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寒风卷席着血腥气灌入我的咽喉。
敌军主将嚣张地将掳来的祁侯夫人死死抵在冰凉的城垛前,用护腕硌住她的后颈。
他捏着我的下颌转向城下的白甲军阵,笑声中淬满毒意,甚是嚣张:“祁侯,若还不是不退兵,尊夫人的下场可见一斑。”
粗糙的手指顺着我的后领慢慢碾过,他骤然松开我的衣带,威胁道:“本将便让侯夫人在这三军阵前,体面尽失。”
赵碌的话音刚落,城上士兵登时出现一阵骚动。
杀不了祁贼,辱了他的夫人也算是大快人心,更何况以如今局面来看,他们的胜算并不大,临死前还能拉个垫背的,也不亏。
百步外,领头的将军挥手示意,前环的一众弓箭手放下手中长弓,看得敌将一喜,扼住我的力道松上几许。
成大事者心要狠,一个夫人,死了还可以再娶,祁清衍你成不了气候。
可还不等他开心上几刻,就见祁清衍从属下手中取来什么。
细细一瞧,是把长弓。
“他不会的。”
我被抵在城墙上许久,无比平静地凝视祁清衍,我或许不是最懂祁清衍的那个,却也能从他的举动中推敲些什么。
为个女人退兵不值当。
我的话语刚落就被气急败坏的赵碌抓住发髻,他狠狠威胁,气息吞吐在我的脸上:“闭嘴,小心死得第一个人就是你。”
托您的福,我在心中诽腹,我大概今天就会死在这里。
也还行,可以早点和阿娘阿爹团聚,也不孤单。
见我一脸死意,赵碌反倒先急了:“你和祁清衍一点感情都没有?”
“您也没给我时间培养啊,”他估摸是今天吃了大葱,味道十分地冲,我看着祁清衍弯弓,“我们是盲婚哑——”
嫁字还没出口,在众人惊呼声中,祁清衍将箭矢对准高墙之上,射了出去。
目光冷然。
箭啸声刺破耳膜,我本能地扬起脖颈。猎猎风声响至耳畔,那道寒光迅速拉近,直至我的心口。
副将拼尽全力喊出地那声:“侯爷三思!”
都比不上祁清衍的决然。
场面一瞬之间炸开,还未收弓的祁清衍,中箭的我,还有被我溅上一脖子血的赵碌。
我的鬓发有些乱,乌发随着汗水蜿蜒在脸旁,此刻应该十分狼狈。
“攻城!”
祁清衍的速度极快,快到我眼中的惊恐一闪而过。
其实刚被抓来时我还是怕的,期待会有人能来救我,可被押上高台之后,我这颗心死得透透的。
说实话,我还挺庆幸的,祁清衍箭术超绝,至少没给我多喘几口气的机会,半死不活地才最要命。
一箭穿心,是他可以为我选择的,不错的死法。
战场上瞬息万变,更何况听说敌军的增援正在路上。一旦祁清衍败了,我的下场必定惨烈百倍。
我阖上双目目,心口处仍是一阵猛烈的刺痛。
这一箭,我不怨他。
春日绿水新出,被数道柳枝来回裁剪成不同形状。
太守府虽不说依山傍水,临着屋子弄出个不大不小的湖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坐在窗边发愣,忽然被人猛地一抱,惊得什么东西从手中滚出。
“小姐,”小桃从背后环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上,“我还以为你要睡到中午呢?”
她发间还别着我亲手做的浅紫绢花,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一个浑圆的物件咕噜咕噜滚到桌边,我下意识循声望去,是个饱满的黄皮橘子,腿比脑子更快做出决定,一个滑铲窜到近前。
谁都不许浪费粮食,打仗过后别说橘子,连个拇指大的果子都鲜少见到。
“小姐!”
小桃一度怀疑自己的小姐被饿死鬼上身了,被她一唤,我回头,嘴里连带橘子皮一起啃,黄色的汁水一路顺着我的下巴一路流到地上。
废话,被掳到敌营好久都没吃东西,更何况还是这么新鲜的橘子。
不对,赵碌脑子抽了给我吃橘子。
小桃?!
黄泉路上有小桃也很正常,我正打算宽慰自己,环视一圈后发现不对。
他妈谁家阴曹地府造得跟自己家似的?
这他妈就是我家!
炉子里的熏香还点着,背后是我闲时临摹的名家画作。
乌泱泱挂满一面,多得早被我收进库房里落灰了。
我指着小桃,兀地起身,手中汁水点点,我还不忘将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你还活着?”
小桃十分奇怪,难不成自己该死上一死?
她还是颤巍巍道:“小桃活了很久了。”
眼珠子一转,小桃补充道:“迄今为止已经十四年了。”
“啊!”
栖霞阁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惊起四周鸟雀四散飞开。
“我要吃橙子西瓜香蕉,还有桃花酥糯米团,”嘴皮子上下一拍,紧接着我飞快报出一串菜名,“卤水煮鹅,四季鸭掌,还有……算了,有什么算上什么,只要他能送来,我都要。”
小桃还没有从先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见我报菜名报得过于猛烈,险些一口气没喘上的样子又吓上一跳。
完蛋了,小姐真得被饿死鬼上身了。
这可如何是好。
小桃一边又急又怕,一边又乖乖买回我提到的所有的东西,还顺道买了很多东西回来。
好小桃,我鼻子一酸,没白疼你。
似乎一切回到了我及笄还未出嫁的时候。
我吃着东西,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往嘴里继续塞着,想说上什么,喉头一梗,小桃极具颜色地递来一碗水,我看都没看一饮而尽,一股很浓烈的很古怪的味道在鼻腔里蔓延开来,我一口将水喷出来,低头一看好像是符水。
谁敢害我。
目光放回到小桃身上,吃了许多,终于有力气开始伤心了,我嘴一撇,哭起来:“小桃,我想你了。”
城破那晚,小桃的头发被火把燎焦,整个人跟在柴火堆里钻上好几圈似的,又可怜又脏兮兮的。
我们一路逃出临安,一路面对饥荒**,可最终还是逃不过去。我和她的最后一眼,是她将我推出一侧偏门,临死前死死抵住那扇门,哭着喊着求着我快点离开。
我的好姑娘。
我抹抹眼泪,鼻子再度一酸,万分郑重:“小桃,阿娘呢?”
见小姐符水也喝了,小桃结巴道:“夫人……夫人在院子里。”
“小桃,现在离七月十五还有多少时间?”
小桃思考片刻:“小姐,还有一个半月。”
小姐问这事干什么,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吗?
我想着法子支使小桃出去:“没什么,漱芳斋的桂花糕我没吃到,再给我买些来。”
小桃憨憨地笑了,也不觉得有异:“我这就去给小姐买些来。”
只是小姐今天吃得太多,得注意忌口。
我抹去嘴边残渣,还有一个半月么。
前世,燕王在我及笄当日举兵谋反,各处安插的间谍眼线应声而动,冀州济州兖州的太守一夜之间人头滚落。
天下大变。
临安虽然并未处于兵家必争之地,但风调雨顺多年,百姓安居乐业,也未必不值得一争。
七月十五那天,父亲在与同僚宴饮之时被鸠杀。随后,叛军夜攻临安,可这城门却是从里面开的。
夜防日防,家贼难防。
大批百姓死得不明不白,眼睛还没睁开,头颅就滚落至床下。
当消息传到府上的时候,母亲将我推到小道之中,眼中闪烁着决然的泪花:“阿鸢,活下去。”
在我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毅然回身,城中尚有未被杀害的百姓,虽然只能抵御一时,但能救多少是多少。
我被小桃和府中小厮架着离开了临安。
最后阿娘的尸首被悬挂在城墙之上,叛军大肆烧杀抢掠,搜刮钱财,只留下少许百姓为他们处理尸首。临安,彻底成为一座人间炼狱。
我平复好心情,整理好衣衫准备去见母亲。
拐进别院,阿娘正垂手侍弄花草,手中剪枝的银错金剪刀悬在半空。她眼角上添了几丝细纹,在日光的照耀下不甚显眼。
逆光中她天蓝色的广袖盈满夏风,恍若前世悬尸城楼时鼓动的素幡。
她抬头看我,目光中满是柔和。
“阿鸢,”阿娘轻声唤我,“喜欢这套衣服吗?”
阿娘背对着光,负手而立,日光剪下她的虚影,在片片的柔光之中重新描摹。
三年,我颤抖着嘴唇,一切恍若隔世,我终于又见到您了。
阿娘身旁的嬷嬷打趣道:“夫人,您看,小姐都欢喜的说不出话来了。”
阿娘被她逗笑,招手让我过来,嘴里是细碎的问候:“还好没有听你父亲的,腰身这里怎么能不加缎带呢。”
她和旁边的嬷嬷比划着,我深呼一口气走到她的身边开口便是:“阿娘,三日后燕王会谋反。”
字句裹着喉间的铁锈味砸在地上。
气氛瞬间冷下来,阿娘第一时间叫嬷嬷支走旁人。
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将这件事说出来,再三斟酌,却没想到会是这种最简单直白的方式。
阿娘意外地看着我:“这件事你是听谁说得,千真万确?”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无比用力:“孩儿所言,句句属实。”
阿娘神色一沉:“我立刻叫你父亲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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