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的余韵在寂静的湖面上荡开,很快便消散无踪,只留下虫鸣与篝火的噼啪。玟小六觉得方才的玩笑像石头沉了水底,连个响儿都没听见,颇有些无趣。他眼珠一转,又瞄向旁边静坐如雪的相柳,带着点促狭开口:
“都说您是九头妖怪,九颗脑袋一起思索,那威力果然非同凡响!每次说话,啧,都这么有‘深度’,叫人琢磨半天。”
相柳的目光依旧落在跳跃的火焰上,声音清冷得像结了霜:“你不知道这是禁忌话题么?”
玟小六却像是被这话挑起了更大的兴致,连手里的烤鱼都放下了。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兴致勃勃地在地上划拉起来,勾勒出一排歪歪扭扭的圆圈。
“哎,我是真好奇啊!”小六指着地上的“杰作”,眼睛发亮,“您这九个头,到底是怎么长的呢?是这样横着一排,”他用树枝横着划拉,“还是竖着叠罗汉?”树枝又竖着比划,“再不然……左右排列?左边三个,右边三个,中间再挤一个?”他越说越来劲,树枝点着不同的圆圈,“您吃饭的时候,哪个头先用?哪个头后用?会不会自己打起来?比如这个头想吃鱼,那个头偏要吃素?哎哟,那场面……”
一旁的灵儿也睁大了清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充满好奇地望向相柳,小脸上写满了“真的吗?”的纯真期待。
相柳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没听见那些聒噪。他只是极其轻微地、近乎优雅地打了一个响指。
“唔!”玟小六的声音戛然而止,嘴巴像是被无形的线缝住,只能徒劳地张合几下,最终只能瞪着相柳,发出愤怒的“呜呜”声。
灵儿见状,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微光流转,似乎想解开这法术。就在这时,相柳终于将视线从火堆移开,那双冰寒的眸子直勾勾地锁定了灵儿。他看似在回答玟小六的问题,话却是对着灵儿说的,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
“其实,我比较爱吃人。”他顿了顿,目光在灵儿纤细的脖颈和小六气鼓鼓的脸上扫过,“像你们这样大小的,正好够我每一个头咬上一口。”
灵儿倒吸一口凉气,但出乎意料地,她脸上并无惊恐,反而是一种近乎探究般的认真。她歪着头,清澈的目光直视相柳冰封般的眼睛,语气带着孩童般的天真求证:“你说的……都是真的呀?”
那毫不设防的纯真,像投入寒潭的一颗小石子,在相柳眼底激起了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他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仿佛被那目光烫到。颀长的身影倏然站起,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微凉的夜风。
“走了。”他丢下两个字,径直朝幽暗的森林走去。走了几步,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几近于无的妥协,“玩够了,早点回去。”
话音未落,那抹白衣已如鬼魅般融入浓密的树影,消失不见。
灵儿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愣了片刻,随即嘴角弯起一个明悟的弧度。她明白了——相柳其实早就原谅她了,或者说,他那看似冷硬的外表下,或许根本就没真正对她生过气。一股暖意悄悄漫上心头。
她指尖轻点,一道柔和的光芒闪过,玟小六嘴上的无形束缚瞬间解除。
“呸呸呸!什么人啊!”玟小六立刻揉着自己酸痛的腮帮子,愤愤不平地嘟囔,“话都不让人说完,动辄就封嘴!妖怪就是妖怪,不讲道理!”
灵儿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声音清脆如铃:“小六哥哥,其实相柳……他人很好的呀!”
“好?!”玟小六简直要跳起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对你好?你看他刚才那凶神恶煞要吃人的样子!还有这封嘴!”他越说越气,伸手就去挠灵儿的痒痒,“我看你是被他灌了**汤了!清醒点,丫头!”
“哎呀!小六哥哥别闹!”灵儿猝不及防,咯咯笑着往他怀里躲。两人瞬间闹作一团,嘻嘻哈哈地在草地上翻滚。灵儿也不甘示弱,伸出小手去挠玟小六的腰侧。月光下,少年少女的笑声打破了湖边的沉寂。
正闹得欢,玟小六的手无意间拂过灵儿的后颈。指尖触碰到一片微凸的肌肤,他下意识地用手指点了点。
“嘶——”灵儿立刻缩了缩脖子,轻呼出声,眉头微蹙,“疼……”
玟小六的动作猛地顿住。借着篝火的微光,他凑近仔细一看——在灵儿白皙纤细的脖颈侧后方,赫然印着几处暗红色的印记!那形状……绝非蚊虫叮咬!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玟小六脑中炸开!他脸色骤变,一把抓住灵儿的肩膀,声音因为惊怒而拔高,甚至有些发颤:
“那个相柳!他……他糟蹋你了?!”
“糟蹋?”灵儿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茫然和不解,完全没理解这个词背后的沉重含义。
玟小六急得抓耳挠腮,手舞足蹈地试图解释:“就是……就是欺负你!强迫你!对你做不好的事情!男女之间那种!他是不是强迫你了?!”
“啊?”灵儿这才明白过来,小脸腾地红了,连忙摆手,又羞又急地解释,“小六哥哥!没有啦!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只是……只是吸血的痕迹而已!”
“吸血?!”玟小六的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还吸你的血?!那个九头妖怪!他把你当什么了?移动的血袋子吗?!”他心疼又愤怒地检查着那些红痕,仿佛那是触目惊心的伤口。
灵儿见他如此紧张,反而冷静下来,拉住他的手,眼神认真而坚定:“灵儿真的没有事!一点都不疼的!而且……而且相柳他吸我的血,是因为他之前受了很重的伤。我的血……好像能帮助他疗伤,恢复得快一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他……他也不是每次都这样的。”
玟小六看着灵儿认真的小脸,那眼神里的信任和纯净让他满腔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一大半,但担忧却更深了。他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灵儿的头发,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灵儿,你要懂得保护自己啊!不是谁……都值得你这样毫无保留地去付出的。”他顿了顿,眼神飘向远处黑暗的森林,一丝复杂难辨的苦涩和不屑飞快地掠过眼底,仿佛想起了某个关键时刻背弃的身影,“有些人……看着好,心却未必是热的。懂吗?”
灵儿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眼中闪过的痛楚,虽然不太明白他具体指什么,却能感受到那份沉重的关心。她乖巧地点点头:“嗯,灵儿记住了,小六哥哥。”
篝火渐弱,夜露微凉。该回去了。
收拾东西时,灵儿细心地用干净叶子包好了几条玟小六烤得外焦里嫩的鱼。玟小六看着她的动作,撇了撇嘴,小声嘟囔:“其实……真没必要带给他。那家伙,饿不死。”
灵儿却眉眼弯弯,笑容温软:“可是这是小六哥哥你亲手烤的呀!这些,”她指了指其中一份,“带回去给木叔他们当早饭,他们一定喜欢。这些……”她小心地把另一份单独包好,“带给相柳。他总是不好好吃饭,总是一个人待着,这样对身体更不好了。”
玟小六看着她认真分装的样子,最终只是无奈地哼了一声,扛起剩下的东西:“走了走了,再晚他们该着急了。”
两人并肩走入夜色,灵儿手中捧着那份特意留下的烤鱼,仿佛捧着一点小小的、固执的暖意,朝着那片吞噬了白衣身影的幽暗森林方向走去。
营帐内,昏暗的烛光散发着清冷的光辉。相柳并未如灵儿所想般早已歇下。他侧卧在铺着雪白兽皮的上首软榻上,一手支着头,银发如瀑般散落,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轻点着榻沿,周身弥漫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他确实恼了。九头妖的本体,是他最深的禁忌与逆鳞。那些低劣的揣测和嘲弄,向来只配换来死亡。可偏偏……脑海中浮现出湖边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睛,那带着纯粹好奇、甚至有点傻气的“真的呀?”,像一捧温泉水,莫名其妙地浇熄了他心底翻腾的杀意和怒火。这让他更加烦躁。
帐帘处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在外面犹豫徘徊,影子被夜明珠的光拉长,投在帐布上,晃动着。
相柳冰寒的目光扫过去,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点玩味的弧度。他倒要看看,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又想干什么。他没有动,只是维持着那慵懒又危险的姿势,静静地看着帐帘上那抹踟蹰的影子。
终于,那影子下定决心,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撩开了厚重的帐帘。灵儿探进半个身子,烛光映着她粉嫩的鹅蛋脸,眼神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干净荷叶包裹的东西,一丝混合着烟火气的香气若有似无地飘散出来。
“何事?”相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清冷得像冰棱坠地。
“啊!”灵儿明显被这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肩膀微缩,像只受惊的小鹿。她定了定神,才走进帐内,声音带着点讨好和雀跃:“吃……吃夜宵吗?小六哥哥烤的鱼,还是热的呢!”她将怀里的荷叶包往前递了递,那温热的触感和香气更明显了。
相柳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下意识就想冷硬地拒绝。他不需要这些凡俗的食物,更不需要她的关心。
然而,不等他开口,灵儿已经急切地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你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这样对身体很不好的!”她似乎完全忘了眼前这位是令大荒闻风丧胆的九命相柳,只把他当成了一个需要被督促吃饭的“人”。她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几步,将那温热的荷叶包直接塞进了他微凉的手中,动作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总要吃一点的。”
一股莫名的、混杂着烦躁和被冒犯的情绪涌上相柳心头。他讨厌这种被强行关怀的感觉,更讨厌这种……仿佛被看穿某种弱点的感觉。他垂下眼帘,盯着手中那团散发着烟火气的荷叶包,薄唇紧抿,周身气压更低了些。
可鬼使神差地,他那双能轻易捏碎金石的手,却稳稳地接住了那包“无趣”的烤鱼。动作甚至带着点……口嫌体正直的僵硬。
灵儿见他接了过去,粉嫩的脸颊上立刻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那你慢慢吃,我先回去啦!”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脚步轻快地转身,撩开帐帘,小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留下帐内一片清冷和她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
帐内重归寂静。相柳维持着坐姿,低头看着手中那格格不入的荷叶包。半晌,他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无趣。”
修长的手指却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荷叶。烤鱼的香气瞬间浓郁起来,带着焦香和调料的辛香。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优雅地拈起一小块鱼肉,送入唇中。动作完美得如同艺术品。
咀嚼。吞咽。
他那张万年冰封般的俊美脸庞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然而,就在下一瞬,他那形状优美的唇角,却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极淡,淡到几乎不存在,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抑或是……诡异?
夜明珠的光映着他银色的发丝和微微勾起的唇角,在这空旷冷寂的营帐中,构成了一幅美丽却又莫名透着寒意的画面。
翌日清晨,军营厨房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舔舐着锅底,大铁锅里热油滋滋作响。灵儿系着一条干净的粗布围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她正熟练地颠着炒锅,锅铲翻飞间,鲜嫩的鸡肉块和金黄的笋片在油光中跳跃翻滚,浓郁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驱散了清晨的凉意。
“灵儿姑娘,今天又做什么好吃的啊?香得俺肚子里的馋虫都造反了!”一个刚换下岗的士兵吸着鼻子,笑嘻嘻地凑到厨房门口。
“爆炒鸡肉鲜笋!”灵儿头也没回,声音清脆响亮,带着点小得意。她又用力颠了一下锅,火焰“呼”地窜起,包裹着食材,香气更盛。
“哇!好香啊!” “灵儿姑娘的手艺真是绝了!”又有几个士兵被香气吸引过来,围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锅里,咽着口水。
灵儿这才侧过脸,看着门口挤着的几个大脑袋,粉嫩的脸颊被灶火映得红扑扑的。她一手握着锅铲,一手拿着个准备装盘的白瓷碗,笑得眉眼弯弯,像二月的暖阳融化了冰雪,又带着点被夸赞后的娇憨可爱。“那当然啦~”
负责伙食的厨师兵大叔笑着挥动大手,像赶小鸡似的:“去去去!都围在这里像什么样子?等会开饭锣响了再来!别妨碍灵儿姑娘干活!”
士兵们嘿嘿笑着,虽然不舍,还是听话地散开了些,但那馋涎欲滴的目光依旧粘在香气四溢的大锅上。
而清水镇日头渐高,酒肆里人还不多。玟小六大剌剌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条腿曲起踩在长凳上,手指百无聊赖地敲着桌面。
柜台后,苍玹正低头拨弄着算盘,姿态沉稳,一丝不苟。柜台上整齐地码放着一排不同样式的酒瓶。他的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窗边那个吊儿郎当的身影。
老桑提着一个精巧的竹篮走了进来,篮子里铺着新鲜的绿叶,上面堆满了红艳饱满、还带着晶莹露珠的荔枝。他将篮子放在柜台上,对苍玹道:“俞老板的伙计送来的,说是岭南那边快马加鞭运到的头一批,金贵得很。俞老板说了,以后一篮子这样的鲜荔枝,换您十瓶虎鞭酒。”
苍玹目光扫过那诱人的荔枝,微微颔首:“知道了。” 他拎起篮子,走到玟小六桌旁,将篮子轻轻放在桌上,语气平和,带着一丝刻意的缓和:“六哥,之前的事情,是我手下人莽撞,多有得罪。这点荔枝,权当赔罪,你带回去给灵儿尝尝鲜。”
玟小六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我今天来喝酒的。” 他目光在柜台那排酒瓶上溜了一圈,随手一指,“喏,随便来一壶。”
苍玹没说什么,转身取了他指的那壶酒,放在桌上。
玟小六抓起酒壶,拇指一顶,轻松拍开泥封,直接就着壶嘴仰头灌了一大口。
“噗——!” 酒液刚入口,他脸色骤变,猛地扭头,将那一大口酒全喷在了地上,一脸嫌恶地咂咂嘴,“嚯!这么酸?你这卖的是醋吧?不成不成,酸掉牙了!换一壶!”
苍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有隐忍的火光闪过,但想到灵儿……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维持着表面的平和,转身从柜台上另取了一壶,放在玟小六面前,声音依旧平稳:“六哥尝尝这壶,上好的烧刀子,够烈。”
玟小六斜睨了他一眼,抓起新酒壶,如法炮制,又是仰头一大口。
“噗——!” 这一次,酒液呈雾状喷薄而出,直冲站在桌边的苍玹面门!
苍玹反应极快,身形微侧,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风,险之又险地将那口酒雾避开,酒液溅落在他脚边的地上。他站定,脸色已经有些发青,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玟小六也被自己这夸张的“喷酒”效果逗乐了,看着苍玹狼狈闪躲的样子,他憋着笑,肩膀耸动,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抹了把嘴,继续找茬,语气带着明显的挑衅:“啧,这就是最烈的烧刀子?寡淡如水,你怕不是掺了半缸水进去吧?糊弄谁呢?”
“你!” 一旁的老桑早已怒火中烧,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一步上前就要发作,“你就是存心来找茬的吧!”
“老桑!” 苍玹厉声喝止,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看向玟小六,眼神深沉,嘴角却勉强扯出一个弧度,“六哥若是对这些都不满意,我再给你换别的。”
玟小六眼珠滴溜溜一转,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手指点向柜台:“行啊,那就……来壶那个什么……虎鞭酒吧!听说够劲道!”
苍玹盯着他看了两秒,转身,从柜台深处取出一壶颜色更深沉的酒,壶身似乎还带着某种兽类的粗粝纹路。他沉默地将酒壶放在玟小六面前的桌上。
玟小六这次没急着喝。他慢悠悠地拎起酒壶,凑到鼻尖,夸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随即,他整张脸皱成了一团,像是闻到了什么极其难以忍受的气味,眉头拧得死紧。
玟小六捏着鼻子,将那壶所谓的“虎鞭酒”嫌弃地推远了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瞬间安静下来的酒肆:
“啧,你这虎鞭酒不对啊!我玟小六常年和各种药材打交道,鼻子灵得很。一闻便知真假!喝了你这玩意儿,”他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神扫过周围竖起耳朵的客人,“别说一展雄风了,怕是得一辈子偃旗息鼓啊!”
这话如同冷水滴入滚油。邻桌两个正端着酒碗、面有得色的汉子闻言,脸色“唰”地变了,彼此惊恐地对视一眼,再看看碗里浑浊的酒液,仿佛那是什么穿肠毒药。两人默默放下碗,一声不吭地起身,脚步匆匆地溜出了酒肆。其他客人也如梦初醒,纷纷找借口结账离开,生怕沾上这“绝后”的晦气。霎时间,原本还算热闹的酒铺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玟小六一个客人,老桑气得脸色铁青,手按在刀柄上微微发抖。
苍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完美无缺的伪装裂开一道缝隙。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和难堪,对着玟小六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六哥,上次阿念的事,是我管教无方,多有得罪,我在此郑重向六哥道歉。”
玟小六依旧大马金刀地坐着,翘着二郎腿,手指敲着桌面,眼皮都没抬一下:“光嘴上道歉多没意思?让你那宝贝妹妹,亲自去给老木赔罪。这事儿才算完。”
苍玹直起身,脸上带着歉意,语气却异常坚决:“六哥,舍妹阿念性子刚烈,宁折不弯。她做错的事,我这个做兄长的来承担。我去给木兄赔罪,任打任罚,绝无怨言。”
玟小六咂了咂嘴,眼神里带着点玩味,上下打量着苍玹:“啧,你还挺护短。宁可自己弯腰受辱,也不让妹妹受半点委屈?”这话似乎触动了什么,苍玹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但语气依旧沉稳:“我是兄长。她犯的错,自然该由我来担。”
玟小六看着他坚决的模样,脸上的戏谑淡了些。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表情出现一丝异样,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垂目沉默了一瞬。再抬眼时,他忽然扯开一个笑容,带着点说不清是复仇快意还是自虐的意味。他目光落在那篮鲜红欲滴的荔枝上,声音带着刻意的轻佻:
“呵,灵儿啊……她最讨厌,讨厌的人的讨好了。你这荔枝,她不会收的。”他微微抬首,眼神里带着点苍玹看不懂的疲惫,“罢了……我也不想跟你耗了。你挑几坛上好的桑葚酒,送去回春堂给老木赔罪。只要老木他愿意收下,”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我以后,就不来你这铺子里‘试酒’了!”
苍玹的目光也落在那篮耗费不菲、精心准备的荔枝上,只觉得刺眼无比。他下颌线绷紧,几乎是咬着牙,再次拱手作揖,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还是那句话,六哥对灵儿的照顾之恩,苍玹……铭记于心。”
为了带灵儿回家,这点屈辱算什么?苍玹终究是忍下了所有,亲自提着上好的桑葚酒,去向一个清水镇的平民老木,低头赔罪。
日子一天天滑过,灵儿纯净温暖的气息如同阳光,渐渐融入了辰荣义军中带着肃杀和悲凉的底色。她穿梭在营帐间,帮忙照料伤员,分享食物,那毫无保留的善意赢得了许多士兵发自内心的喜爱。
一次,相柳受了极重的伤,在自己的主帐内闭目疗伤,周身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寒的戾气。灵儿端着温好的药茶,小心翼翼地掀帘进来,脚步轻得像猫。她刚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手腕猛地被一股冰冷强大的力量攫住!
“啊!”她惊呼未落,整个人已被一股大力拽入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冰冷怀抱。相柳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瞳孔里燃烧着野兽般的痛楚与本能,他毫不犹豫地低头,尖锐的獠牙刺破了她颈侧细嫩的肌肤。
温热的、带着奇异生命力的血液涌入喉间,那股纯净温和的力量如同甘泉,迅速抚平了他体内肆虐的伤痛和躁动的妖力。相柳贪婪地汲取着,直到那致命的痛楚缓缓退去,理智重新占据上风。
他松开钳制,怀中的少女已然脱力,小脸苍白如纸,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竟在他怀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身体软得像一汪水。相柳冰封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怔忪。他沉默地将她抱起,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缓,放在了自己那张铺着雪白兽皮的床榻上。他自己则拖过一张椅子,坐在床畔阴影里,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塑,守了整整一夜。
然而,军营中弥漫开来的疫情,却成了比刀剑更可怕的敌人。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高烧不退,浑身溃烂,痛苦哀嚎。军医束手无策,再好的药石都如同泥牛入海。
看着病榻上那些熟悉的面孔痛苦挣扎,听着他们绝望的呻吟,灵儿心如刀绞。他们中有人曾憨厚地夸她“灵儿姑娘的手艺真巧”,有人偷偷塞给她山野采的甜果子,有人腼腆地说“灵儿姑娘酿的桃花酿最是难得……”。如今,这些鲜活的生命正在被无形的毒魔一点点吞噬。
她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痛苦地死去!强烈的悲悯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灵儿不顾一切地冲进伤病营,跪在一位气息奄奄的士兵身边,双手覆盖在他溃烂的伤口上,纯净的女娲灵力如同温暖的溪流,汩汩注入。
一个,两个……她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越来越白,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可营帐里躺着的,是几十个垂死的生命!她那点灵力,如同杯水车薪,如何能救得了所有人?
“你疯了!”
一声冰冷压抑着暴怒的厉喝在门口炸响!相柳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冰蓝色的瞳孔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死死盯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那语气里除了愤怒,竟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
夜幕低垂,军营的空地上燃起了数堆熊熊烈火。几具覆盖着白布的遗体被安放在柴堆之上。幸存的士兵们沉默地围在四周,每人手中端着一碗浑浊的烈酒。没有悲切的哭嚎,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肃穆。
“敬——袍泽!”不知谁嘶哑地喊了一声。
“敬袍泽!”众人齐声低吼,声音压抑而悲壮。
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啪嚓!”“啪嚓!”“啪嚓!”
酒碗被狠狠摔碎在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此起彼伏,仿佛是心碎的回响,又像是最后的诀别。酒水混合着泥土,在火光下闪着浑浊的光。
相柳站在最前方,面容冷硬如霜。他缓缓抬手,将碗中酒水泼洒在冰冷的土地上,为这些没能死在战场、却被病魔带走的战士送行。
灵儿站在人群边缘,火光映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眸。那些被火焰吞噬的白布下,是前几天还鲜活的生命。她双手合十,虔诚地置于胸前,低声念诵着安魂的经文。
相柳冰冷的目光扫过她:“这是为何?”
“灵儿理应为他们超度。”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超度?超度给谁?给好人吗?他们算是好人吗?为了一个早已倾覆的王朝,在这苦泽之地挣扎求存,双手或许也沾染过鲜血……相柳自己都找不到答案。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火焰吞噬一切。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低沉沙哑的歌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带着浓重的乡音和化不开的悲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是辰荣故国的歌谣。渐渐地,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汇成一片压抑而悲壮的合唱。歌声在夜空中飘荡,仿佛要穿透浓雾,飘回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夜深了,喧嚣归于沉寂。相柳和灵儿坐在营地边缘一棵高大的树枝上。相柳背靠树干,银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冷漠地望着远方无尽的黑暗,声音比夜风更寒:“战士,应该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死得其所。而不是像这样……白白地烂在病榻上,毫无价值。”
灵儿侧过头,月光勾勒出他冰冷俊美的侧脸轮廓。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藏着比这夜色更沉重的孤寂与不甘。看着这样的相柳,一个念头在灵儿心中无比清晰地浮现、扎根。她不是为了什么宏大的理由,或许只是为了眼前这个看似冷酷却背负着沉重命运的男人,为了那些曾对她展露过善意的士兵,为了所有她爱的、爱她的人,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记得曾在古老的《中次十一经》中读到:“有鸟焉,其状如鹊,青身白喙,名曰青耕,可以御疫。” 御疫之鸟!它或许就是唯一的希望!而书上记载,此鸟栖息在早已灭国的桑瑶国境内,一株传说中的不死神木之上。
决心已定。她留下了一封简短的书信,便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军营,独自踏上了南行寻找青耕鸟的艰险路途。
当相柳看到那封写着“我去寻青耕鸟,勿念”的信笺时,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焦躁瞬间席卷了他!他猛地将信纸攥紧,冰寒的妖力不受控制地溢出,将信纸冻成齑粉!
“蠢货!” 饱含着惊怒的低吼在空荡的营帐中回荡。桑瑶国早已化作焦土,不死树更是虚无缥缈的传说!那地方充斥着各种因战乱和诅咒而生的邪祟!她孤身一人前去,简直是自寻死路!
灵儿在南方阴郁潮湿的原始森林中艰难跋涉。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缠绕,瘴气弥漫。她走了不知多久,灵力消耗巨大,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人正背对着她,蹲在一棵老树下,肩膀不住地耸动。
“大娘?您还好吗?” 灵儿心头一紧,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上前,关切地拍了拍那女人的肩膀。
那女人闻声,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转过头——
一张血肉模糊、面皮被整个剥去的恐怖脸庞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青黑色的獠牙外翻,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幽绿的怨毒火焰!
“给我脸——!!!” 尖利刺耳的鬼嚎声撕裂了森林的寂静!一只枯爪般的手带着腥风,直抓灵儿面门!
灵儿猝不及防,被这骇人的景象惊得后退一步,但她纯净的本能快过恐惧。她没有攻击,反而双手结印,柔和纯净的灵力光芒瞬间亮起,如同黑暗中的明灯,笼罩向那凶戾的化尸鬼:“别怕!别被怨恨吞噬!我救你!”
她瞬间明白,这是化尸鬼!本该入土为安的可怜人,却被盗墓者惊扰,尸身被毁,魂魄不得安宁,找不到归处,被滔天怨念扭曲成了这等可怖模样。灵儿心中涌起强烈的悲悯,不顾自身消耗,全力催动净化之力,试图安抚那暴戾的怨魂,同时感应着它残存的、对故土和安宁的渴望。
这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净化一个已是不易,而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不知为何盘踞着如此众多的化尸鬼怨灵!灵儿几乎是耗尽心力,一个接一个地净化、安抚,再小心翼翼地根据残存的记忆指引,将它们散落的尸骨收敛,寻到合适的地方重新安葬,让它们得以魂归大地。
当她终于找到那株传说中的不死神木,看到枝头那只通体青翠、白喙如雪的青耕鸟时,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本源灵力几近枯竭,强烈的眩晕感铺天盖地袭来。
“我……找到了……” 她对着那充满灵性的鸟儿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前倒去。
青耕鸟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振翅飞来,它天生灵物,对女娲后裔纯净的气息极为亲近。然而,就在灵儿即将触地的瞬间,十道圣洁柔和的光芒骤然在她周身亮起!
十位身着古朴圣袍、面容庄严肃穆的女子虚影凭空出现,将灵儿轻轻托住。为首者正是圣姑。她们看着怀中昏迷的灵儿,眼中满是心疼与慈爱,却并无意外。
“痴儿……” 圣姑低叹一声。十位女娲族长老同时抬手,浩瀚精纯的生命本源之力如同温暖的潮汐,源源不断地注入灵儿体内,迅速修复着她枯竭的灵力、疲惫的肉身和净化怨灵时沾染的阴寒秽气。
光芒流转,灵儿苍白的面色迅速恢复红润,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圣姑轻轻抚过她的额发,与其他长老对视一眼。她们的存在本就是为了守护女娲后裔,但她们更明白,真正的成长需要经历风雨与抉择。她们只需要在生死攸关之时出现,护住灵儿的根本。
光芒渐渐敛去,十位长老的身影如同融入月光般悄然消散,只留下昏迷的灵儿和那只静静守护在她身边的青耕鸟。
当灵儿带着一丝茫然和残留的温暖感醒来,发现自己不仅伤势痊愈,灵力也恢复了大半,身边还多了一只亲昵蹭着她手指的青翠鸟儿时,她心中充满了感激。她不知道是谁救了她,但那份温暖的力量让她无比安心。
她不敢再耽搁,带着青耕鸟日夜兼程赶回辰荣军营。
然而,当她风尘仆仆、满怀希望地踏入营地大门时,迎接她的,是比南方森林的阴霾更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
相柳不知已在此站了多久,一身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银发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仿佛覆盖着万载寒冰。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空气都几乎凝固,冰蓝色的眼眸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地刺向刚刚归来的灵儿和她肩头的青鸟。
那眼神,冰冷、愤怒,深处似乎还翻涌着某种……劫后余生的暴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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