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将废弃的竹简尽数丢尽火炉之中,竹皮尽数裂开冒出声响。
当我讲到祁清衍夜半三更奇袭敌营收复失地,并将大昭的军旗插在城墙时,燃得正旺的火盆里再次爆开火星。
吵的耳朵疼。
火苗窜动中,我抿着唇,压住眼底翻覆,无比平静地将燕王谋反、临安城破直到我身死之前发生的大事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只留了一件我还尚未明晰之事。
我本以为阿爹阿娘会不相信我说的话,毕竟重来一世听起来太过荒谬,可他们选择无条件相信我。
太守夫妇二人听得心惊肉跳。
“霍起的铁骑……”
阿爹喃喃道,蘸着冷茶在案几画出几笔简易的山河图。
燕王谋反只是一个开头,节度使霍起才是重头菜。他以清君侧讨贼逆的名义从边境扶摇而上,和他的精兵良将相比,燕王的只不过是些虾兵蟹将。
这一打便是好几年,只有祁清衍可以和他打得有来有回。
祁清衍。
我默念这个名字,好像上辈子那把箭矢还插在胸口,不住的血水一直在流,流入衣襟,又贴着小腿向下,最后没入青砖石之中,露出刺眼且经久无法磨灭的痕迹。
他是我前世的夫君,前世不甚相熟的夫君。
阿爹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关切问道:“阿鸢怎么了?”
我偏过头:“爹,我没事。”
“那阿鸢你呢?”
阿爹目光灼灼,此刻却黯淡下来。
乱世生活已然不易,何况是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比无根浮萍更是艰难。
“后来,孩儿也嫁了个极好的人,”我轻声着,手却不自主地抓紧衣角,“他对孩儿极好,孩儿想要什么,他都能给孩儿。”
我没有告诉他们前世我嫁给了祁清衍。
祁清衍确实是个不错的人,他待人温和有礼,身为将军也没有半分架子。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怜我而娶我。
我应该感谢他,要不然那几年真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
阿爹有些促狭:“是谁家的好儿郎,可要为父替你去提亲。”
阿娘白了他一眼,恨恨掐了掐阿爹腰上的肉:“瞎说什么呢,正事要紧。”
阿爹又再次嘿嘿地笑两声。
“阿鸢,”阿娘唤我,语气里满是心疼,“相信你娘,我们会处理好这件事。”
他们笑着,火炉簇簇,一左一右围在我的身边。
没有刺眼的红,也没有流尽的血。
挺好。
我长舒出一口气,抱着阿娘的脖子先是不自然地蹭几下,将头埋进去,万分疲倦:“阿娘,我累了。”
早在逃出临安城那刻我就累了,强撑多年,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阿爹派出亲信随从向诸位同僚发出警戒令,让他们多加防范,稍远的地方快马加鞭怕是也赶不到,阿爹便点起了狼烟,借此警醒。
旁的也做不到。
他不希望自己派出去的人马刚到就被叛军给宰了。
这也太残暴了。
他曾问我当初是谁开的临安城门,我逃出城时并不知道,后来细细一想,再一推敲心中也有了名字,可是仍有几分疑虑。
鱼跃知,但这只是我心中的猜测。
他是阿爹的得意门生,我曾不止一次听见阿爹赞不绝口的称赞他。夸他颇具先人遗风,说他将来必成大器。
但那日城破之后,杀我母亲的是他,下令悬挂我母亲尸首的也是他,他一跃成了新任临安太守的得力臂膀。
祁清衍攻破临安城那夜,在太守府旁的那颗参天大树下,祁清衍找到了鱼跃知的尸体。他靠椅着,手中握着一块玉佩,血迹蜿蜒了很长的一段距离,触目惊心。
再往里去,正殿散落一地尸体,细细数来,临安城内有头有脸的都来了,散落在地的酒杯内还有残留的毒药。
不知是谁做的。
那晚正值除夕,鱼跃知眠于覆雪之下,不知是否做了一个真切的团圆之梦。
我的及笄礼还是照常进行,和上辈子没什么两样,临安城能来的官员家眷都来了。
宴罢,她们调笑起来,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来。
前世鱼跃知来了趟,因外男不能轻易入室,他便在前厅等着。
我和他上辈子交情并不深,最大的交集便是及笄那日他托阿爹给我送来了一册《荀夫子列传》。
那本书讲述地是荀夫子周游列国的趣事,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这种奇闻轶事。
因着这本书,我对鱼跃知总有一股朦朦胧胧的好感,我不信他会做出那样的事,可真相就这样血淋淋地摆在我面前,我不得不信。
我溜到前厅,躲在屏风后面。
男子清冽的声音忽而传来:“老师。”
我隔着屏风遥遥望去,鱼跃知一身瘦削的墨绿长衫,粗布麻衣也掩不住眉目间的清秀俊逸。
阿爹捋着胡须,甚是得意:“跃知,你的那篇文章我看了,写得不错。”
“学生不才,”鱼跃知垂着眸,一派虚心求教的模样,“这是学生为小姐准备的书卷。”
透过屏风的那层薄纱看去,只见斯人盈盈的白玉指节隐隐绰绰。
摆在案桌上的那本书册,封面却写着“庄周晓梦”几个大字。
鱼跃知未曾多言,和阿爹聊了几句就告辞离去。
我急忙从一旁追了出去,异样感在心中弥漫开来,鱼跃知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
奔至假山,鱼跃知早已失去踪迹。
这厮脚步这么快?
我回望几眼,不甘心就此离开,实在见不到只得悻悻离开,转头离开,还没走出几步,感觉突然被什么东西一拽,应该是衣服被绊住了。
趁我回头整理衣裳的功夫,假山深处,有人幽幽开口,戏谑意味十足:“程小姐,跟踪在下莫非是闺阁小姐的雅趣?”
鱼跃知自然没有离开,同样没有忘记自己方才是如何动的手脚。
他一身素净的打扮,文人向来风雅,不是笛子就是玉佩,总要买点东西点缀给自己撑个门面,可是鱼跃知不同,他最大的底气就是他的才气。
鱼跃知的双眸狭长,比我高上大半个头,自上而下扫视之际,风流恣意。
他俯身微微前倾,看清后掩去眼底惊艳,淡淡:“恭贺小姐及笄之喜。”
倚在假山旁,身量欣长,鱼跃知垂首,眼睫轻颤,不再目视于我。
“常听阿爹说起他有一位得意门生,”我强装镇定,虚虚向他行问候之礼,扬起头,“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鱼跃知不应,在我的身上不甚明显地打量了一下:“小姐此处不宜久留,若让某些碎嘴的人看见,于你的清誉有损。”
话罢,他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停在原地。
好生奇怪,就仿佛他只是要见我一面,也仅此而已。
燕王果真如前世那般谋反,却不如前世那般来势汹汹。
有了阿爹的报信,损失不甚惨烈。燕王的军队只占领了冀州,没了三大州的助力,燕王很难打到临安来。
先下更要的是弄清楚临安城的细作。
阿爹一连抓出好几个,拷打下全招了,连带着供出几个藏匿于别处的细作。
细作吐得干净,却没有一个和鱼跃知有关系的。我对阿爹提起前世所思,阿爹说他自有考量,虽然明面上没对鱼跃知怎么样,私下派出不少人看着他。
若是鱼跃知并未同逆贼有勾结,那么破城后为虎作伥又是如何,至少他不该对我父母痛下杀手。
我去地牢时鱼跃知也在,他端坐在案桌前手执朱笔,多了几分阴间鬼差的阴森可怖。
受刑的人遭不住,昏死过去。他见我来,让狱卒处理好带血的布条,语气冷凉:“小姐还真是胆识过人,这样的地方也不害怕。”
挑了个干净的地儿,鱼跃知吩咐狱卒给我煮碗茶来。
地牢石壁渗出的水珠砸在朱砂砚里,鱼跃知执笔的剪影被火把拉成吊死鬼的样貌。
他头也不抬,只是微微侧首,抄录着什么:“程小姐来得可真勤快,是想从愚人身上知道些什么吗?”
“比起庄周晓梦我更喜欢荀夫子周游列国,”我看着他平缓道,室内有穿堂而过的微风,掠过我脸庞的时候凉凉的,“我父我母待你如何?”
鱼跃知君子端坐,眉眼染上几分凶恶,但终究不是正儿八经的鬼差:“自然如父如母。”
我看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加上前世那些不堪的事实,心中突然生出一分燥郁的情绪,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墨,赤红色的墨染得我满手都是,我突然想起临安成破那晚,我阿娘是不是也流了这般的血。
“你也重来一世了是不是,既然如父如母,那为何这般对我的家人。为求自保勾结叛军,为了表明忠心,就将临安的百姓当作投名状吗?”
我满目含泪,愤懑地嘶哑着。流光般的回忆在我眼前闪过,每一幕迅速深刻,像一把生锈的刀,它钝得执着。
“程小姐何必执着,”一片鲜红似乎也刺到了鱼跃知的眼眸,他伸手扯住我的衣袖,从我的指尖拨回那管薄笔,“最后城败了,不是吗?”
到底是迫于形势先行投诚,还是蓄谋已久潜伏至今。不管哪种结果,我都为我的父母感到不值。
鱼跃知抬眼的瞬间,地牢天窗漏下的光柱正巧刺穿他的瞳孔,他的声音轻得可怕,怔然望着我忽而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
我看到他的面容没由来泄了气,刚要出声却被打断。
“如今形势我必不会倒戈,既然我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鱼跃知提笔自若,如今情势和以往大不相同,猜猜也知道最大的变故是谁,“小姐大可放心,老师派来的人不少,大可现在就绑了我和那群细作关在一起。”
前世父母他们最器重的弟子做了叛军的幕僚,成了奴役百姓的爪牙。临安城尸骨遍地,每走一步似乎都能听到人的哀嚎,而这位却稳坐高台,冷眼看着被欺压的百姓。
“你最好收起别的心思。”
寒铁般的目光审视过来,我抓着桌角,手指在不自觉地用力掐出几道痕迹。
我走的时候鱼跃知还是端坐桌前,白纸上晕开一片赤色。那碗煮好的茶终究是被我辜负,凉在案桌之上。
前世祁清衍大破临安,夺回了这座失陷之地。他未向我言明其中艰辛,只是对我说,阿鸢可以回家了。
是的,我可以回家了,但是我也知道,我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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