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葫芦湖水面上浮光跃金。
“你们几个，玩够了没有？上来吃饭了！”小夭站在湖心小岛上对着水面喊道。
水边的空地上，火堆熊熊燃烧着，几条鱼被烤得表面略焦，还滴着油脂，香气远远飘散开去。
一堆蛇脑袋呼啦地从水里冒出来，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的。蛇头们争先恐后地向着岸边游去。
“你们爹爹呢？”
相柳从水里跃起，落在小夭身边，白衣一尘不染。
两条小九头蛇奋力游到岸边，化为人形，一个白衣白发，一个黑衣黑发，都是生得玉雪可爱无比。
“娘亲！”海月麻溜地抢占了娘亲的怀抱。“娘亲做的鱼最好吃了！月儿最喜欢娘亲！”
海月样貌肖似其母，只有一双眼睛长得像父亲。而夜明恰好相反，样貌酷似相柳，只有眼睛像母亲。
小夭点了一下她额头：“你也就只有吃饭的时候记得娘亲，平时黏着你爹就没放过手，一刻不见就要哇哇哭！”
海月理直气壮地答道：“孩儿虽然跟在爹爹身边，可心里都是惦记着娘的。爹爹生得这般好看，我要帮娘亲守着，免得教人抢了去！”
小夭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海月完全继承了她满嘴胡说八道无理也要抢三分的性子。
她拿起两条烤好的小鱼递给两个小孩：“这种鱼的肉质最是鲜嫩，要趁热才好吃，坐下来吃吧！不够这里还有。”
“谢谢娘亲！”夜明接过鱼。他性子跟海月相反，不太爱说话，乖巧沉静。小夭平时便十分疼爱他，他也总是跟在小夭身边时候多。
小夭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这孩子真是越长越像相柳了！
海月一边啃着鱼，一边不满道：“娘亲就喜欢哥哥~！哼~”
小夭道：“娘亲喜欢的是你爹，你们两个是捎带的！你自己整天跟在你爹屁股后面跑，只有夜明陪着我，还敢反过来说我不是！小没良心的！”
说着她端详了一下女儿：“你怎么越长越像我了？还是像你爹好看一些！”
相柳笑了起来，把一条烤好的大鱼分作几段，中间部分给小夭，自己吃头尾。
“女儿还是长得像你比较可爱，海月现在这样就很好，像我就太凶了！”
海月在旁边听见，马上得意洋洋起来：“你看，爹都说我这样最好看！”
早知道孩子这么麻烦，还会跟自己抢相柳，就说什么也不生了。小夭恨恨地想道。
两个小家伙年方五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继承了相柳九头蛇血统的缘故，自小便十分聪慧，什么都是一学便会，如今更是生得伶牙俐齿，整天跟父母拌嘴。
两个小家伙吃饱喝足，又玩闹了半天，玩累了趴到父母怀里歇息。
海月最是古灵精怪，缠着要父亲讲故事。
“爹爹，你昨天说了娘亲的爹娘故事，那你的爹娘呢？”
小夭跟相柳交换眼神，一时间无言以对。
这个要怎么说？说相柳生来就是一颗蛋，这蛋哪里来却是不晓得？
“这个嘛，我们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等以后你再长大一点了，我们再跟你说。”小夭搪塞道。
海月迷惑不解，但也没有死缠到底，相柳讲了个女娲大帝炼石补天平息洪水的故事，两个孩子便呼呼在父母怀里睡着了。
夫妻俩一人一个，抱着孩子踏浪而归。
“我记得当年洪江大人给你留信说过关于你身世来历的事，要不我们改天去找那人问问看？”小夭道。
早年相柳的确动过去寻人的念头，但适逢小夭有了身孕，孩子出生之后又顾虑他们过于年幼，不便带着出远门，便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相柳沉吟片刻：“倒也不是不行，义父在信中说那位通晓万物，居于东海，唯独极其不喜神族，他曾经数次寻访，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无功而返。我是妖族，或许他愿见我也未可知。”
“那我们改天去试试看！能成则最好，不成也没关系！”
“行，近来无事，明天我们就去东海看看！我在东海这么多年，竟没发现他的存在，想来的确是有几分厉害的。”
第二日，夭柳夫妇二人便携着一双儿女，乘坐天马车前往信中所说位置。
马车走了一日一夜，去到信中所说海域的时候，却只见茫茫一片海水，连个小岛也没见着。
相柳凌空跃下海面，御起几条蓝色水龙，在海面一带逡巡了一大圈，依然一无所获。
他不死心，又化为原形潜入海底，在方圆百里内来回找了几圈，愣是没发现任何异常。
小夭问道：“会不会不在这一带？”
相柳略一思索，道：“若不是我们找错了地方，便是对方设下了极其厉害的隐蔽阵法，连我都看不出来。”
“那要怎么办？”
“你出门的时候带了毒药没有？”
“带了。”小夭一边说一边取出一个小箱子来，箱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毒药。
相柳从里面选了几种腐蚀性极为厉害的毒药，用灵力全部碾为粉末；紧接着抬手引来一条水龙，将毒药混入水龙之中，那水龙便化作了赤红色，随即散为漫天红雾。
他双手连连挥动，那大片红雾便在他灵力催动下，乘着海风弥漫开来，在海面上缓慢移动，宛如一大片红色纱帐。
小夭跟儿女在天马车上看着，夜明跟海月第一次见父亲变出这样的戏法，都觉得甚是有趣，兴高采烈。
只有小夭一脸担心地看着他，这般大范围御法，势必大耗灵力，倘若对方不怀好意的话，相柳虽然实力强横，不见得一定能在对方地盘上占了便宜去。
红雾乘着风力地在海平面上推进了许久，终于触碰到了一处异常，部分红雾被仿佛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了，红雾中出现了一个窟窿。
“找到了！”相柳心里一松。
他五指一握，红雾瞬间聚拢化作红雨，在刚才阵法波动的上方洒落，更多的阵法屏障显露了出来。
小夭配置的这些毒药腐蚀性极强，包括看不见的灵力屏障也能破开，红雨落下，阵法屏障瞬间变得千疮百孔，一个光亮的通道出现在他们面前。
相柳站在通道之外，运起灵力传音向通道内喊话：“冒昧打扰了！九命相柳有事求教，还请白泽大人惠赐一见！”
方才他破去的只是障眼阵法，通道之前还有其他阵法屏障，如再强行破去，便宛如打烂别人家大门一般，殊为无礼了。
他此番前来有求于人，自然不能如此蛮横行事。
通道内寂静无声，并无回音。
相柳又连喊了好几遍，却始终没有反应。
小夭抱着一双儿女跃下马车，走到相柳身边，扬声叫道：“白泽大人，我夫妻二人此次前来，只是为了问几个问题，对前辈并无恶意，更无害人之心，还请大人……”
通道口忽然大开，一个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吧！”
相柳二人同时一怔，对视一眼，两人携着一双小孩入内。
穿过一条长长的阵法通道，夭柳二人来到一个风景如画的海岛之上。
一只长着龙首红鬃巨大双角、却有着白色马身和四蹄的异兽，迈着优雅的步伐，从远处而来。
二人见了，便知这正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兽白泽，连忙行礼：“见过白泽大人！”
夜明一向乖巧内敛犹自可，海月见了白泽便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一脸兴奋，却是半点也不惧。
白泽巨大的黑色眼眸看了两人一眼，口吐人言：“你们找我，所为何事？”
他口气冷淡，却并没有怪责之意。
相柳忙奉上准备的礼物，道歉了几句，方道：“晚辈自幼与父母分离，缘悭一面，不知身世来历，听闻白泽大人通晓天地万物渊源来历，因此特来询问求教。”
白泽却不答，问道：“旁边的是你妻儿？”
“正是！”
“你们倒是稀奇，轩辕王族血脉，竟肯嫁个一个九头妖……”白泽的口气温和了许多。
白泽道：“世间说我天生通晓万物，本是讹传。当年娲皇创生万物，我是比较早被造出来的一批，我看着她创生人族和万物，这千万年来，看得多了，自然知道的东西也多。”
“若论能力，万物中比我强的多了去，我唯一会的，不过是善于分辨万物血脉来历，对他们的能力知道得比较多罢了。”
“娲皇造物时，并无九头蛇，但却有另外一种神兽，腾蛇。腾蛇类龙，无足而能飞，是娲皇仿着自己身体造出来的，常居于水域，即使在上古神兽里面也是凶名赫赫，位列前十。”
“你身上有几种上古神兽的血脉，其中最为浓厚的，便是腾蛇一族的血脉。”
“既是腾蛇血脉，为何却会有九头？”小夭大惑不解。“传闻中腾蛇不是只有一个头吗？”
白泽看向相柳：“这就要说到他身上的另一道神兽血脉了，鬼车鸟，生来九首，常往返于阴阳之间。鬼车一族历来绝少跟外族通婚，却不知是族中的哪位跟腾蛇族扯上了关系。”
“鬼车一族也是上古神鸟，神兽血脉强大，不同种族之间，即使通婚也往往难有子嗣，只有少数能同时融合两族血脉，你便是那极少数的例外。”
“即使偶尔有活下来的，也不见得能活到长大，有的幼时便因为血脉不融合而体弱多病早夭，有的无法修炼，种种不一而足，所以世间典籍基本上没有记载过成年的九头蛇妖。如你这般，不但活下来了，还修炼成人灵力高强，又能将自己血脉稳定传给下一代，的确极为罕见，只能说造物神奇，运气极好！”
小夭闻言，瞧相柳时的神色便有些喜悦骄傲，她以前查阅典籍，已经知道九头蛇十分少有，却不想竟罕见如斯。
她的阿柳能活到现在，当真是十分不容易！
“既然是有来历的，为何相柳会一出生便父母都不见了？我看龙族都是会守着龙蛋，寸步不离。”
白泽的声音中隐隐有一丝笑意：“鬼车鸟个个都脾气暴躁，三言两语就要打起来，因此族人都是各过各的，并不怎么善于抚育后代；而腾蛇嘛，却历来都是些不太检点的家伙，一到发情期就满世界乱窜。两族习性相去甚远，本非良配，兴许是夫妻俩打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把蛋弄丢了……”
相柳跟小夭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腾蛇一族早就追随女娲大帝去了华胥国，华胥国如今跟大荒并不相通，想要寻找腾蛇极为困难。鬼车一族有穿越结界的能力，时常往来于阴阳两界和不同空间，但他们素来并不群居，想要找到你生身父母，恐怕也是希望渺茫。”
相柳道：“晚辈知道来历便可，至于生身父母是谁，却是并无执念。”
他在海底的时候，见惯了大多数水族生来便自行觅食，有父母在身边照料的反而才是少数，因此对此事并不觉得如何悲伤。
“你身上如今还有着龙族的血脉之力，这倒是有点奇怪……”白泽又打量了几眼相柳。
“晚辈曾经身陨道消过一次，是内子用龙蛋把我救了回来。”相柳恭敬道。
白泽点了点头：“这便说得通了！若是数代繁衍混杂，血脉便稀薄，断无三种神兽血脉都如此浓厚的道理！”
他又转头向小夭问道：“一世轩辕王是你什么人？”
“是我外祖父！白泽大人认识我外爷么？”小夭问道。
白泽声音陡然升高，显得怒气冲冲：“我当然认识他！”
小夭吓了一跳：“我外爷……他怎么了？”
自家外爷何时得罪了这位上古神兽？
“你那外爷，狡诈之极！当年他刚带着轩辕族扬名大荒不久，到东海来游玩时偶然遇上了我，得知我通晓万物能力特性，便以请教为名，天天拉着我谈天说地。我难得碰到一个谈得来的人，对他毫无戒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问我在大荒中行走，倘若遇上了各种各样的妖类应该如何应对，我便把法子一一都告诉了他。”
“他自己知道也就罢了，不料他竟偷偷把我的话都记下来了，回去之后还画出精怪图，将这些对付妖类的诀窍尽数传授给其他神族，以至于无数妖族沦为神族的奴隶猎物！”
“等到我发现的时候，精怪图已经传遍天下，事情无可挽回！这些妖类虽非我所杀，却因我而无辜枉死，这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心头大恨！”
白泽本来以性情温和著称，提起此事的时候，仍然极为愤怒。
小夭也曾看过这精怪图，上面记述的妖类足有一万余种，囊括了世间绝大部分的常见妖类，记载详尽，却不知这精怪图竟是这般来的。
“那后来呢？”
“事发之后，我惊怒交集，去轩辕族地找到他，决意要杀了他。他提出要跟我进行一场公平决斗，若是我输了便不能再踏足大荒，若是我赢了，他便自刎以谢妖族，我允了。论实力，我自信绝不会输给他，可他竟借口先礼后兵，在酒里偷偷对我施毒。我中毒之后不是他对手，输给了他，从此便只能在海外活动。你那外爷，可恶之极！”
小夭没想到传闻中的上古神兽白泽竟心性如此单纯，被自家外爷耍得团团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终究是自家外爷不厚道在先，于是她便施了一礼：“这事的确是我外爷做得不太对，但我是他外孙女，也不好说什么，白泽前辈息怒！我在这里替外爷先给您赔个不是了！”
白泽怒气稍息：“我被他算计之后，碍于誓言无法再去找他算账。回来之后我越想越懊恼，便决意远离神人两族，免得再为人所利用。近万年来，有不少人到这海上找过我，我理都懒得理他们。”
“所以我们是数千年来第一个见到前辈的？”小夭好奇问道。
“本来并不想见，看你生了两条小九头蛇，觉得有些好奇，便看看到底意欲何为。神族历来重视血脉纯正，你却怎么嫁给了一条九头蛇？”
小夭跟相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个说来话长，前辈在此地闭关了数千年，想必是久不通外界音讯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如何？”
……
数日之后，白泽送夭柳一家离开。
海月颇为有点依依不舍：“白泽大人，你要不去我们家玩吧？我娘亲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我们可以天天去海里玩！”
“可惜我受天道誓言所限，不能踏足大荒，否则便可以去你们家玩了！”白泽有些遗憾道。
他今天却并不是兽形，而是化作了一个红发白衣的男子，抱着海月，眉目间一片和蔼慈祥。
白泽本来性情温和，喜欢与人亲善，两个小孩天真活泼，并不惧他，他后来便带着两个小家伙四处溜达，一大两小感情极好。
海月天真无邪，闻言便道：“要不让我爹爹给你在海上造一所房子，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去找白泽大人玩啦！”
几个大人都笑了起来。
“大人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妨搬到清水镇附近的海岛上就近居住，我们也能时常过来请教一下学问。我夫妇长居清水镇，有什么事，派鲛人捎个口信过来便是。”小夭道。
白泽一怔，随即笑了：“多谢盛情相邀，日后再说吧！”
回去路上，两个小孩都趴在父母怀里睡了，相柳问道：“你怎么想的？真的要邀请白泽到清水镇一带长居么？”
小夭叹了口气：“白泽如今这般寂寞自苦，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外爷，倘若他能开怀点，我们也算替外爷弥补了一点当年过失。”
相柳拍了拍她的手：“其实你外爷已经是格外对他手下留情了，否则以他历来对敌人的狡诈狠辣，白泽焉能好端端的活着回到东海？”
小夭把头倚在他肩上：“以前我看玱玹对着那些新老臣子和世家们委曲求全，娶一大堆自己不爱的女人，甚至亲自洗手作羹汤招待他们，虽然知道是无可奈何，但多多少少总觉得他这王做得太憋屈了。”
“及至如今，我们有了孩儿，我才明白，若是能换来这世间太平长安，我们的孩子再也不必受刀兵离乱之苦，堂堂正正在这世间行走，受些委屈实在不算什么！”
“你以前总爱自称魔头，可我知道，你其实不喜欢杀人，更不曾滥杀无辜，你只是不爱解释……我后来选择行医救人，便是盼着多行好事，天可怜见，他日能换你归来。”
相柳在她额上吻了一下，低声道：“他的确是不忍见你伤心！”
“嗯，上天对我还是不错的，所以我觉得我现在也变得格外的心慈手软起来了，可能因为我真的信了多行善事有善果吧！”
“等孩子们大了，喜欢医术的就让他们继承你的医术，继续治病救人；不喜欢医术的，就跟着我学武学阵法也可以；实在什么都不会，学着做点生意也行。”相柳习惯性地开始做谋划。
“上次隗辛阿白说起他们想办个海市，计划在清水镇附近找个海岛做集市点，以便长期跟水族们收购海货。这个事你到时帮他们弄一下，要是顺利的话，海市做大了，水族们以后化了人形也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相柳点了点头：“到时候我顺便在海市附近再多弄一个住处，孩子们将来大了，需要练习法术也有个方便的地方。清水镇还是太过人多眼杂。”
“这次没找到父母，你遗憾么？”小夭问道。
相柳摇了摇头：“原本也没期望能找到，况且听白泽那样说，我觉得上天对我实在已经是十分眷顾了！”
他伸手摸了摸小夭的后颈，凝视着她：“再说，我若是自小跟在父母身边，大约也没机会遇上你和义父，我现在有你，还有孩子们，夫复何求？”
夫妻倚靠在一起闲话家常，极尽琐碎，两人却均是心中说不出的平安喜乐。
如今他们之间没有没有帝王江山，也没有血海深仇，更没有生死两难的立场了；唯一需要操心的，便是把每一件日常琐事落到实处，将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绵延得更长久一些。
《云笈七签》卷一百引《轩辕本纪》云：“帝巡狩，东至海，登桓山，于海滨得白泽神兽。能言，达于万物之情。因问天下鬼神之事，自古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白泽言之，帝令以图写之，以示天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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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番外8：回看来时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