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乳母阿阮。”周会宁冲那叫阿阮的妇人轻轻颔首。
“我都听到了!”周会容突然激动地喊了起来。
方才她闯进来时,被饮花死死捂住嘴按在屏风后,满耳都是“弹劾”、“袁将军”、“婚事幌子”等字眼。此刻挣脱束缚,她眼眶泛红,脸上既有震惊,又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茫然:“你竟然敢冒充阿娘,接见朝中官员,胆子也太大了!”
“是,所以你别轻易跟别人说。”周会宁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
这看似毫无强制力的请求,周会容却清楚,自己根本没勇气违背。
事情的真相,怎么会是这样呢?
——“在世家大族的利益博弈中,牺牲在所难免。”
那个在周会容心中一直是 “为情疯魔” 形象的周二娘,此刻正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既悲情又伟大的阿姊。
她死死盯着周会宁,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令自己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姐姐。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化为一句带着颤音的质问:“二娘,你当真为了救阿爹……要向阳侯袁氏妥协吗?”
“袁氏给我想要的,我给袁氏他们想要的。”周会宁认真说道,“这是很公道的交易。”
“落井下石,威逼利诱,算什么公道!”周会容眼眶泛红,声音有些尖锐。
周会宁反倒更不好意思了。三娘看似单纯,实则对现实的残酷认识得这般深刻,那日当街拦车的举动也尽显勇谋,真是个了不起的小娘子。
可……其实事情根本没这么凄惨。她红着脸安抚道:“三娘不用怕,袁将军是个讲道理的人,袁大郎君也一样,我会跟他们好好说的。”
周会容冷哼一声,甩开饮花的手,转身向外走去。她步伐极快,连裙摆也甩在身后,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些官员从最初的轻视,到后来的敬畏,最终全然心悦诚服的眼神。
走到门口时,一股酸涩猛地冲上她的鼻腔,她突然脚步一顿,“原来那日你去城门口,是为了求袁氏救阿爹…… 我们留侯周氏,竟要靠小娘子献身才能苟权吗。”
“三娘……”周会宁突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周会容没有回头,肩膀却几不可查地微微抽动了一下。她用袖子狠狠抹了下眼睛,硬邦邦地甩下两句话:“骗子,满嘴鬼话!我,我再也不信你了。”
话音未落,她已快步冲入厅外的院落,身上的大氅被寒风猛地扬起,逐渐消失在拐角。
几片残落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周会宁看着离开的方向,不由抬起袖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不是,这不是真的啊三娘!
然而,当她转过头时,却看到阿阮和饮花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
周会宁彻底呆住了。
“三顾阳侯府”的流言是根刺,扎在她名声上,可她只当这是退婚必经的麻烦,向来不当回事。也正因这份不在意,当她发现能拿这污名做文章时,便索性借题发挥了一番。
她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从没想过为那些闲话委屈。可刚才看见周会容泛红的眼眶,转头又瞥见饮花与阿阮目光的心疼与担忧。
她突然有些慌乱,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让所有人都难过的事。
……
……
周会宁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浣花院。她反手掩上门,一头扎进被褥里。这被褥是阿娘用晒干的兰草熏过的,针脚细密的布面混着淡淡的香气,在这寒冷的冬日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怅然。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林成蹊。冥冥之中,仿佛听见了他惯有的戏谑笑声,漫不经心地飘在耳边,“谎言,欺妄也,初尝者或惶惶,然二度三度行之,便会惊觉……此真乃甘饴!”
撒谎的滋味真如甘饴般甜美吗?
周会宁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有些纳闷。林成蹊脸皮得厚成什么样子,才能把欺世盗名说得如此风雅?
无耻,太无耻了。
都怪他,她……也成了这么无耻的人吗?
这真是太可怕了。
就在这时,衣襟里的竹简“哐当一声”落下,沉重地撞在地板上,又“哗啦”一下摊开。
不论大家怎么想,那“为情发狂”的荒唐名声,真正成了撬动局势的支点。
而竹简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将会成为一双崭新而坚实的眼睛,替周会宁穿透迷雾,看清袁文韶真正的去向——这关乎父亲的安危,亦决定着她婚约的终局。
小娘子向这个世界伸出爪牙,不过就是这么弹指一瞬的事。
……
……
浣花院内,灯火渐亮。周会宁窝在铺着裘皮的躺椅中,饮风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眼下的青影:“女郎做了什么,竟这般疲累?”
“外头来了好些郎君要见夫人。”饮花如实答道,她生性质朴,没察觉到话里避开了关键。周会宁听在耳中,不由一笑。
虽然事情真相并不是周会容等人看到的那样,但今日发生的事依然是惊心动魄的。
得知周茂松被弹劾时,周会宁突然想起,上一世周茂松未遭斥责或弹劾,顺顺利利前往溪山祭拜,可他因功受赏之事,却被硬生生拖了一月有余。
当时她站在那群男子面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却跳得很快。原来,前世朝中就存在着围绕洼姚之乱展开的博弈,或许是受自己重生后与阳侯府往来的影响,圣人出于某种警惕,将这股暗流摆上了明面,但一切并不是凭空产生的。
命运要击倒她这只蝼蚁,也得遵循一定的公道。
小娘子的长发被擦干,抹上带着香气的花露,黒绸般披散肩头。饮风忍不住摸了摸周会宁的发顶,方去整理她的外衫,却突然有个木制小盒子滚落。
她弯身去捡,却见盒盖已开,掉出来的,竟然是——一枚枣核。
枣核纹路深深,带着些许潮意,看起来还比较新鲜,带着些许泥土,显然是什么人吃剩的,还掉到过地上。
“您这些日子便随身带着留着这个枣核吗?”饮风有些难以置信。
周会宁看出饮风的纳罕,心中亦然。前世她得知溪山林氏尽死,提刀去见仇人,却一脚踩在这枚不知谁吃剩的枣核上,摔死在大火中。
这枚奇怪的枣核随她重生。
她隐隐觉得这是命运注视她的一种方式,但她并不害怕。
“我要留着它,你帮我收起来。”
饮风看着那残余着些许果肉和泥土的枣核,实在有些忍不住,得了周会宁的允准,便拿出去刷洗。
那什么是命运呢?周会宁想着那枚枣核,一时出神。
临睡前,饮花抱着一壶灯油,有些担心地看着周会宁。很显然,哪怕她是一个有些质朴的婢女,在接连参与了将军府退婚、冒充留侯夫人、留侯被弹劾,这样的大事之后,也会对周会宁的未来充满忧虑。
“没事的,饮花,这只是一个试探。”周会宁认真地说道,“只要我们找到袁将军的下落,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饮花听得认真,“那袁将军在哪呢?”
袁将军啊……
国之重臣,失踪三日,局势便已动荡。从京城未戒严来看,袁文韶应无性命之忧。只要圣人惦记着北境雎朔,便不会一直封锁消息,最迟明日,必有动静。
周会宁让萱堂书院的学生帮忙打探消息,是因为她考虑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饮花,你觉得,圣人斥责阿爹,是想给谁看呢?”
*
帝星紫薇明亮高悬,北风困在高墙之内。
数根银针扎在面中,很快,男子方正的脸便颤动了起来,那医者快速收起针匣,嘱咐到,“按方用药,明日我会再来。”
袁文韶醒来时,圣人那充满威压的目光仍在眼前晃动。他本想装病蒙混过关,却不想寒厥发作险些丧命。”
“好。”他撑着病体欲起,“大雪封山在即,我须立刻启程。”
袁僳的目光落在父亲额角的冷汗上,烛火将他年轻的面容映得明明灭灭:“阿爹,今日是刘黄门亲自送您回府的。他说圣人念您积劳,望您安心将养,不忍让莒山关的军务累着您。”
袁文韶一时竟听不清袁僳说的话——
他做错了什么吗?圣人为何不让他去北境?
记忆突然倒卷:那日深宫中,圣人以婚约之事试探他的忠心,他却想两头权衡,言语间首鼠两端。
圣人救了他的命,却也看透了他的犹豫吗?
轻飘飘的雪片堆叠在阳侯府青黑的瓦片上,将深深的庭院覆没得寂静无声,袁文韶隐约想起,多年前,戚太后被圣人一箭射杀,自己与戚九郎一同锒铛入狱,也是在这样的雪天。
他曾深信萱堂先生的判断:圣人忌惮溪山林氏势大,不愿其通过留侯周氏与自己结亲。可为何圣人口口声声痛斥留侯,反倒像是在为溪山张目?难道连萱堂先生也误判了圣心?
若是萱堂先生错了……
看着父亲额头暴起的青筋,袁僳沉稳地将袁文韶昏迷后发生的事情一一讲明,又回到了北境的事上,“李副将镇不住莒山关,冬日又冷,只恐雎朔人穷极跳墙……”
“莒山关不重要了。”袁文韶打断袁僳,“召吕良回来吧。”
做出决定后,良久,他脑海里突然闪过周会宁的声音——“阿叔是君子吗?”
“君子之交,乃道义之交。志同道合之交,不拘于利,不拘于一桩婚事。”
“……”
袁文韶不记得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周会宁,但他知道,他对周会宁和林夫人的允诺,本就源于圣意与家族存亡。
如今圣人觉得朝中发生的大事比对溪山林氏的忌惮更重要,那么通过那门婚事支持圣人,就是他的选择。或许曾经萱堂先生是对的,但万一萱堂先生的观念不再适用,他也不能为此赔上自己的人生。
早在那个入狱的雪天,他就不能做守诺的君子了。
只是,怎么让他们知道这点呢?最好还是不要为此得罪溪山林氏才好……
*
青盖牛车门刚合上,游神医便面沉如水,“你假传圣意,当诛九族。”刘柱摸向腰刀,只想生劈此獠,可转念想到圣人对其格外看重,终是从牙缝里挤出声冷笑,缓缓松了手。
赶车的小黄门吓得猛甩鞭子,车轮碾过石板路,扬起呛人的尘土,几只寒鸦为之惊飞,扑棱棱地没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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