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区公安分局前几年翻修过。
周雾倚着白色墙面,垂着眼。
灯光明亮,轻盈地在她脸侧荡开,黑色的睫、白玉的鼻,高挺地错落出骨相立体的阴影。然而目光长久地冻住。
脚步声不绝于耳,她幅度极小地偏过头。
尽管翻修过,但占地面积有限,走廊逼仄狭小,门与门之间、窗与窗之间、墙与墙之间,无声无息地朝她逼过来,挤压所有空气。
周雾感到喉管痉挛,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地抽动。
她仰起脸,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瞳孔无意识地扩大,齿关绷得酸涩,铁锈味的腥甜在舌尖淋漓地撞开。她忍着澎湃剧烈的心跳,从口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板药,指尖圆润地划开锡箔纸,剥离了三颗。
吞咽艰难,细细的嗓子眼不出所料地噎住,她咬住唇,低身,固执地送到深处。
轻雾似的马尾随着她战栗脊背细摇动,她整个人,从这具皮囊到灵魂,已经命悬一线。
痛苦再一次占领高地,周雾捂着心口,揉皱校服,掌心蓬勃清晰的生命线压着心口蝴蝶。
如果,不让她飞。
不让她飞走就好了。
周雾茫然地想,她和姜蝶之间,为什么会多出一个庄澄。
亦或者,她和庄澄之间,为什么会插入一个姜蝶。
她被两种力量拉扯着、撕碎着、没有心脏疾病却剧烈地跳动着疼痛。无法对外人言明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仿佛一根烙红的尖针,深深地崩在神经末梢。
耳鸣了。
世界被强行按下静音键,时间变成无意义的刻度,在她年轻又鲜妍的脸上流逝。
直到一双骨节修长的手,和一杯水,递到她失焦眼底。
纪潮单手抄着校裤,站姿随性。
他可能比庄澄还要高一些,看人时,目光自然而然地低,来自身高的迁就。然而和庄澄又不一样,庄少爷眼高于顶,看谁都是鼻孔朝天,仿佛天生就要压人一等。
“周雾?”纪潮叫她名字:“Friday?”
“……什么?”她空茫一瞬。
“你生病了吗?”他接着问。
眼睫微微颤动,她直起腰,没接他递来的水,也不回答,澄亮双眼闪过相当沉重的痛苦。
头顶的光,裁出少年孤隽清正的影子,他在纠结和沉默中动了下,影子覆过来,和她的纠缠。
药效尚未正式生效,但她的神智已经沉入万顷冰山之下。她有些痛地蹙眉,眼前的纪潮,和少女日记本的某个场景不谋而合。
【纪潮同学看着冷冰冰的,很不好接近。其实心地善良,非常柔软。他像一只生人勿进的大型黑猫,懒洋洋的。和小雾有些像,小雾也像猫。】
这是周雾第一次在姜蝶的日记中阅读到纪潮关于纪潮的只言片语,而他们的名字,荒唐地并排在同个段落。
也许,命运之于他们,冥冥之中牵连着看不见的线。
“你还好吗?”
纪潮低低的声,握着水杯的手稳当地悬停在半空。
周雾知道自己又出神了,她盯他的手。
不是养尊处优的那类型,指关节磨砺得粗糙,但不狂野,指关节的修长很好地弥补了缺陷。
曾经替姜蝶撑开伞,让她避了一路风雨的手。
还好吗。
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问过庄澄这个问题,在手机被他扔掉而且不允许再拿备用机的夜晚。
庄澄有时候恨红了眼,半个人危险万分地吊着护栏,底下是一池幽深蔚蓝的泳池。
风平浪静,周雾从来不懂他在发什么疯。这个高度掉下去也许会让他清醒。
庄澄听见她的声音,眼底一抹没来由的恨意。
他漂染的金色短发乱七八糟地支棱着,露出好看的额和好看的眼,眉皱很紧,朝她走过来,喝太多酒,脚步歪斜。
“有时候我真讨厌你。”他说:“你是不是真的没心没肺?亲眼见了那种事情,你竟然问我还好吗?”
周雾和他对峙几秒,静着情绪:“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你这是帮凶。”
庄澄咬牙切齿:“帮凶,懂不懂?周雾,视而不见就是帮凶!”
周雾轻轻吁气,在近乎凝滞的氛围中,坦然自若地从他手中接过纸杯。
热水化了冷水,温度正好。
被她指尖肌肤触碰过地方陡然升起一股说不明道不明的战栗,纪潮绷住脸,指尖无意识地蜷缩。
“干净的杯子,你放心。”他多余解释。
掌心感受着源源不断的暖意,周雾敛睫垂眸,玫瑰色的嘴唇抿着白色杯沿,温水融融地淌过细窄喉管,吞咽异物的不适感逐渐消弭。
纪潮的声音,将她从混沌中拉回,她轻轻地唔了声,分局饮水机的水质一般,有种滤不干净的古怪气味。
手边没有可置物的东西,周雾便捏着逐渐泡软的杯子,问他:“你刚刚看着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纪潮一愣:“我能想什么?”
周雾不言不语地又看了他半晌,静水流深的一双眼,仿佛那瞬间的痛苦只是他头晕脑胀的错觉。
周雾目光下滑,手背皮肉翻绽的伤口,斜斜地贴着一枚医用创口贴。伤口拜一门之隔的王光华所赐,不过,里面那位,也没讨着多少好。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耳根激着一层薄红:“不是,我什么时候看你了?我只是看你在吃药而已!”
世界上没有一项明文,规定服药时必须饮水。
他连一窝活不下去的流浪小猫都会同情和可怜,对她,似乎无可厚非。
可怜,他竟然在可怜她。
多稀奇。
周雾往后靠了靠,淡声:“你看我的时候,我也在看你。”
纪潮哑口无言,耳根更红。
他皱眉,别扭地转开视线。侧颈因用力绷起筋骨,清瘦的突起,一路蜿蜒进衣领深处。
周雾若有所思,同时瞥到走廊尽头安置的白色垃圾桶,她走过去,背对着纪潮喝空水,手指将纸杯捏得变形了再丢进去。
校服裤管太大了,空荡荡地灌着风,柔软的羊绒软底鞋,在他眼前停下。
女孩子对他说谢谢:“你观察力很好。”
他很莫名:“什么?”
周雾轻轻地笑了下。
“谢谢。”她又说了一次。
他眉眼下沉,冷着声:“你谢过了。”
“不是为我自己。”她干净眼皮抬了抬:“不过,这不重要了。你有什么想问我?”
纪潮沉默片刻,怀疑地看向她:“你会回答?”
周雾点头:“作为这杯水的回礼。”
纪潮无语一瞬,他想了想,挑了个最在意的:“你之前和王光华认识?”
周雾道:“没可能。”
“其实你回答不认识就可以。”
纪潮诧异自己已经跟得上周雾过于跳跃的思维和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谈话方式:“你们不认识,为什么针对他?”
周雾听笑了,唇边漾着的薄薄笑意,摇着头加深:“为什么不能是针对你?”
纪潮立即,没有犹豫:“没可能。”
她点头,似认可:“你很喜欢学我说话。”
纪潮欲言又止,看她时手指无意识地捻动耳廓,不自然地咳一声:“周雾,你没必要对人那么刻薄。”
“很糟糕的指控。”周雾敛住笑容:“先回答你的问题,我和王光华不认识,我有些事情,想绕开学校找他。”
绕开学校……
纪潮扭开脸,几个穿着笔挺制服的警察正低声交谈着什么,他有些一言难尽。
他原本想说,如果是单纯不想在学校里谈论某些事情,那,可供挑选的地方一定很多,而这里面应该不包括新城区分局。
夹杂无语的短暂沉默过后,纪潮捏着眉心,问:“你不认识他,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啊。”周雾一副神态楚楚但极其敷衍的后知后觉:“一些家事。”
“家事?”
纪潮双手抱在胸前,略一重复。
她一个从南城转来的千金小姐,能和犄角旮旯出身的混子有什么家事?匪夷所思。
“不用谈论我。”周雾轻巧地岔开话:“你想一想,有些时候,你是不是过于好心。”
纪潮莫名其妙,她微侧下颌,意有所指地落在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说:“不是很讨厌我吗?讨厌的话,为什么要给我倒水。”
少年黑曜色的瞳孔一闪而过的困惑,眉心折痕骤然深了几分:“周雾,你不像是会否定自己的人。”
周雾歪歪头。
她太擅长用眼神说话。
这双眼睛,明亮的、澄澈的,甚至专注的、认真的,只看得见他一个人。
在她身上凝固的时间,重新有力地流动。
纪潮低咳了声,仿佛要清掉什么无法忍受的情绪。
“我……没有讨厌你。”
周雾慢慢地哦了声,了然:“但也没到喜欢的地步。不论如何,谢谢你这杯水。”
一杯水,不值得翻来覆去地说。
纪潮压下烦乱情绪,轻讽:“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周雾不介意他语气里的恶劣,乌黑眼睫朝着审讯室的方向掀了下,不知为何,纪潮想起她左心口、振翅欲飞的粉色蝴蝶。
“基本礼貌而已。”
话到这里,沉默无声落地。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伸手就能抓到她--这个念头令他悚然一惊。
周雾收回眼,淡声:“其实我……”
被推门声打断。
面无表情的黑衣男人前后出门,为首的对她稍稍一点头:“小姐,处理好了。”
她支起一根手指,纤细笔直地,利落地向下做了个手势。
两人会意。
临走,纪潮意外撞上男人冰冷如海的眼睛,惊觉他那死人一样的目光,他不禁道:“你……你对王光华做了什么?”
她掌心抵着门,闻言回头。
晨昏暧昧纠缠的时刻,天边烧起大片绚烂壮丽的火烧云,仿佛无数朵玫瑰轰然怒放。
她站在汹涌的光里,乌黑马尾擦过雪白脸颊,薄薄耳廓没有又煞又丧的黑色耳钉,绮靡光线勾勒她从颈到腰束得笔直的身形,踏进去的脚步顿住,整个人陷在某种难以言喻的混沌里。
然而五官清晰,唇角微妙地扬,像笑了下,又像没有。
“放心,什么事都不会有。你等我,结束后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怎么突然降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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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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