融为一体。
太后是个宽额广颐的老妇人,端坐于主位之上闭目聆听,右手的金护指一下下惬意地敲着金丝楠木椅的扶手,显是已然入境。
我侧过头去看与我一同前来伺候皇帝的蔚久。此刻她眼眸微自流盼,痴痴望着对面戏台上的人,过而又倏然低头一笑,双靥也悄悄晕出淡淡红晕。她指尖置身前绞在一处,完全就是一副娇滴滴的女儿家姿态。
神智再回笼时,眼前已是烛火惺忪,夜阑人静。他悄悄寻到我居住的地方,隔着窗壁见他的身影虚虚渺渺印在窗上,朦朦胧胧,甚是神秘。
“檀生,我可有帮到你?”我咽了咽,想了想,这样问他。
他压低声线,细细道来:“你做得很好。”
我默了一瞬,偏头去看他。咫尺之近才能描摹出他分明的眉眼,俊朗的容颜就着微弱的烛火在我眼帘间跳跃。
我再次意识到——他深爱那个叫蔚久的女子,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来。
“柠生过的好吗?”我垂了头。
“嗯。”对此,他只应一字,末了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中,我想大抵是去看他的蔚久了。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发现蔚久的笑容愈发灿烂,时时都透出几分沉浸在悦恋中女子的模态。大约是真的愉快,面对我时也卸去了平日眉宇间处处显露的疏离感。
此后倒是无甚大事发生。戏班子衬了太后心意,并未久留,不出几日便离了皇宫。
*
转眼便到了大景三年的八月。
记忆里,这是小皇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科考。
据说今年的文武状元全被一人包揽,韬韫儒墨又能挑刀走戟着实罕见,且那人不过是个寒门子弟,就算谋了官职也不能把皇位动摇几分。
小皇帝由是大喜过望,择日大摆宫宴以示庆贺。
我随皇帝一道进了大殿,彼时宴席上宾客诸多,光影通明,宫宴已是开场。
觥筹交错之间,我忽的发现殿下有个人动作随意,举手投足间竟透着百无聊赖。细细一看,这才发觉他的双眸异常熟悉,似乎在曾经的许多不值一提的日子里总爱出现在我的面前,可这双眼里又多了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究为何人。
可我现在知道了——那是我的柠生啊。
柠生长大了,不再是当初我于大街上遇到他那副怯懦的模样。彼时他坐于酒桌正位,被身旁三两好友簇拥其中谈笑风生,真称得上是风华正茂,芝兰玉树。直到几声恭维传进我耳里,我才知道他就是今年拿下了文武状元的那个奇人。
他突然抬眸正撞上我的目光,其间光泽流转,分明有岁月的影子一晃而过,仿若叹息。他忽地又是一笑,眉目舒展,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也不知他这些年来过的好不好,怎么就去参加科考了?我站在帝王身侧,瞧着下面那道思绪的身影一腔疑问,却一句也无法问出口。
这时,席间忽有一位男子出列,高声向皇上请示要挑战武状元。仲长安闻音眼眸刹然明亮,蓄了点“这是出好戏”的笑意,随后点头默许了。
我见柠生应声缓缓起身于那男子面前站定,抱拳行礼,面上笑意仍温吞坦荡:“下官不才,让郝少将三招。”
——郝将军,竟是郝贵妃的亲弟弟。
“谁要你让了!”那男子闻言恼怒,下一刻直接挥了拳向柠生而去。
然而柠生只微微后退、侧身便让这人连续两拳都落了空,紧接着他轻盈腾空躲过横扫过来的腿部,切切实实是让了对方三招。而后,柠生气定神闲,抬手握成爪,指节顺势往他肩上一敲,看似漫不经心不轻不重,可那人却如同受了重击一般抱住肩臂不住后退。柠生趁机又出一掌劈过去,速战速决,半分余地也不留。
“承让。”柠生面不改色地冲对方一笑而过,站定后呼吸甚至都未来得及急促喘息。
不过片刻之间胜负已分。只见那名输得一败涂地的少将双拳紧握,又不堪重负似的松开,阴着脸躲回了人群中。
上座的皇帝瞧了出好戏,抚掌大悦,嘴中连连道:“好,好,好!”
经此一事,席间原本的热闹气氛被抽干滞涩,无人再敢出言挑衅。而仲长安面对满座宗亲贵戚仍能摆出满面笑意,像是什么也未察觉。宫宴直至亥时结束。宾客散进不过半刻,宫人们便匆匆收拾好了殿内残余的狼藉,不久又恢复成往日的冷清模样。
“方寸。”
我正默默跟在仲长安身后回寝殿,忽然听得他唤我,低着头忙答:“奴婢在。”
“你觉得那人如何?”
没头没脑一句问话,我有些没听明白:“陛下说的是谁?”
问后我又暗自思忖了一阵,心下有了猜测。但我不敢乱问,只好垂着脑袋等待下音,幸而他并没有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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