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被马浩宁硬邦邦哄着喂下去的苦药,像一把钥匙,拧开了高斯身体里某个名为“脆弱”的开关。退烧药的效力上来后,他蜷缩在休息室的长沙发上,裹着马浩宁给他盖的毯子,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眉头不再紧锁,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只是脸颊还带着病态的潮红,嘴唇微微干裂,像被风雨打蔫了的花瓣。
马浩宁就守在沙发边,没坐椅子,直接盘腿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底座。他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亮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飘向沙发上沉睡的人。
高斯的睡颜很安静,褪去了平日里的那份清冷疏离,也收起了偶尔流露的狡黠毒舌。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毯子滑落了一点,露出小半截白皙的脖颈和线条精致的锁骨。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孩童般的柔软感笼罩着他,看得马浩宁心头发紧,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伸出手,想帮他把滑落的毯子重新盖好。指尖刚触碰到毯子的边缘,高斯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侧身朝向沙发背,毯子滑落得更多,整个后背都露了出来。薄薄的衬衫下,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可见,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马浩宁的手顿在半空。他看着那截露出的、线条单薄的后背,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怜惜和保护欲,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犹豫和笨拙。他不再迟疑,小心翼翼地、近乎屏住呼吸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落在高斯的肩头。
布料下透出的体温依旧偏高,但比之前滚烫的程度好了很多。马浩宁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小心翼翼地将毯子重新拉高,严严实实地盖住他的肩膀和后背,一直掖到下巴底下。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他没再收回手,掌心隔着毯子,虚虚地覆在高斯的肩头,感受着那微弱的起伏。
时间在寂静的休息室里无声流淌。外面活动的喧嚣透过门板隐隐传来,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马浩宁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坐姿,背靠着沙发,仰头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昨晚病房里的拥抱,那句“我也想你”,刚才那句软糯的“头疼”和“要加糖”,还有此刻掌心下这具需要他守护的、滚烫而脆弱的身体…所有的画面和感觉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过去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关于“兄弟”“朋友”“老板员工”的所有认知。
他好像…真的搞砸了某种界限。但奇怪的是,这一次,恐慌感被另一种更强大的、名为“认栽”的情绪压了下去。他看着高斯沉睡中安静的侧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这样吧。搞砸就搞砸了。
不知过了多久,高斯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眉头微微蹙起,像是被什么梦魇缠住。马浩宁几乎是立刻俯身过去,下意识地低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高斯没有醒,只是无意识地循着声音和靠近的热源,身体微微动了动,额头蹭到了马浩宁还搁在他肩头的手背上。那温热的、带着依赖的触感,像羽毛轻轻搔过马浩宁的心尖。
马浩宁的身体瞬间僵住,一动不敢动。他看着高斯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额头贴着他的手背,呼吸重新变得均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感填满了胸腔,又暖又涩。他慢慢放松下来,任由高斯靠着,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落在了高斯柔软的发顶,指尖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些细软的发丝,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安抚意味,轻轻地、一下下地顺着。
高斯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安抚,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更加绵长安稳。
活动终于结束,团队返回公司时已是华灯初上。高斯被马浩宁不由分说地塞进车里,一路护送回了家——不是高斯自己的公寓,而是马浩宁那个更大、更宽敞的家。
“你病没好利索,一个人待着我不放心。”马浩宁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一边开门一边解释,眼神却有点飘忽,“…六一也需要人照顾,它认生,你不在它闹腾。”理由找得冠冕堂皇。
高斯没反驳,只是抱着自己的包,安静地跟在后面,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抬眼看了看马浩宁略显僵硬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情绪。
马浩宁把高斯安置在客厅最舒服的那张单人沙发上,毯子、靠枕、温水、药片一应俱全地堆在旁边的小茶几上,活像布置一个易碎的展示品。然后,他像个陀螺一样在厨房里转了起来,翻箱倒柜,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马哥,你…会煮粥?”高斯靠在沙发里,看着厨房里那个手忙脚乱的身影,忍不住带着点鼻音开口,语气里是真诚的怀疑。他记得很清楚,封控期间,这位老板能把泡面煮糊。
“废话!小看谁呢!”马浩宁头也不回,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不就是白粥吗?米加水!能有多难!”他信心满满地淘米,加水,开火,然后对着手机食谱研究下一步。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水加少了,锅底很快传来焦糊味。马浩宁手忙脚乱地加水,结果水加多了,溢出来浇灭了炉火。他狼狈地清理战场,重新开火,调小火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翻滚的米粒,紧张得像是在拆炸弹。
高斯靠在沙发里,怀里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默默地看着厨房里那个笨拙又无比认真的背影。锅盖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马浩宁时不时掀开盖子搅动一下,侧脸在厨房暖黄的灯光下显得专注而紧张,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一种奇异的暖流,混杂着鼻尖的酸涩,再次无声地漫过心田。那只病恹恹的猫,此刻正满足地蜷缩在暖炉边,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折腾了近一个小时,一碗卖相实在不敢恭维的白粥终于端到了高斯面前。米粒有些夹生,有些又煮得过于软烂,水放得似乎还是有点多,稀汤寡水的。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是没糊锅底。
马浩宁把碗放在茶几上,自己也盘腿坐在地毯上,紧挨着高斯的沙发。他脸上还沾着一点不知道哪里蹭到的面粉,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像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小学生,眼巴巴地看着高斯:“尝尝?第一次煮…可能…嗯…熟了就行?”
高斯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的温度刚刚好。他低头,慢慢地送入口中。米粒的口感层次丰富——硬的硌牙,软的粘牙,汤水寡淡无味。
马浩宁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表情。
高斯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一口接一口地吃着。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勺子偶尔碰到碗壁,发出轻微的声响。
马浩宁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里七上八下。是太难吃了?难吃得说不出话了?他忍不住小声问:“…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吃?”声音里带着点挫败。
高斯咽下口中的粥,抬起头,那双因为生病而显得格外水润的猫儿眼看向马浩宁。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稀薄的粥,然后,用一种带着浓重鼻音的、软软的、仿佛不经意的语气,低声说:
“小时候生病…我妈也煮粥给我吃。”他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不过她煮的总是糊的,还特别咸。我每次都…偷偷倒掉一半。”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故事。但马浩宁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他看着高斯低垂的侧脸,那平静叙述下隐藏的,是童年被忽视的孤单和委屈。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刚才在医院,自己那碗煮得还算正常的蔬菜粥,会让高斯流露出那种不易察觉的满足。
“这个…”高斯重新舀起一勺碗里的粥,抬起眼,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带着点疲惫却无比真实的弧度,看向马浩宁,“虽然有点硬,有点稀…但至少…没糊,也不咸。”
他的目光清澈,带着一种温和的肯定,直直地望进马浩宁紧张的眼睛里。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你做的,比那些被倒掉的糊粥咸粥,好多了。
马浩宁愣住了。他看着高斯脸上那个浅浅的笑容,看着他那双映着暖黄灯光、仿佛盛满了细碎星光的眼睛,再低头看看那碗卖相糟糕的白粥。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酸涩得让他眼眶发热。所有的笨拙、所有的挫败感,在这一刻,都被那双眼睛里的温和与肯定彻底融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嗓子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和鼻尖的酸意,拿起勺子,也舀了一勺碗里的粥,胡乱地塞进自己嘴里。
米粒硌牙,汤水寡淡。
但这一次,他却觉得,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有味道的一碗粥。
他抬起头,看向高斯,对方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说话,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流淌。厨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尚未散尽的焦糊味和水汽,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温暖而柔和。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静谧。
马浩宁放下勺子,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沙发。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和试探,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轻轻地、用指腹擦掉了高斯嘴角沾到的一点米汤。
指尖的触感温热而细腻。
高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他看着马浩宁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里翻涌着的、不再掩饰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情绪,几乎要将他灼伤。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腹停留在自己嘴角的温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那只在他胸腔里安睡的猫,此刻正舒服地舒展着身体,发出满足的、响亮的咕噜声。
马浩宁没有立刻收回手。他看着高斯微微睁大的猫儿眼,看着那里面清晰的、属于自己的倒影,还有那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带着点水润的唇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束缚。昨晚病房里的拥抱,那句“我也想你”,还有此刻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对方眼底的默许,汇集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洪流。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太久的问题:
“高斯…”
“我们…试试看…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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