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长影

游曳当了十几年学生,从未因负面行径被叫家长,但她的弟弟游星筠却有过这样的经历。

那时,刘问芳好面子,不愿意一个人面对班主任的训斥,就扯来了和弟弟同在一所小学的她。

似乎是想让班主任看在游曳是毕业班优等生的面子上,不要把话说得太难听。

可游曳清楚记得,她被刘问芳推搡着进办公室时,弟弟的班主任并没有起身,只是淡淡瞥了两人一眼。

直至她们走到办公桌前,她才象征性地转过脸招呼了一下,也并没有因游曳的存在给刘问芳什么好脸色,只坐在办公桌前,手中的笔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纸面。

“游星筠妈妈,这次叫你来,是想和你谈谈游星筠在学校欺负女同学的事儿。”

早就站在一旁的游星筠忍不住替自己辩解:“我没有欺负女同学!我——”

班主任眉头一皱,打断他:“还说没欺负?你先是无缘无故扯了人家辫子,又借人家东西不还,还故意拽人家小背心的系带,你当老师不知道吗?”

就是,这不是欺负是什么?

游曳对此深以为然。

“我真没有!我是——”

“游星筠!”刘问芳未等他说完,当即斥下,“老师说的这些,你做没做?”

“做了,但是我——”

刘问芳再次打断,“但是什么但是!做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认!快给老师认错!”

游星筠拧着眉头:“……对不起,老师,我错了。”

“对不起老师,刚刚游星筠态度不好。”刘问芳护鸡崽似的把他揽在怀里,赔笑道,“如果事实就是您说的那样,那确实是他的错,不管是什么理由,他都不能那样对班里的同学!但是孩子还小,本性不坏……”

游曳也跟着拧起眉头。

一方面是因为刘问芳毫无依据的开脱:他做事不妥当,和他年纪有什么关系?难道和他一样大的孩子,都做了同样的事?

另一方面,则是替游星筠感到悲哀:当事人连完整说完一句话的权利都没有。

再回神时,班主任已然神色稍松,开始同游星筠讲大道理,而游星筠频频点头,被迫表演出一脸痛改前非的模样。

三人看起来一团和气。

至于游星筠那时为什么要欺负女同学,他再也没能说出口。

不过游曳也不屑知道。

她只是透过那一张张笑脸,窥见了背后暗藏着的学校间微妙的权力结构——

学生在下,家长居于其中,老师稳坐道德制高点。

她不喜欢这样,却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默认这种权力结构的存在。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犯错,不被老师抓到把柄,也尽量不告老师,不让人因她陷入到这样被动且不公的环境之中。

久而久之,便习惯了有什么问题尽可能自己解决。

在她念初二时,被班里男生轻轻扯辫子,她就狠狠打掉他的手;被他嬉皮笑脸地抢橡皮,她就连他的文具盒一起扔到楼下草丛;他故意拽着她小背心的系带,问她这是什么,她就揪住他的衣领,问他今天该不会没换内裤。

最后,反倒是那个男生忍无可忍,委屈巴巴地质问她:“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游曳很懵,只觉得这人倒打一耙:“明明是你欺负我在先。”

男生更委屈:“我哪儿欺负你了?我是喜欢你,想逗你玩。”

游曳瞪大眼睛,觉得很荒谬。

如果一个人喜欢她的方式是让她困扰,让她厌恶,那么这种喜欢,她宁愿不要。

不过,多年前游星筠始终未能说出口的话,似乎在那天得到了回答。

而今天,邵华阿姨的出现,则彻底打破了她被迫接受的那个老师、家长和学生之间微妙的关系。

一切的不同从邵华进门那刻开始凸显。

原来,老师也会对学生家长起身相迎;原来,家长也不必对老师唯唯诺诺;原来,家长也可以直接点破老师的教育方法不妥当;原来,家长的观念也可以被重视、被商讨。

游曳想,假若把那时的刘问芳换成邵华阿姨,她应该会及时制止班主任的问责,掷地有声地说一句,“老师,咱们先让孩子把话说完吧。”

邵华阿姨的话语权,一部分来源于她沉淀多年的涵养与高度的自我认可。

关于这一点,游曳自认为自己也初具雏形。

可每当她在家发表反对意见,不论轻重程度,往往换来的只有冷眼相待,轻蔑不屑,甚至一顿打骂。

或许,关键在于另一部分——职务带来的实权。

那么,权力究竟是什么?

游曳从前只笼统地想过,她需要它。

今天,她似乎隐约看见了它更为完整的廓形——该怎么得到,该怎么运用。

原本只有两人对坐的火锅变成了四人围炉而坐。

邵华递了两串牛肉给黄正纪,又给她和邵时景一人分了块鸡翅,说话自然地像是在和老友唠家常。

“……总之,他俩是否早恋,我认为还有待商榷,但这俩孩子今天一起出来玩,我是知道的。”

黄正纪满脸惊讶:“您知道?”

“对啊。”邵华咬了一口藕片,“不然您觉得他哪儿来的钱请同学吃饭看电影?”

游曳在心里默默申诉:起初,这顿饭是她要请客的。

可她知道邵华阿姨是在替他俩打圆场,便只默不作声地吃串串。

“说得也是哈。”黄正纪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说辞,“当初我管我家小子也很严,怕他花钱大手大脚,每一笔除了生活费外的花销,我都得问清楚来源。”

邵时景坏笑了一下:“老师,那他有没有说想补习,或者买学习资料什么的,管您要钱?”

黄正纪自豪说:“那肯定有啊,我家孩子当年又听话又老实,回家还给我一本一本对书后面标的价格呢……哪像你们这些小滑头。”

游曳闻言抬眼,望向邵时景,恰对上邵时景望来的目光,旋即与他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上过学的都知道,学校附近书店的学习资料对学生都有二至三成的折扣,办会员卡甚至能降至六折,只核对原价的话……那这其中差价,不就用来中饱私囊了?

也怪黄主任脱离“基层”太久,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游曳垂下眼,她始终觉得,过度控制定然催生叛逆,没有人会甘愿成为别人的附庸。

如果有,那就是还没被发现。

譬如此刻的黄老师。

热腾腾的锅气冲散了先前师生间的剑拔弩张,黄正纪一边撸串,一边语重心长教育他俩:“你们也是,当时也不解释清楚,要是那时候说清了,还犯得着请家长亲自来一趟吗?”

游曳心说,怎么没解释,她的谎言编得天衣无缝,他还不是没尽信?

再说,他那是相信家长吗?

他是信“邵局”。

邵时景压了下唇角,掏出手机,“关于我俩的事儿,妈,你也别有待商榷了,我能证明我俩真没谈,也没这个心思谈。”

他摁亮屏幕,解锁,点进企鹅,打开聊天框,公然放在众人面前。

除了例行公事的聊天,只有一句闲聊,内容是:“我俩不熟。”

黄正纪一看,这确实不像春心萌动的青少年之间该有的交流,更像是在撇清两人之间关系。

就像他撞见他说的那句“不行,我们现在还不能谈恋爱”。

邵时景收起手机,理直气壮道:“老师,你现在相信我俩只是纯友谊了吧?哪有人暧昧期不聊天的啊,就算是暗恋,也忍不住和对方说话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其实心很虚。

他俩不怎么网络聊天,是因为比全班同学都要更朝夕相处,有话基本都当面聊了。

那句“我们不熟”,也是在向她解释他和音乐社学姐的关系。

这么看,他俩还真挺暧昧的。

完了,他不会被她潜移默化地打动了,早晚会答应她的追求,和她谈恋爱吧?

想到这儿,邵时景的心猛地一跳,不自然地抬手揉了下鼻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又赶忙把手踹回口袋里,手指牢牢捏紧手机,像把握着他俩秘密关系的证据。

他余光去打量对面坐着的少女——

少女没什么反应,只在自顾自的吃串。

她和他一样,都为了掩盖暧昧事实而不得已撒了谎,也和他一样,很擅长装得若无其事,那么肯定拥有与他如出一辙的心情,心虚又紧张。

撒谎的滋味并不好受,她定然也承受了许多。

自己从前还是太苛责她了,毕竟要是能肆无忌惮地说真话,又有谁愿意撒谎呢?

最终,这顿饭并没有由游曳买单,而是在黄正纪和邵华一番推拉之后,被邵华结了账。

邵华带着他们目送黄正纪离开,才瞪了邵时景一眼:“你这孩子,我还以为出了多大的事,紧急到只给我发了个sos和地址……你不会直接给我打电话吗?我明明可以电话里和你们教导主任讲清楚,非得让我跑一趟。”

原来邵华阿姨不知道他俩出来玩啊……她以为她真知道呢,他怎么不告诉她?

游曳朝他投去谴责目光。

邵时景尽量忽视那道炽热视线,故作镇定说:“电话里他又未必知道你是谁,你不亲自来,怎么好杀杀他威风?黄主任三天两头怀疑我早恋,这下好了,直接从根源解决问题。”

“狐假虎威。”邵华又瞪他一眼,转身拍了拍游曳的肩,“行了,你们玩,我回家。”

游曳收回目光,冲邵阿姨感激笑笑。

她有时候真的很羡慕邵时景,羡慕他有这样好的母亲。

“早点回去,别让人家家长担心。”邵华回头交代邵时景。

“知道了。”他撇撇嘴,目送邵华走远,小声说,“合着也不担心担心我,就担心别人。”

……但显然当事人对此并不知足。

游曳忍不住替邵华阿姨说话:“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么高个子,又有肌肉,满街望去敢招惹你的有几个?”

……她也太色了吧?

怎么总觊觎他的身子?

邵时景被她这般直白的话惹得脸热,没好气道:“你……你别总想这些有的没的,走吧,我送你回家。”

什么有的没的?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游曳疑惑看他一眼:“不用,才不到九点,我可以自己回。”

“天都黑了。”邵时景重新端出那副坦然自若的模样,“你是和我出来待到这么晚的,我必须得保证你人身安全吧?”

说完,他忽然又别扭抬手,用手背蹭了下鼻尖,“你别多想,今天不管是谁和我出来,我都会送她回家。”

游曳不明白。

他总是强调让她别多想,可她能多想什么呢?

不就是邵阿姨顾念着她,建议他送她,他听了她的建议吗?

“真不用,你送我,被我家人看见,反倒给我添麻烦。”她皱起眉,认真道,“我走了,再见。”

游曳率先迈开脚步,余光见男生仍留在原地,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刚走出几米,却见路灯之下陡然多了个与她同向的长影。

她加快脚步,他亦跟着加快,她放缓脚步,他亦不疾不徐。

他始终与她保持着同向,却又恰到好处的距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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