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谢府
雪簌簌地往下落,衬得那白墙乌瓦更显水墨仓润,落在眼中便是一副至臻至美的江南雪景图。谢玄立于庭前,伸手接住了一片翩然而至的雪花,他刚放下手炉从屋里出来,手心的热气将那片雪花晕成一粒晶莹的水珠。
美好的事物,是否总是稍纵即逝,把握不住?
今日家中内集,叔父谢安正与子侄辈们讲论文义,恰逢雪骤,长姐谢道韫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竟无人能及,得了众人连连夸赞,一时间,惹得屋内甚是热闹。
许是屋内的热气太足,让人有些透不过气,又许是父母过世后他很难真正融入那样热闹的氛围中。于是谢玄悄悄离开,独自站在这庭院中赏雪。
“郎君,可是出来见那陈家女郎的?”
光是听到一个陈字,就已经叫谢玄蹙起了眉头,她怎么还继续纠缠?
谢家仆役也非多嘴之人,见谢玄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小童倒也不再追问,继续去忙自己的活儿了,只是叹息声渐行渐远:“呀,这雪怎越下越大了,也不知她该怎么回去。”
谢玄停住了脚步,眉头拧得更深,待那小童走远后,他快步往门口走去,派了几个小童去打发她都不肯走,到底是什么东西非得亲自交到他手上?
打开门,屋外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什么陈家女郎,谢玄嗤了一声,他怎么会担心那种人?今日竟然叫她给戏耍了,白白跑出来一趟。
“郎君可是在寻我?”陈子衿撑着伞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身后跟着她的婢女。
见了谢玄,陈子衿脸上露出往日常见的谄笑,此刻她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竟显出几分娇俏可爱,倒也不显得那笑容似往日般令人厌恶。
谢玄不愿与她寒暄,直奔主题:“什么事非得亲自见我?”
陈子衿想起自己此刻两手空空,讪讪道:“方才等得太久,我与冬青便在那边堆了个雪人,食盒竟忘在那了。”
“也不是什么特别宝贝的东西,我亲手做了些点心。”陈子衿嘻笑着继续说道,“是我娘生前的独门秘方,她原是泰山羊氏,我想起郎君家亦是上北来的,想必能合你口味。”
陈子衿吩咐冬青回头去取食盒,对谢玄说道:“郎君与我在此地等候片刻可好?”
方才听闻陈子衿那话,原来陈县令家那位夫人并非她生母,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感受,倒也难得有些温和地点点头:“行。”
冬青走后,两人相顾无言。
“今日雪下得真大啊。”陈子衿打破寂静,开口道。
谢玄没有回应,气氛更是尴尬了。
陈子衿悄悄斜睨了一眼,自然知道他是不愿与自己亲近,饶是此刻只有他们二人,谢玄也与她刻意保持的距离。
时日不多了,她若是再拖下去,只怕就快被继母硬塞进花轿里了。
谢玄虽对她态度傲慢,不假辞色,但脸皮算什么,丢人总好过嫁老翁!谢家门第颇高,若她不想做太守续弦,就算无中生有,也要与谢玄扯出些传闻来!
想到这里,陈子衿也不觉得自己整日的纠缠多么令人难堪,生出几分壮士断腕的豪迈感来。
于是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郎君就没有什么话对子衿说吗?”
谢玄见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原本斥责的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憋了一阵,面色都有些红,脑海内正在思考如何措辞。
见他沉默,陈子衿继续卖惨:“今日天寒地冻,郎君竟也忍心叫我在外等候两个时辰。”
她越说越离谱,谢玄打定主意,开口:“我确实有话对你说,但却不知合不合适。”
“郎君但说无妨,此刻仅你我二人,我定不会外传。” 陈子衿见他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心中大喜,看来这次的苦肉计有戏!
谢玄迎着她期盼的眼神:“你好歹也是县令家女儿,陈家在吴地亦是士族,你理当更加自尊自爱,终日在我身边晃荡并非长久之计,女郎总是要嫁人,切莫坏了好名声,我想你娘在天有灵,亦是会为你痛心。”
陈子衿怔怔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水汪汪,下一秒似乎就要哭出来。谢玄心中也有些忐忑,自己方才那番话是不是说的有些重了?
但仔细回想,往日里他也不是没有提点过,只怕是自己暗示的不明显,陈子衿竟越发粘人,今日还寻上门来找他。他不得不说得更明显些,好叫她早日断了不该有的念头。
他尚未定亲,但必然轮不到她惦记。
如今的世道,王与马共天下,但陈郡谢氏在四大家族中亦有一席之地。他父亲谢奕是豫州刺史,官至三品,叔父谢安如今虽高卧东山,但无非是在静候时机,朝中已多次派人前来游说,叔父已经动了出山的念头,封官拜相于他来说,易如反掌。
父母族内各系均是门风高洁之士,他的家世便是公主郡主也配得上。
若是已经娶妻,养这样一只美丽聪慧的金丝雀在身旁逗弄,倒也无妨。
但他是嫡子,又尚未定亲,眼下陈子衿想做他的妾室都是痴谈。
不知为何,他居然会在考虑将她饲养在身边,这个想法让谢玄有些心烦:“见也见了,东西取来就送到门房处吧,以后莫要再来寻我。”
说罢,居然掉头就走。
陈子衿心中不屑,谢玄整日端着一副高门贵子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今日竟能说出这般傲慢无礼的话语,若不是有谢家嫡子身份傍身,她是多看一眼也不愿意的。
利用完之后,她必定离他远远的!
她看了看眼前数米长的台阶,心道,今日看来是要将苦肉计演绎到底了,谢玄步伐匆匆容不得她再作思考,只得眼一闭,心一横。
她故意一脚踏空,果然,身子不受控制地从台阶上滚下,若不是刻意护着脸,定会摔得鼻青脸肿。
谢玄听闻身后女子的尖叫声和撞击声,忙往回看,只见陈子衿趴在雪地里动弹不得,慌忙去寻府中仆役前来帮忙。
一群人手忙脚乱,陈子衿摔得惨重,一丝力气也使不上来,谢玄只得先将人带回家中,又唤了府上的医女来替她查探伤势。
卧床检查时谢玄不方便在屋内,又不想惊动婶娘,便找来长姐谢道韫来相助。
谢玄素来清冷不轻易与人亲近,今日居然冒着大雪跟陈家女郎相见,还将人带了回来,谢道韫的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探究与好奇。
医女仔细检查后,按了按陈子衿的腰腹处,只听她轻声抽了一口气,应该就是此处了,她说道:“女郎,正骨有些疼痛,你且忍一忍。”
咯咯两声——
谢道韫听着那声音都痛,陈子衿趴着,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但哼都未哼一声。
这女郎倒也能忍痛。
“所幸未曾见哪处骨骼断裂,想来是些皮外伤,女郎今日最好躺着不要移动,以免伤势加重。卧床休养几日,应该就能恢复了。”医女将诊治结果如实告知。
谢道韫颔首,那医女便拎着小药箱退了出去。
“阿遏,进来吧。”谢道韫唤了谢玄进来,又吩咐道,“你差人送个口信回县令府上,陈家女郎今日怕是不能回家了。”
陈子衿忽闪忽闪的眼睛看向谢道韫,鼻音有些浓:“女郎唤我子衿便是。”
“子衿,你与我家妹妹差不多年纪,便也唤我一声姐姐吧。”
谢玄冷眼看着陈子衿演戏,她那些招数这些日子他也见识了七七八八,无非就是,装傻充愣,卖惨装乖罢了。长姐久居高门,日常来往的也都是同她一般高贵的世家女郎,自然不识陈子衿的心机套路。
谢玄见不得陈子衿这种给根竿子就往上爬的模样,方才对她摔了一跤的同情荡然无存,他冷冷开口,打断二人:“我看,还是让陈县令想办法将她带回去吧,陈谢两家素无往来,贸然夜宿,于礼不合。”
谢道韫没想到一向谦逊的弟弟今日会说出如此傲慢无礼的话语,教训道:“阿遏,子曰事急从权,方才彩屏刚刚给子衿正骨,关照了她今日不宜走动,再说雪下得这么大,天色又晚了,你让她如何回去?”
又转头对陈子衿安慰道:“子衿,莫要理他,今晚安心住下便是。”
陈子衿的声音虚弱,唤来自己的婢女:“冬青,眼下只能由你回去传个口信给阿耶,就说谢家姐姐与我相谈甚欢,今日留我夜宿,切莫提我受伤一事,惹得他们担心。”
说完又看向谢家姐弟二人:“这么说,可否妥当?”
谢道韫赞道:“子衿妹妹一片孝心,自然妥当,以我之名义留你,倒也无妨。”
而谢玄虽内心不认可,但也管不了他这位素来特立独行的长姐,既然是以她的名义留了陈家女郎过夜,想必也与他没什么太大关系,便也不置可否,漠然离去。
冬青匆匆往回赶,天色晚了路又湿滑,回到家中已是戊正时分,此刻屋内灯火通明,料想该是在等子衿女郎与她归家。
她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向陈县令与陈夫人报备了女郎留宿谢家的事。
陈夫人满腹狐疑,问道:“未曾听闻子衿与谢家女郎交好,好端端的她怎会突然邀请子衿留宿谢家?”
冬青面露难色,支支吾吾。
陈夫人素来不喜欢陈子衿,见冬青那副样子,以为陈子衿定然是有什么苟且之事,于是厉声呵斥:“你这蠢婢,快些如实说来,子衿的庚帖不日便要送去陆家,切莫隐瞒,反倒害了你家女郎!”
冬青作出一副惶恐的模样跪在地上:“女郎她、她是与谢郎君同游赏雪时不慎摔倒,谢郎君心疼得紧,将女郎带回谢家看伤,说什么也不让她走动,又担心有损女郎声誉,便吩咐我回来,就说……是谢家姐姐留宿女郎的。”
陈县令闻言,倒是比陈夫人还要激动:“谢家哪个郎君?”
冬青垂着脸,一丝不敢松懈:“回大人,是东山谢安先生家的子侄,谢七郎君。”
此刻,谢玄正脱下衣衫准备入睡,突然打了个寒噤。
江南的冬天真是湿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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