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入了夏之后,便像是个火炉一般,将白昼的热气全都吸收聚集,入夜了之后还在释放余热。听婉宁说,太后娘娘近日来夜里也总热醒。
冰鉴虽好,但是冰块化得快,太后不是奢靡享乐之人,通常只有在大伏天热得实在不行的时候,才会用它,且一整夜只换一次冰块。婉宁看着发愁,陈子衿听了之后亦是一直放在心上,太后对她不错,她自然也是格外上心。
思索了好几日之后,她托匠人将一批玉石雕刻成薄薄的片状,在每片玉石的边上又钻了小孔,再亲自一片片缝合相连,为太后做了一张玉石席,又关照婉宁,在太后入睡前,取热水将这玉石席细细擦拭一遍,便可更快降温。
果然,太后得了这玉石席之后,果然睡得安稳多了,她倒没想到,陈子衿竟然还有这般心思和手艺,心中对她也越发喜爱,暗中感慨,果然是能够入她外甥眼的人。
恰逢今日谢玄进宫,褚太后准了婉宁的假,因此便召来陈子衿在左右伺候。
“舅舅上回来跟哀家说了家里几个郎君的事,也就你,到现在还没个定数。”褚太后叹了口气,“听闻郗家有意与谢家结亲,你可曾见过他家女郎?”
陈子衿正在太后一侧给她摇扇子,谢玄不知道该不该在她面前提起这个话题,只得喝了一口凉茶。
原本以为就是普通的凉茶,没想到入口之后顿感口中清凉,他忙引开话题:“太后娘娘这是什么茶?竟然如此清凉可口。”
褚太后看了一眼陈子衿:“子衿,既是你做的,你来跟谢小郎说说吧。”
陈子衿回道:“回谢郎君话,此茶是忍冬花晒干之后煮出来的,凉了之后还加了些银丹草。”
褚太后微微一笑:“子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知道哀家怕热,花了不少心思,前些日子还给哀家做了一张玉石席,夜里睡在上面,也不觉得燥热了,哀家这几日,连冰鉴都用不上了。”
姑侄俩聊了一会儿,褚太后又问道:“先前你说,给你阿耶阿娘迁墓合葬一事,可都办妥了?”
谢玄点点头:“已经都处理妥当了,明年祭拜父母的时候,也不需两地奔波了。”
“你叔父既已出山,之后家中的事情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也是为了你之后考虑,才想着将你的亲事早日定下来。”褚太后不知为何,又将这个话题引了回来,“阿遏心中可是已经有了中意的女郎,所以才一再推辞?”
这话说出来,在场的三个人都沉默了。
“我已经应了王珣,随他一同前去军中。”谢玄答道,“郎君还是应当以建功立业为先,定亲一事,还是等一切稳定了之后再议。”
“只怕你耗得起,人家女郎耗不起。”褚太后似乎意有所指,“对了,子衿,说起来,你和阿遏也是同岁,哀家正好问问你,若是你的话,可会愿意等一个人这么久?”
陈子衿不疑有他,认真回答:“若是两人心意相通,又岂会急在一时。”
褚太后手一摊:“好吧,哀家是不懂现在的孩子是怎么想的了,你们俩都已经十七,也都不着急,那哀家大概也明白,聃儿是是什么想法了。”
“母后怎么又说起朕了?”刚说完,司马聃挑开帷幔,探出半个身子,“今日徽音殿好热闹,幼度也在?”
谢玄与陈子衿起身,朝皇帝行了礼。
“三只小兔子今日齐全了。”褚太后见他们三个今日齐聚,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欢喜起来,她只得司马聃这一个儿子,先帝又去得早,她多年来小心谨慎,抱着两岁的司马聃一路走来,如今总算是看到些希望。垂帘听政,她又何尝不惶恐忧虑,这些年其实全靠一股劲在硬撑。
多子多孙的天伦之乐,对于身居高位的太后来说,竟是一种奢求。
“幼度,可要留下一道用膳?”聊了一会儿之后,司马聃也是难得这么开心,“朕命人去取一壶好酒,你我小酌一番,如何?”
褚太后摇摇头:“阿遏从不饮酒,就不要勉强他了吧。”
“这是为何?” 司马聃有些不解。
谢玄解释道:“臣的父亲一生最爱饮酒,还因醉酒闹过不少笑话,臣每每闻见酒香便会忍不住想起父亲,想到儿时种种。父亲过世之后,臣便发誓,永不饮酒。”
他面色平静,司马聃也不再勉强。
倒是陈子衿,颇有些意外。
难怪,每次在集会或筵席上,他总是一个人坐着喝茶,别人举杯,他都是以茶代酒,原先她还以为,是他故作清高看不起其他人,竟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缘故。
“皇上,太后,臣就先行告退了。”见皇帝来了,自己也不便在场,谢玄便主动告辞。
褚太后点点头:“子衿,你替哀家送一送谢小郎吧。”
“原来你就是子衿。”司马聃听见这个名字,不由得多看了陈子衿几眼,刚才一进门,他察觉母后身边伺候的人竟然不是婉宁,又想到皇后最近提到这个名字的频率也有些高,不禁脱口而出。
“回陛下,正是臣。”陈子衿恭敬地回答了皇帝之后,也对着两位行了拜别礼,“谢郎君,这边请吧。”
“怎么了?”那两人出门之后,太后有些好奇地看着儿子,“你怎么忽然问起子衿,可是谁跟你提过她?”
司马聃颔首道:“皇后这几日说,太后宫中来了个妙人,才貌品性样样具佳,她过段日子要办宫宴,便说要寻母后来借个人,又怕太后身边离不了她,让朕替她敲敲边鼓。”
褚太后笑了:“皇后这倒是跟哀家见外了,跟哀家直说就行了,何必还要劳烦皇帝陛下跑这一趟。”
“那看来是朕平日里来母后这边少了。”司马聃感慨,“如今母后宫里添了新人,朕竟然也不认得,看来往后,还需多多来这徽音殿了。”
褚太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出了徽音殿,谢玄与陈子衿皆是沉默,两人一路往前走着。
“就送到这吧,不必走远了。”谢玄对转头对她说道。
陈子衿摇摇头:“无事,既然是太后娘娘的吩咐,谢郎君便让我将你送到宫门口吧。”
眼下离宫门口还有段距离,谢玄便自然而然地问道:“宫中生活可还适应?”
陈子衿点点头:“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一些,我以为后宫之中风云诡谲,但太后娘娘对我很好。”
忽而她笑了起来:“竟然比我从前在陈家的时候要好。”
“陈家那边,可还与你有过联系?”
“不曾联系,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我的近况,我来了建康之后,我阿耶一封信也没有来过,想来,他也已经当作没有我这个女儿了吧。”陈子衿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说过的话,不会作废,陈子佩还欠我一条命,总有一天,她需要给我一个交待,给死去的冬青一个交代。”
两人缓缓走着,竟然能够像朋友一样平和的聊天,这让陈子衿也有些意外,原本她以为,在她拒绝了谢玄的示好之后,他会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没想到,才过了几日,竟又发现,褚太后还是他的表姐,往后宫中来往,必然也是常事了。
“方才听你说,打算去军中,可是真的?”陈子衿问道。
谢玄点点头:“不错,叔父也正有此意,桓温帐中还有职务空缺,我跟王珣一道,同去历练一番也是好的。”
“甚好,甚好。”
陈子衿果真将他送到了宫门口,看着他上了车离去,这才重回徽音殿,待她回去的时候,司马聃已经离开,只留了褚太后一人。
“阿遏已经走了吧。”褚太后问道。
“是,臣将谢小郎送到了宫门外,看着他上车之后才回来的。”
“阿遏小的时候也是个活泼热闹的性子。”褚太后叹息道,“可怜他父母早亡,这孩子的心思细腻,许多话藏在心中也不肯跟人说,看上去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其实,他比谁都要心软。”
陈子衿也不过多隐瞒,回了太后的话:“臣先前在始宁县,与谢郎君有过数面之缘,确实觉得他颇有些自傲,但今日才晓得,原来其中还有这些缘故。”
“子衿觉得,谢郎君和郗家小娘子,可是般配?”
她欲言又止,此刻说出般配,便应该能顺了太后的意,也不用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是她偏偏说不出口。
于是只能推辞:“婚姻之事,当从父母之命,并非臣能够妄议的。”
褚太后面色有些悲悯:“是啊,但可怜阿遏再也没有父母了,他又如何能够从命呢,他又该从谁的命呢?”
所有的记忆,回到了那个乞巧节的夜晚,陈子衿这才将所有的事情串联在一起想明白。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那……谢郎君的父母,是何时故去的?”
“去年清明前后吧。”褚太后长叹一口气,“大舅舅是卒在豫州刺史任上,之后朝廷又追封了他镇西将军,谢家几个舅舅,均是为了司马家死的死,伤的伤。四个舅舅,如今也就只剩三舅能够辅佐我司马氏一族了。”
原来那个时候,他父亲新丧,难怪初次见面之时,他会说出那番话。
想来,应该也不是故意。
而再算算日子,今年鸡笼山道场再遇,应该就是他父亲的祭日前后吧。
那天,他的心情应该很不好吧。
与谢玄的过往,在陈子衿的脑海里一桩桩浮现,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为谢玄傲慢自负,看不起他人,因此心中对他格外排斥。
如今看来,他并非自傲,但自己,确是真的心存偏见。
褚太后与陈子衿,二人皆是面色凝重,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一直在外北伐的桓温,似乎要回建康了,这一次,他又要给司马家,带来怎么样的风雨呢?褚太后望着窗外发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