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

4.

仙道那个用旧护腕编成的“坚守”绳结在绫子书包上轻轻晃动,每当她走路时,护腕绳结就会拍打帆布面料,发出细微声响,像某种固执的心跳。

某个雾气朦胧的清晨,这个绳结迎来了第一次考验,绫子在法学部公告栏看到了暑期海外交换项目的初选名单。她的名字赫然在列,项目时长六个月,出发时间恰好在那张青训营通知书标注日期的一个月后。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

她站在原地,感觉那张名单仿佛带着尖刺,扎得眼睛生疼。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带着刚结束晨练的湿润气息。

“恭喜。”

仙道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他站在她身侧,目光扫过公告栏,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左腕的护腕。那个水手结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普通的系法,但边缘处露出些许崭新的线头,像是被反复拆解又重系过。

绫子没有回应,她的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漫过两人之间的空隙。

“怎么?”他侧过头,用护腕擦了擦下巴将坠未坠的汗珠,“在思考怎么用六种语言说‘想我’?”

“仙道,”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紧,“我们谈谈。”

他嘴角惯常的笑意淡去,点了点头:“好。”

他们去了教学楼顶层的露台,这里鲜有人至,只有几只灰鸽在栏杆上踱步。晨风很大,吹得绫子的短发凌乱飞舞,仙道很自然地站到上风处,用身体为她挡住大部分的风。

“我看到了,”她直视着前方东京灰蒙蒙的天际线,“那个青训营的通知书。”

“嗯。”

“三周后走。”

“嗯。”

“要去多久?”

“初步选拔加集训,至少三个月。”

他的回答简洁得像在报篮球比赛的数据。

“然后呢?如果入选?”

绫子攥紧了背包带子,那个护腕绳结硌着她的指节。

“合同期一年起步。如果表现达标,后续可能转会去欧洲或北美联赛。”

一年,甚至更久。

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她心湖,她想起高三毕业时,他提前拿到东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也是这样平静地告诉她“要去东京了”。那时她以为从镰仓到东京的电车距离已是天涯,现在才明白,真正的远,是地图上无法丈量的时区与海洋。

“所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风里,“这次是来告别的?用那些……护腕,饭团,还有修好的感应灯?”

她终于转过头看他,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是补偿吗,仙道?还是你觉得,这样我就会比较好接受?”

仙道沉默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很深,像湘南雨季的海,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汹涌的暗流。他抬手,似乎想像往常一样用护腕去碰她,但指尖在半空停住,缓缓放下。

“不是告别。”他最终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很清晰,“是预习。”

“预习什么?预习怎么隔着时差吵架?还是预习怎么在视频里说生日快乐?”

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带着尖锐的棱角。

“预习……”他向前一步,目光锁住她,“怎么在抓住篮球的时候,也不放开你的手。”

风卷起他额前汗湿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眼神没有任何闪躲,直白得让她心惊。

“你说谎。”

绫子摇头,往后退了一步,脊背抵上冰冷的栏杆,“你做不到。就像高三时,你永远会选择加练而不是约会,就像大学后,你永远会已读不回那些等你吃晚饭的消息。篮球和我,你从来都选得毫不犹豫。”

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深的那道裂缝,她曾经试图理解,告诉自己那是他的梦想,他为之奋斗的世界。可理解并不能抵消一次次被抛下的孤独,不能温暖那些冷掉的饭菜和落空的期待。

仙道没有立刻反驳,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护腕,然后用牙齿咬住一端,单手灵活地将它解下,递到她面前。

灰蓝色的棉布已经被洗得发白,边缘有些毛糙,上面除了熟悉的汗水和海水气味,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药油味。

“摸一下。”

他说。

绫子愣住,没有动。

“摸一下,里面。”

他执拗地举着。

她迟疑地伸出手指,触碰到护腕的内侧,粗糙的棉布下,似乎藏着一小块异样的硬度。她仔细摸索,发现那竟然是一枚被缝在里面的、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的电子芯片。

“这是……”

“心率监测仪的传感器。”

他平静地解释,重新将护腕系回手腕,动作熟练,“教练要求的,从选拔赛前就开始了。所有训练、比赛,甚至睡眠时的心跳数据都会被记录、分析。”

他抬起眼,目光像灼热的探照灯,让她无所遁形。

“你知道选拔赛最后一场,我投进决胜球时,心率是多少吗?”

绫子怔怔地看着他。

“112。”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正常范围,甚至比平时队内训练还低。”

风还在吹,鸽群扑棱着翅膀飞远,城市的噪音从楼下隐隐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膜。

“但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上周三晚上,在便利店门口,你把我推开,说‘别再见了’的时候……”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只是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然后又指了指手腕上那个藏着传感器的护腕。

那一刻,绫子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也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胀得说不出话来。

所有故作轻松的姿态,所有精心设计的“偶遇”,所有缠绕在饭团和汽水罐上的护腕绳,在这一刻,都被这无声的数字击得粉碎。

他看着她骤然苍白的脸色,忽然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微微颤抖的眼睫。这个吻不带任何**,只有海风般的咸涩与温柔。

“所以,别说什么补偿。”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皮肤,“我是在求生。”

露台上的风将他的话语吹散,却把那份灼热牢牢烙在她心上,绫子怔怔地看着仙道手腕上那截灰蓝色的护腕,此刻它不再只是一个恋旧的物件,更像是一份沉默的证词,记录着她从未察觉的波澜。

“求生?”她重复着这个词,声音轻得像叹息,“靠着那些……骗小孩的招数?”

“那是氧气面罩。”他纠正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护腕边缘,“在深潜的时候。”

他试图扯出个惯常的笑,但失败了,那双总是盛着懒散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澈见底,让她看见里面自己的倒影,那么小,那么无措。

这时,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教练”的字样。仙道看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拇指悬在挂断键上方,迟疑了一瞬。

“接吧。”绫子别开脸,望向远处林立的高楼,“篮球在等你。”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接通了电话。

“是,教练。数据报告我晚点发您……加练?今天下午……”

顿了顿,目光落在绫子被风吹起的发梢上,“下午我有约了。”

绫子惊讶地转头看他,这是第一次,她亲耳听见他为了别的事情推掉训练。

“明白。我会调整训练计划,确保状态。再见。”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塞回口袋,动作带着点罕见的烦躁。

“你不该……”

“走吧。”他打断她,率先走向楼梯口,“带你去个地方。”

他带她去的不是浪漫的约会圣地,而是街区公共篮球场,午后的阳光将水泥地面晒得发烫,几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正在篮下嬉闹。

仙道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有些旧的篮球,上面同样系着一小段护腕绳,颜色更深,几乎褪成灰白。

“我第一个篮球。”他随手拍了两下,球撞击地面发出沉稳的响声,“六年级时买的,用光了所有的零花钱。”

他运球跑向空着的半个场地,起跳,投篮。动作依旧流畅优美,但比起体育馆里那个专注凌厉的运动员,此刻的他更像记忆里那个在镰仓海边球场独自练球的少年。

“过来。”

他朝她招手。

绫子犹豫地走过去。

“试试?”

他把球递给她。

她摇头:“我不会。”

“不需要会。”

他站到她身后,手臂虚环着她,握住她的手腕,引导她托住篮球。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刚运动过的热意和令人心安的力量。

“就像这样……然后,推出去。”

在他的引导下,篮球划出一道笨拙的弧线,砸在篮板上,然后弹开。

“看,”他跑去捡球,回头对她笑,额角有汗珠在阳光下闪烁,“也没那么难。”

他们就这样一个教一个学,在破旧的公共球场消磨了整个下午,他教她最基本的运球和投篮,过程中他的手机又响了几次,他看了看来电显示,直接调成了静音。

绫子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看着他手腕上因为频繁示范而有些松动的护腕,看着他偶尔投向静音手机时那一闪而过的凝重,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柠檬水里,酸涩又柔软。

她忽然明白,他带她来这里,不是为了证明篮球有多重要,而是想让她触碰他梦想开始的地方。这个粗糙的水泥地球场,这个褪色的旧篮球,这些才是他生命里最原始、最真实的构成部分。那个光鲜亮丽、充满数据和竞争的青训营,是这条路的延伸,而非全部。

夕阳西下时,那几个中学生早已离开,仙道坐在场边的长椅上喝水,绫子站在篮下,一次次地尝试把球投进那个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篮筐。

“砰……砰……”

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

终于,有一次,球在篮筐边缘转了几圈,慢悠悠地落了进去。

她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

“进了!”

仙道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将那条旧的、几乎褪成灰白色的护腕解下,轻轻系在她的右手腕上。

“这个”他说,“给你。”

布料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汗意,上面有洗不掉的旧血迹和磨损的痕迹,记录着一个少年漫长而孤独的成长史。

“现在……我用这个,”他晃了晃自己左手腕上那个带着传感器的新护腕,“换你手上那个旧的。”

绫子低头看着手腕上这份沉甸甸的“礼物”,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用他充满不确定性的、需要被数据监控的未来,换走了他纯粹而坚实的过去,并将那份过去交给了她。

仙道忽然停下脚步,从背包侧袋里掏出那张被揉得有些皱的青训营通知书,当着绫子的面,把它一下下撕成了碎片,然后扬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你……”

绫子惊愕地看着他。

“复印件。”他耸耸肩,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教练那里还有一沓。”

绫子瞪着他,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

这个骗子。

“仙道,”她抬起头,夕阳的余晖落进她眼里,映出点点金光,“那个海外交换项目……”

“嗯。”

“我.……”她深吸一口气,“我还没决定。”

他凝视着她,目光深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手,用指节轻轻蹭掉她鼻尖上沾到的灰尘。

“那就慢慢想。”

他的声音很轻,随着晚风飘散,“我们还有……三周时间,可以一起预习。”

5.

午后的阳光透过法学部大楼的玻璃窗,在走廊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绫子抱着刚复印好的资料快步走向教室,却在拐角处与人撞了个满怀。纸张雪花般散落在地,她慌忙蹲下收拾,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一步捡起了文件。

“抱歉,是我没注意看路。”

温和的声线让绫子抬起头。

逆光中,一个穿着浅灰色衬衫的年轻男子正将整理好的资料递过来,他约莫二十三四岁,戴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歉意的笑意。

“我是交换生铃木优太,上个月刚从京都大学过来。”

他自我介绍时微微颔首,举止间透着恰到好处的礼貌,绫子这才注意到他别在胸口的交换生证件。

“早川绫子。”

她简短回应,接过资料时瞥见他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与记忆里某人总是贴着创可贴、沾着鱼饵痕迹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早川同学是要去民法课吗?”

铃木自然地与她并肩而行,“我正好也选了这个课程。”

教室里,铃木选择了她斜后方的座位,整节课上,她能感受到他专注的视线,却不会让人觉得不适。下课时,他再次自然地走近:“关于山田教授刚才讲的侵权责任,我有些不同的见解……”

他们沿着栽满樱花的校园小径漫步,铃木的谈吐优雅而富有见地,他不仅对法学有独到见解,连文学艺术也颇有涉猎。当谈到最喜欢的作家时,他微笑着说:“其实我更喜欢夏目漱石,特别是《心》里那段关于海浪的描写——‘那海浪声,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从很近很近的地方响起’。”

绫子微微一愣。

这让她想起另一个总是把“海浪”挂在嘴边的人,不过那个人只会说“今天浪况不错,适合钓鱼”。

“早川同学喜欢海吗?”

铃木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嗯,我是在海边长大的。”

“真巧。”他微笑,“我父亲是神户的海事律师,小时候经常跟着他出海。也许正是这些经历,让我对海洋法产生了兴趣。”

第二天的小组讨论上,铃木展现出了惊人的专业素养,他不仅提前准备好了详尽的资料,还能精准地指出每个案例的关键点。讨论结束后,他主动提出:“学校附近新开了家法学主题咖啡馆,据说有很多珍贵的法律文献。要一起去看看吗?”

咖啡馆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街道旁,木质招牌上刻着“正义的天平”字样,推开沉重的橡木门,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店内陈列着各种法律典籍,连菜单都别出心裁地用著名判例命名。

“我推荐这里的‘马伯里诉麦迪逊咖啡’。”铃木熟练地介绍着,“不过如果你不喜欢苦味,可以试试‘布朗诉教育局拿铁’。”

他们选择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蕾丝窗帘,在橡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铃木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装订整齐的资料:“这是关于你正在研究的海洋权益问题的补充案例,我觉得可能会对你有帮助。”

绫子翻开资料,惊讶地发现不仅案例收集得十分全面,还在关键处贴了细致的标签,用不同颜色的便签标注着各种注解。

“这太周到了……”

她轻声说。

“能帮上忙就好。”

铃木温和地笑着,“其实,我一直很欣赏早川同学在课堂上的发言。你对法律条文的理解总是很独到,特别是上周关于船舶优先权的那次论述……”

他居然连这么细节的内容都记得。

绫子轻轻搅动着咖啡,忽然注意到铃木的笔记本,封皮是优质的皮革,内页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每个段落都条理分明。这让她想起另一个人的笔记,总是随手记在餐巾纸、篮球票,甚至她的课本空白处,字迹潦草得需要连蒙带猜。

“下周末在早稻田有个法学研讨会。”铃木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主题是‘海洋法与可持续发展’,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我很感兴趣。”

铃木的眼睛微微一亮:“那太好了。其实……我还拿到了两张特别讲座的票,是国际海洋法法庭的法官主讲的。”

离开咖啡馆时,夕阳已经西斜,铃木送她到公寓楼下,临别前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细长的礼盒:“这是……一点小心意。”

盒子里是一支深蓝色的钢笔,笔身上刻着精致的海浪纹样。

“听说你要开始写毕业论文了。”铃木轻声说,“这支笔陪我通过了很多重要考试,希望也能给你带来好运。”

绫子轻轻转动着钢笔,笔身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样用心的礼物,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么,周末见。”

铃木微微欠身,转身离去。

回到房间,绫子将钢笔放在书桌上,深蓝色的笔身与窗外渐沉的暮色融为一体,精致的海浪纹路让她想起镰仓的海。她打开台灯,笔身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书桌的另一角,放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几枚色彩斑斓的海玻璃,那是高中时和某人一起在海边捡的。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玻璃瓶身,忽然觉得这两个并置的物品,仿佛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渐渐隐没在天际线后,绫子拿起那支钢笔,在笔记本上轻轻划下一道线,墨水流畅地倾泻而出,在纸面上留下深邃的蓝色痕迹。

绫子将钢笔小心地收进笔袋,开始整理今天的学习笔记。这时门铃突然响起,透过猫眼,她看见房东太太站在门外。

“早川小姐,有你的花。”

一束淡雅的白色洋桔梗被递到她手中,花束中夹着一张素雅的卡片:“期待在研讨会上与你交流。”

她将花插进花瓶,放在书桌一角,白色花瓣在台灯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这时手机响起,是铃木发来的消息: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刚刚想起研讨会需要准备一份简要的研究计划,相关资料我已经发到你的邮箱了。」

绫子打开邮箱,果然看到一封来自铃木的邮件,不仅附上了详细的研究计划模板,还贴心地标注了注意事项。这种周到细致的作风,让她不禁想起昨天在咖啡馆,铃木连搅拌咖啡的方向都保持着一致的顺时针。

她回复了感谢的邮件,开始浏览附件,研究计划的要求确实很详细,但铃木已经将重点部分都用不同颜色标出,还在一旁做了批注。这种无微不至的帮助,既让人感激,又隐隐让她感到些许压力。

第二天清晨,绫子刚走进法学部大楼,就看见铃木等在中庭,他手里拿着两份文件夹,微笑着向她招手。

“早,早川同学。关于研究计划,我有些新的想法想和你讨论。”

他们坐在中庭的长椅上,铃木翻开文件夹,里面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我昨晚查阅了一些最新资料,觉得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切入……”

他的思路清晰得令人惊讶,每一个论点都佐以充分的依据,绫子专注地听着,偶尔提出自己的见解。让她意外的是,铃木总是认真记录下她的每个想法,甚至会在旁边标注“这个观点很有启发性”。

“你的见解总是能给我新的灵感。”

铃木合上文件夹,真诚地说。

午休时分,铃木带着她来到校园里一家安静的茶室。

“这里的抹茶蛋糕很不错,要不要尝尝?”

茶室的环境清幽雅致,竹帘半卷,隐约可见庭院里的枯山水景观,铃木为她斟茶的动作优雅从容,连茶杯摆放的角度都一丝不苟。

“其实,”铃木轻轻放下茶壶,“我选择来早稻田做交换生,就是因为听说这里的法学部有很多像早川同学这样优秀的学生。”

绫子微微一怔:“过奖了。”

“不,我是认真的。”铃木的目光透过镜片,显得格外专注,“在京都的时候,我就读过你发表在《法学研究》上的那篇关于海洋权益的论文。当时就在想,能写出这样见解独到的文章的人,一定很不简单。”

这番直白的赞赏让绫子有些不知所措,她低头小口品尝着蛋糕,抹茶的微苦与奶油的香甜在舌尖交融。

“这周末的研讨会,你会穿正装吗?”

铃木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应该会。”

“那我建议选择深色系的套装。”铃木微笑着说,“上次见你穿深蓝色很好看,很衬你的气质。”

这样细致的观察让绫子再次感到意外,她突然意识到,和铃木相处的每一刻,都像是在经历一场精心准备的会面,每一个细节都被考虑周到,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

这种完美,反而让人有些不自在。

傍晚分别时,铃木再次确认了周末见面的细节:“周六早上九点,我在法学部门口等你。记得带上研究计划的初稿。”

回到公寓,绫子站在衣柜前,手指拂过一件件衣服。最后,她取出的却不是深蓝色套装,而是一件浅灰色的西装。

这个决定做得很突然,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书桌上,那支深蓝色的钢笔静静地躺在笔记本旁,她拿起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波浪的纹路。笔尖流畅地滑动,墨水在纸面上晕开深深的蓝色。

这一刻,她突然清楚地意识到,有些礼物,即便再精美,也无法改变海浪原本的方向。

5.

暮色彻底沉入东京的街巷,将天空染成一片沉郁的绀青,路灯次第亮起,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

晚餐的地点选在了一家格调雅致的意大利餐厅,是铃木选的。柔和的灯光,低回的爵士乐,空气中弥漫着橄榄油与香草的芬芳。他确实是个完美的晚餐伴侣,谈吐风趣,见识广博,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住绫子偶尔的走神,并将话题引向轻松愉快的方向。

他聊起最近看的艺术展,聊起一部冷门但精彩的法国电影,甚至敏锐地察觉到绫子对提拉米苏的偏爱,自然地将他那一份未动过的甜点推到她面前。

“早川同学似乎很喜欢甜食。”

他微笑着,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温和的弧度,“这里的提拉米苏据说用了Marsala酒,风味很独特。”

绫子用小勺舀了一口,浓郁的咖啡和奶酪味在口中化开,确实美味。她礼貌地点头:“很好吃,谢谢。”

“不必客气。”

铃木轻轻搅动着杯中的红茶,姿态优雅。

整个晚餐过程,铃木都表现得无可挑剔。他细心周到,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让人感到丝毫压力。他谈论法学时的专注,欣赏艺术时的见解,都彰显着他良好的教养和渊博的学识。这是一个稳定、可靠、前景光明的未来,像一条铺陈在眼前的、笔直而平坦的康庄大道。

然而,绫子的思绪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别处。

飘向那个充满咸腥海风的便利店门口,飘向那个需要修理的、明明灭灭的楼道感应灯,飘向那个系着旧护腕、在破旧篮球场上教她投篮的、浑身是汗的身影。那个未来,充满了不确定的波涛和可能搁浅的风险,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

晚餐结束后,铃木坚持送她回家。他开的是一辆低调但性能良好的黑色轿车,车内干净整洁,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铃木身上那股清爽的雪松香气。与某人那辆总是放着钓具、带着海风咸味的小摩托截然不同。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舒缓的古典音乐,绫子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流窜的光带,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片色块。

“累了?”

铃木的声音温和地响起。

“有点。”

她轻声回答,没有回头。

“今天讨论的研究计划,你觉得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吗?”

他似乎想找个话题。

“暂时没有,铃木君考虑得很周全。”

她的回答带着礼貌的疏离。

铃木沉默了一下,随即又微笑道:“那就好。”

车子平稳地驶入绫子公寓所在的那条略显陈旧的街道,最终在公寓楼下停稳。

“到了。”铃木解开安全带,侧身看向她,“今晚很愉快,早川同学。”

“我也是,谢谢你的晚餐。”

绫子伸手去开车门。

“我送你到楼下。”

铃木也随即下车,动作自然而体贴,夜风吹起他一丝不苟的额发,“那么,周末的研讨会……”

他的话未说完,一个带着笑意的、慵懒的声音便从旁边的阴影里插了进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哟,看来我赶上了散场时间?”

绫子心头猛地一跳,倏然转头。

只见仙道正懒洋洋地倚在公寓楼入口那台自动贩卖机上,双手插在宽松的运动裤口袋里,身上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灰色连帽衫,额前几缕碎发被夜风吹得微乱,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添了几分随性的不羁。他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笑容,目光在绫子和铃木之间慢悠悠地转了个来回,最后定格在绫子微微睁大的眼睛上。

“仙道……”

绫子下意识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铃木脸上的温和笑意淡去几分,他推了推眼镜,冷静地看向这个不速之客:“这位是?”

仙道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自顾自地从那台贩卖机旁直起身,踱步走了过来。他的步伐不紧不慢,运动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他一直走到绫子身边,才停下脚步,距离近得足以让绫子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了淡淡汗味、清爽皂角以及一丝夜风凉意的气息。

他对铃木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仙道彰。”

当目光转向绫子时,仙道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昨晚我把手机忘在你这里了。”

绫子的手指猛地收紧,钥匙串在她掌心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们已经两周没见过面了,昨晚她独自在家修改论文到深夜。

铃木推了推眼镜,声音依然保持着礼貌,但镜片后的目光已经锐利了几分:“仙道君真是粗心,这么重要的东西都会忘记。”

“重要吗?”

仙道轻笑一声,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绫子,“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答应今天要给我的训练资料准备好了没有。”

绫子感觉到铃木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如芒在背,她张了张嘴,想要揭穿这个荒谬的谎言,但在对上仙道目光时却顿住了。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不容置疑的警告,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执拗。

“看来我打扰到你们了。”

铃木的声音依然温和,但已经带上了一丝疏离,“既然仙道君有事要找早川同学,那我就先告辞了。”

“铃木君……”

绫子下意识想要解释,却在对上仙道目光时把话咽了回去。

“周末的研讨会,我会把资料发到你邮箱。”

铃木对她微微颔首,转身走向车子,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从容。

直到铃木的车尾灯消失在街角,绫子才转身走向楼道,声音冷得像冰:“上来。”

仙道从容地跟在她身后,仿佛刚才那个制造误局的不是他,感应灯随着他们的脚步一层层亮起,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交错的影子。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绫子将手提包重重放在玄关柜上,转身时眼里已经盈满怒火:

“仙道彰,你最好有个合理的解释。”

仙道却不急着回答,他慢条斯理地踱到窗边,指尖轻轻拨弄着窗台上那盆仙人掌的刺。

“解释什么?”

他背对着她,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慵懒,“说我不该来取我'忘'在这里的手机?”

“我们明明两周没见了!”绫子走到他面前,“你为什么要对别人说那种让人误会的话?”

仙道转过身,月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修长的轮廓。

“那位铃木君,”他唇角微扬,“看起来像是会把女生送到家门口就离开的类型吗?”

“这和你无关。”

“无关?”仙道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那这个呢?”

屏幕上赫然是高中时她偷拍的那张照片——仙道在球场上跃起投篮的瞬间。

绫子的呼吸一滞:“你从哪里找到的?”

“上次修插座时,在沙发缝里发现的。”

他把手机转了个圈,“保存得这么仔细,却说要和我保持距离?”

“那是以前拍的……”

“是吗?”

仙道忽然俯身,从茶几底下捡起个东西——一个系着灰蓝色护腕绳的钥匙扣,“那这个呢?也是以前的?”

绫子顿时语塞,那是他上周塞在她信箱里的,她明明已经扔掉了。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

仙道轻轻晃着钥匙扣,护腕绳在月光下划出柔软的弧度。

“我根本不在乎,凭什么你想消失就消失,现在想出现又出现……”

她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仙道只是微微挑眉,面对她的怒火,他非但没有退避,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将她困在了冰冷的墙壁和他温热的身体之间。他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演戏时的轻松,只剩下一种近乎固执的、灼人的认真。

“凭什么?”

他重复着她的话,声音低沉,带着海风般的磁性,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问道:

“就凭你明明去了比赛,却骗我说没空。”

“就凭你躲在最角落的位置,系着我送你的护腕绳结,看了整整四十分钟。”

“就凭你在我投进那个绝杀球的时候……”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骤然收缩的瞳孔,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了然的、带着极致魅惑与挑衅的弧度。

“和全场所有人一起,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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