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潮

台风过后的周日晚上,诊所的玻璃窗上仍挂着水珠,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陈壹将听诊器从孩子胸前移开,金属听头微微发凉,胶管上那道几近磨平的「N.C」刻痕硌着他的指腹。他习惯性地摩挲着那处凹陷,触感粗糙,像是被时间反复冲刷却仍未消逝的印记。

陈壹走神地想起大四那年寒假,尼可从伦敦回国,特意绕路来医学院找他。那天刚下过雨,解剖室的玻璃窗蒙着一层薄雾,尼可站在窗外,手里拿着听诊器,隔着玻璃在窗上压出一个圆形的水痕。

尼可的呼吸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声音透过玻璃传来,带着笑意:

「隔着玻璃听诊,陈医生能诊断出什么?」

陈壹记得自己当时笑了,伸手在窗上画了个潦草的心电图,尼可的眉眼在雾气后模糊又清晰。

“谢谢医生,真是麻烦您了。”

孩子的母亲连连道谢,拉回了陈壹的思绪。他点点头,拇指仍无意识地抚过听诊器边缘的刻痕。

那是尼可用手术刀歪歪扭扭刻下的,刀尖划过的痕迹至今仍在。现在想来,尼可似乎总爱在各种物件上留下标记,像是某种固执的占有欲,又像是动物用气味划分领地的方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诊所陷入短暂的寂静。老式挂钟的钟摆左右摆动,发出规律的咔嗒声,像是无声的倒计时。

陈壹抬头,目光落在药柜上方,挂着父亲用过的旧听诊器,铜制的听头早已氧化发暗,胶管上还留着父亲常年握持留下的指痕,深深浅浅,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刻印。

曾经,他觉得父亲对社区诊所的执着不过是一厢情愿。当他坐在同样的诊室里,面对着相似的病患,他才渐渐明白那句话的分量:

「社区诊所让病人更安心。」

陈壹愈发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看诊时的习惯与父亲如出一辙。微微前倾的身体,是对患者的专注与关怀;开药时笔尖在处方笺上的短暂停顿,是深思熟虑后的慎重;安慰家属的那句“小毛病,按时吃药就好”,更是父辈传承下来的宽慰之语。

陈壹终于明白,行医并非只是技艺的传递,更是某种精神的延续,像是一副听诊器,从父亲的手里传到他手中,胶管上的指痕叠加着指痕,刻痕覆盖着刻痕。

台风带来的湿气悄然化作夜雾,缓缓漫进街道,给城市蒙上一层朦胧的纱。

诊所里,那台老式收音机正播放着经典的粤语歌曲,沙哑的男声唱着陈旧的旋律。

陈壹回忆,那时的父亲值夜班,这盘磁带总是循环播放。那时的他嫌弃歌词肉麻,对父亲的喜好嗤之以鼻。

如今,当他独自坐在诊所里,听着同样的旋律,竟从中听出了某种他年少时未能理解的温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亮起,是刘教授发来的消息:

“这批医疗器械是你爸当年订的,今天从仓库搬出来了。”

配图是几箱落满灰尘的耗材,纸箱边缘已经泛黄,像是被时间遗忘的旧物。

陈壹望着照片,仿佛看到父亲当年为订购这些器械四处奔走的模样,他总说「东西要用最好的」,哪怕价格再贵,哪怕要跑再远的路。

他走到药柜前,指尖轻缓地整理着铝箔包装的药片,塑料薄膜摩擦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那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像遥远的回响。

父亲当年也是这样,深夜整理药品时,铝箔的沙沙声会从半掩的门缝里漏出来,成为陈壹童年记忆里的背景音。

平日里在宠物医院,那只三花猫总会跟在他身后,尾巴轻轻扫过他的白大褂下摆。陈壹总是会拆开供应商赠送的猫罐头,或是掰半根磨牙棒喂它。

他想起父亲曾说过:

“医者仁心,对人是这样,对动物也是一样。”

他当时觉得这话小题大做,甚至有些迂腐。

可现在,当他看着那只猫慢条斯理地舔着罐头,尾巴尖轻轻摇晃时,他突然理解了父亲那句话背后的重量,这不仅仅是对生命的敬畏,更是某种近乎固执的温柔。

收音机里的歌曲切换,新的旋律流淌而出,陈壹靠在诊疗台边,望着窗外逐渐散去的夜雾。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路灯的光晕像是漂浮的岛屿。

陈壹想起明天,还有诸多工作等着他,义肢设计图要修改,社区义诊要安排,三花猫的疫苗也该打了。他想起千里外的尼可,不知他在新加坡的新生活如何了......

但此刻,他只想安静地听完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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