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番外:纤纤(15)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纤纤终于捕捉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那是妈妈,好像正拿着扫把,轻手轻脚地清扫着地上的碎玻璃碴。随后,从卫生间又传来冲洗拖布的声音。纤纤试图睁开双眼,然而那眼皮却犹如被强力胶水粘住一般,怎么都无法睁开。不过,纤纤察觉到,她的身体似乎不再那么僵硬,仿佛一块在暖阳下缓缓融化的坚冰,原本凝固的四肢开始出现复苏的征兆。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随后惊喜地发觉手指竟然能够听从自己的指挥,尽管动作极为轻微,但这细微的动作却好似黑暗中的一缕曙光,令她的内心燃起了强烈的希望。她竭力想要增大动作的幅度,可身体仿佛尚未完全从沉睡中觉醒,那巨大且无形的阻力依旧牢牢地束缚着她。于是,她暂时放弃了尝试,让身体得以休憩。然后,她听到了爸爸不耐烦的声音:“这些活让医院的人干就行了,你都两天没合眼了,还不好好歇一会儿?”

“我这不是怕他们进进出出的让你心烦嘛!”妈妈的声音里带着点儿讨好的意味。

““你在这屋里瞎转悠我就不烦?”爸爸没好气地说,“闺女躺那儿人事不省,外面闹得一个比一个欢,上面还怕我给他们找麻烦,没一个让我省心的,你还在这儿瞎捣乱!能不能让我清静会儿?”

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她爸,咱就不能……算了?”

“算了?”爸爸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事情都发展到这种地步了,你让我算了?纤纤上学怎么办?现在一中从上到下都把她当成杀害章玉的凶手,你让她在学校还怎么待?你是不清楚,那天我赶到学校的时候,她就跟个死人似的躺在一堆落叶当中,身边竟然只有老艾、班主任、班长和那个叫文俊的小课代表!那个该死的高山连影儿都不见!听说居然是去送柳笛和那个苏文教授了,一直把他们送到柳笛家里!柳笛的家离学校还不到一百米,这两个大活人自己不会走啊?还用得着他这个大校长亲自去送?后来高山倒是赶到了医院,跟我解释说柳笛吐过血,苏文教授年纪又大,两个人刚刚得知真相太过悲痛,他担心路上会出什么状况,所以才一直送到家里。简直是笑话!这两人从北京大老远地过来,将近一千里路都平平安安的,偏偏这不到一百米就能出事?另外,明明知道两人身体不好,还把什么真相告诉他们,脑子有毛病吧!”

“不过我听说,那些真相不是老高说的,而是那个小课代表,也就是纤纤的同桌说给柳笛的。”妈妈忍不住解释道。

“这,我事后倒也听说了。”爸爸并没有反驳,“高山倒是没提这茬儿,是那个小课代表自己主动承认的。这小子,还真像章玉似的,有股子敢作敢当的劲头,果真是谁教出来的兵像谁啊!当初我让陈芝给纤纤选个人品好的同桌,陈芝挑来拣去,最终把他挑中了,致使他挺高的个子却和纤纤一起坐在了第二排。现在看来,陈芝眼光着实不错,那小子还真挺担心纤纤的,差点儿就跟着救护车一路跑到医院来了,还是陈芝把他赶回去的。虽然他口口声声维护章玉,可在如今这种状况下,他还能如此关怀纤纤,也算是难能可贵了。和他相比,那个高山,简直连个孩子都不如!”

纤纤的心中骤然涌起一股暖流。那场风波过后,她满心以为文俊已将她视作仇敌,却万万没想到文俊竟依然那么关心她。此刻,她总算明白那天文俊为什么会站在北楼的楼梯旁了,原来是一直在那儿等着柳笛,等着向她告知真相。唉,这个憨厚耿直的小同桌啊!往后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是她的朋友。纤纤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昔日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之时,她天真地以为学校里的每一位同学都是自己的朋友。可现今,她却悲哀地察觉到,实际上,她在学校中,竟然连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

妈妈倒是不太赞同爸爸的说法:“我看老高来了之后,一上午忙前忙后的,也算尽心。别看他和你如何不对付,对纤纤那可是真关心,神色言语间满是焦虑和担忧,这可是装不出来的。”

“拉倒吧!”爸爸气呼呼地吼道,“他一来就急匆匆地让陈芝回去了,还振振有词地说班级不能没有班主任管理,这话乍一听倒也在理。可一听说下午我派个人去学校调查事件的来龙去脉,他立马就火急火燎地赶回学校,声称要亲自协助调查,倒是把老艾给派到医院来了。哼,谁不知道他打的那点小九九,不就是怕我暗中下手动了他一中的哪个老师和学生吗?不过好在事情倒是被我调查了个**不离十。你知道吗?咱闺女就是被一班那帮子不知天高地厚、无法无天的学生给挤兑出来的,听说还是因为那个 98 分的作文。陈芝倒是一片好心,怕她在教室里和同学再起冲突接茬受气,就让她到操场上缓一会儿,还特意派班长悄悄跟着她,也是担心她出什么事儿。听那个班长说,一开始咱闺女就孤零零地坐在一棵梧桐树下,呆呆地坐了很长时间。后来那个柳笛居然来了,跟咱闺女说了好一会儿话,还看了咱闺女的作文本,又让咱闺女看了一本书和一张照片,然后就走了。据说两个人的对话中,咱闺女一直情绪激动,暴跳如雷,那个柳笛却冷静得可怕,自始至终没发一句火。可咱用脚丫子都能想明白,那种情形下,她能对咱闺女说什么好话?肯定就是不动声色一句一句地气纤纤罢了。咱闺女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就性子急,沉不住气,受不了一点儿委屈,哪能禁得住她这般绵里藏针、阴阳怪气?我估摸着,她每句话都看似轻飘飘没啥分量,实则句句戳心,咱闺女哪能招架得住?所以她一走,纤纤就彻底崩溃了,一下子瘫软在地上,用手拼命一把一把地揪着头发,身子哆嗦得就像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孩儿他妈,不瞒你说,我听到这里都实在听不下去了,估计你要是看到这种情形得当场疯掉。咱闺女啥时候受过这样的气?这柳笛!我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你还让我就这么算了?做梦!”

“这柳笛也真是的!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能这么狠心气一个孩子啊!”妈妈也来了火气,愤愤不平地说道,“她究竟给咱闺女看了什么书和照片,能把咱闺女气成这样?”

“这书和照片我还真看到了,当时就在咱闺女身边,和她那个作文本放到一起,你看,就是这个。”接着传来一阵开储物柜的声音,似乎爸爸正在从里面往外拿东西,“你看,这就是那张照片。陈芝当场就认出来了,照片上的人,居然是章玉!”

“我的天!”妈妈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声音因为极度的惊讶竟变得有些颤抖,“这、这、这……不可能吧!简直太……太帅了!”

爸爸叹了一口气:“我当时也不敢相信,身边那两个孩子更是惊讶得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可陈芝相当肯定,说这和章玉那张遗照绝对是同一个人。听到这话,那个小课代表当场就泣不成声,那个班长的眼圈也一下子红了。唉!我终于明白一中的老师为什么集体倒戈了。别说他们,连我看了心里都堵得慌,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又深又亮,仿佛什么都能一眼看透,好好的怎么就瞎了呢?你说我都这样,咱闺女心肠那么软,看了能好受?柳笛再拿话一挤兑,她不得自责得要死要活的?”

“这柳笛也太不讲理啦!”妈妈“护犊子”的脾性又上来了,“章玉的眼睛又不是咱闺女弄瞎的,她凭啥怪罪纤纤?不管怎样,老师打学生难道还有理了?”

“就是!不管那帮老师和学生如何护着章玉,单就这一点,走到哪儿他们都讲不出道理来!”爸爸也颇为认同,“不过柳笛挤兑咱闺女好像并非完全依靠这张照片。你再瞧瞧这本书,《海天寄语》,看出啥门道没有?”

病房里出现片刻的沉寂,接着便传来妈妈的惊呼:“这照片……这不是章玉吗?怎么作者又叫‘海天’?”

“对啦!海天就是章玉。我起初以为这是他的笔名,后来高山告诉我,实际上他在北大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失明后为了不让别人找到他,才换成如今的名字。”爸爸长叹一口气,“这小子也真是倔得厉害。不过关键不在这儿,那个小课代表看到这本书后,当场就大呼小叫起来。我这才搞明白,原来纤纤那篇零分的作文,抄的正是海天,也就是这个章玉的文章。他们还从这本书里找到了这篇文章,喏,就是这最后一篇——《百年梧桐》。”

妈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说那个章玉怎么会对这篇文章如此熟悉呢!咱闺女也真够倒霉的,居然撞到枪口上了!”

“谁说不是呢?”爸爸也叹息着说,“我估摸着柳笛让咱闺女看这本书,就是嘲笑咱闺女恬不知耻,抄了人家的文章,还有脸拿去质问人家,管人家要证据。咱闺女那么好面子的人,可哪儿受得了这个?不疯了才怪呢!”

“这个柳笛,太阴险了!”妈妈忿忿不平地说,“估计她早有准备,就是来找咱闺女算账的!”

“那倒不至于。”爸爸倒还保持着一份冷静,“他们也是来到学校后才了解真相的。估计书和照片都是柳笛随身携带的,只不过恰好派上了用场。不过,就冲她把咱闺女气成这样,我就不会跟她善罢甘休。要是真把闺女在精神上刺激出点问题,我跟她绝对没完!另外,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如果就此打住,人们就会把逼死章玉的罪名都扣到我们爷俩儿头上。就算现在没人追究,这也是个极大的隐患,以后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你还让我怎么在圈子里立足?开弓哪有回头箭?这事儿啊,想‘算了’都不行喽!”

纤纤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哀。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爸爸和妈妈的对话,表面上对她关怀备至,实则处处充斥着偏袒和开脱。他们不仅歪曲了事情的真相,还对柳笛和章老师无端指责。其实,打从纤纤记事时,她眼中的爸爸妈妈就是这样,只要一瞅见她受了委屈,他们便立刻去埋怨和指责与纤纤产生矛盾的另一方,却从不深入思考事情的是非曲直,也不去想想纤纤是否给对方造成了更沉重的痛苦与伤害。他们满心满眼只顾及纤纤的利益和感受,心里一味地盘算着“对我孩子好”还是“对我孩子不好”,却从不认真考量别人的正当权益和合理诉求。在他们眼中,对于“好”与“坏”的判定标准,完全是以自身和孩子的利益为出发点,向来不以公平正义作为衡量尺度。以前,纤纤一直盲目地认为父母这样的态度是天经地义的。可如今,这一周的痛苦经历,终于让她看清自己家庭的本质以及这种环境给她带来的深刻影响。曾经,她以为自己拥有一个无比幸福的家,爸爸无所不能,妈妈温柔和善,自己聪慧出众。然而此刻,她终于幡然醒悟,正是爸爸那看似“无所不能”的权势,以及父母毫无原则的极度溺爱,把她宠成了一个骄纵任性的孩子,让她错误地觉得自己理应高高在上,理应比他人获得更优渥的待遇,所有人都应该对她另眼相看,自己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当然的。于是,她变得任性妄为、冲动鲁莽,凡事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从来不顾及他人,更不考虑自身行为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和不良影响,并且在不知不觉中丧失了面对错误和承担责任的勇气,最终酿成了如今这令人痛心疾首的悲剧。可悲的是,当这场悲剧不仅对他人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更开始反噬自身的时候,他们还在目光短浅地盘算着自己那点小利益,根本没有任何道德与良知。这不,妈妈还在替爸爸盘算“做下去”的风险:

“她爸,可局势对咱相当不利啊!刚才老郑那一番话你都听到了,一中那一块儿你现在都对付不了,苏文教授和柳笛她爸咱也惹不起,现在连老郑都撂挑子不干了,魏市长那里也让你‘适可而止’,说再干下去他都保不了你,你还能有什么办法翻身?”

爸爸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还真指望魏市长?他就是怕我给他惹麻烦罢了!如果我不干,你就真以为他能尽力保住我?只要章玉这个隐患不除,我就难有消停日子。危及到他自身的时候,他会眼都不眨地把我卖出去。我才不会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呢!求人不如求己,没了他们,难道我还真就办不成事了?”

“那,你想咋办?”妈妈试探着问。

爸爸琢磨了老半天,终于慢慢开口了:“一中那块儿最难搞,老艾彻底露馅了,其他那几个估计也强不到哪儿去,咱先缓缓再说。苏文教授和柳笛她爸倒是相对好对付点。我看柳笛那身子骨儿,回北大后估摸着得养一阵子,苏文老两口肯定得把她接自己家去。只要她跟苏文教授住一块,编排他俩的瞎话就容易多了。那个老郑,他还以为我就只能靠他儿子啊?小教部的小陈,她妹子就在北大食堂干活,在那儿传点闲话,还不是小菜一碟?这俩人的绯闻要是传出去,柳岸那心脏能受得了?不用咱动手他就得完蛋!另外,我还有个重磅炸弹没用呢!真要用起来,就算章玉撞十次车,估计也救不回来。”

纤纤的心猛地颤抖起来。爸爸的话恰似一记记威力无比的重锤,毫不留情地狠狠砸在她的心头,每一下都引发巨大的震颤与痛楚。事已至此,父亲竟然仍在满心筹谋,精心策划着一系列诬陷诽谤章老师以及他至亲至爱之人的阴谋诡计,一条比一条残忍狠毒,卑鄙无耻,其心思之歹毒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甚至将他人视作草芥,把伤害他人性命、损毁他人声誉当作实现自身目的的手段,完全丧失了人性中的善良与正直,活脱脱就是一个道德沦丧、毫无底线的恶魔!纤纤感到像是有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毒蜂在心头狂乱飞舞、肆意蜇刺,每一下都带来深入骨髓、痛彻心扉的痛楚。又仿佛被冷酷无情地抛入了深不见底、暗无天日的黑暗深渊,四周弥漫的寒冷和恐惧犹如恶魔的利爪,不断地紧紧挤压着她,令她几近窒息。不!她已经残忍地把她的大哥哥,一个那么优秀的章老师推进死亡的深渊,她绝不能让他以生命为代价拯救的一切再次被爸爸无情地断送!可是,她的身体依然像被千钧重的铅块无情压住,任她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挪动哪怕一丝一毫。那股想要声嘶力竭地呐喊却发不出声音的憋闷,让她的胸膛仿佛要轰然炸裂开来,无尽的愤怒和绝望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炽热灼人的烈火,疯狂地炙烤着她的每一寸思绪,每一个细胞,却又找不到任何出口可以将其扑灭。她只能在这无尽的痛苦和无奈中苦苦煎熬,心在悄无声息地滴血。

纤纤的父母却丝毫没有察觉出女儿的异样,依然在进行着他们那毫无底线的筹谋。妈妈甚至对爸爸那枚“重磅炸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你还留啥后手了?说给我听听。”

“上周五事情发生之后,我便开始安排人去查找有关柳笛和章玉那些传闻的证据,特别是物证。”爸爸不紧不慢地说,“我就不信,他俩之间要是真有感情,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可找了好几天,还真是一无所获。不得不说,就像尹鸿说的那样,章玉这小子对自己简直是克制到了极点,一个人这么孤独清苦,居然还能把情感的底线守得那么严。他爱柳笛,一定爱到了极致。可没料到就在昨天,我手下的一个人,从一位摄影爱好者那里意外获得了一张照片,上面竟然是章玉和柳笛两人在那个二路汽车站抱在了一起的画面。”

“啊——”妈妈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他们,还真……”

“可不是嘛!你瞅瞅,就是这张照片!”接着又是开储物柜的声音,“你看,二路汽车站的牌子明晃晃地立在那儿,还有那棵金丝柳,花坛里的丁香树……这明摆着就是一中附近的那个车站嘛!”

病房里有片刻的寂静,接着传来妈妈一声低低的赞叹:“哇!这张照片,拍得太美了!”

“是啊!”爸爸也表示赞同,“听那个摄影爱好者说,这照片是在今年八月二十七日拍的,那天正好是周日,是咱们教师上班的前一天,也是柳笛动身去北大报到的日子。他说他那天取景回来路过这里,正好瞧见了这一幕,背景是一轮夕阳和满天的云霞,他一下就被吸引住了,然后就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拍了这张照片。据他讲,这两个人拥抱了很长时间,但是除了拥抱,没有任何其他动作,所以他才能不慌不忙地取景调焦,拍出了这张让他特别满意的照片。章玉这小子啊,把这份爱藏了这么久,在分别的最后关头到底没忍住,来了这么一次释放,说实话也真难为他了。而偏偏这次真情流露,就被人给拍到了,那可就不能怪我了。我马上跟我那手下说,不管花多少钱,一定得把这张照片还有底板弄到手。所以今天上午我那手下又去找了那个摄影爱好者,费了好多口舌,花了五百块钱,终于把照片弄来了。这事儿除了我和我那手下,没有别人知道,那个摄影爱好者也不知道是谁买的这张照片。再说了,他连底板都没了,咋能证明是他拍的?嘿嘿,有了它,那就啥都好办啦!”

“那,你想咋办?把它再冲洗好多张,到处散发吗?”妈妈再次试探着问。

“那可就太露骨了!魏市长都让我适可而止了,我还大张旗鼓地瞎咋呼,这不是拆上级领导的台吗?”爸爸立刻反对,“这回呀,我不能出面,得找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咱们市不是要举办一个摄影大赛吗?咱们就找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让他拿着这张照片参赛,再想法把它评为优秀作品,在日报晚报上展播,如果有可能的话,在电视台上也露露脸。这样大规模一宣传,准保有人认出他俩来。这般一传十、十传百,根本无需咱们插手,这传播范围就能轻松覆盖全市,说不定还能传到外市呢。你说说,这章玉和柳笛还能有翻身的机会吗?”

“不!不要!”纤纤在心中呐喊着。天哪!章老师和柳笛那唯一的一次拥抱,居然被他人拍了下来,如今爸爸竟还要借此大做文章!这绝对是万万不行的!她内心的焦急与愤怒犹如熊熊烈火燃烧,然而身体却依旧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束缚,唯有手指能够微微颤动。于是,她尝试把所有的力量都汇聚于手臂,手臂渐渐地有了抬起的趋向。紧接着,双腿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麻木沉重,逐渐有了知觉。这一细微的变化令她欣喜若狂,仿若在黑暗中瞥见了一丝曙光。她在心底不停地给自己加油打气:“我一定要动起来,哪怕拼上这条性命,也必须阻止他们!”这种强烈的渴望恰似汹涌澎湃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击着身体里那道无形的屏障。随着力量逐步恢复,她的身子开始缓缓能够移动,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僵硬。随后,她察觉到自己的眼皮极其轻微地抖动了几下,宛如被微风轻柔拂过的树叶。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将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到眼部。终于,她的眼皮缓缓向上移动,起初仅仅露出一条细微的缝隙,微弱的光线透过这条缝隙刺激着她的眼球。但她没有放弃,继续用力,眼皮一点点地抬起,最终,那道光线开始扩展,扩展成一个明亮的世界。她,终于看清了房间里的一切——洁白的床单,雪白的墙壁,吊瓶、监护仪、沙发、茶几,还有坐在沙发上的爸爸和妈妈……

可是,那对儿忙着算计别人的父母,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变化。他们的精力,还集中在爸爸手里的那张照片上。妈妈盯着那张照片,想了一会儿说:“她爸,你这主意好是好,就是有点不落忍。听你这意思,这俩人也不是乱搞。而且这照片拍得这么好看,人们还能把那俩人往歪处想吗?”

爸爸轻轻哼了一声,脸上泛起一抹笃定又带着嘲讽的神情:“照片就算再美,也挡不住人们对桃色新闻的兴趣。不把他俩搞臭,我的把柄就得一直被别人攥着,一辈子让人说三道四。谁重谁轻,你难道还掂量不清楚?”

“不!不能这么做!”一个虚弱的声音从病床上传来,却如惊雷一般在他们耳边炸响。两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惊愕如雕塑般刻在脸上。可只有片刻,他们就如梦初醒般地跳起来,目光齐齐投向病床。只见纤纤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汗珠,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她吃力地抬起头,拼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睁大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和愤怒。

妈妈最先反应过来。她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冲到病床边,布满红丝的眼睛里充斥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嘴巴张了好几下,才发出颤抖的声音:“纤纤,我的孩子,你……你醒了?”

爸爸的嘴唇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呆立在原地几秒后,终于长长地,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快步走向病床,嘴里不停念叨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纤纤的心头,骤然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心酸。爸爸妈妈,无论如何还是最爱她的啊!可是,她依然用虚弱却异常坚定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照片……照片给我!你们……不能这么做!”

“照片?”爸爸顿时神色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将右手迅速藏到了身后,“什么照片?说胡话呢吧!纤纤,你刚醒过来,先什么都别想,安安稳稳养好身体,想吃什么爸给你买,要不让你妈回家去做,其它的事儿就别操心了。”

“对呀,宝贝!身体才是最最要紧的,先把身子调养好再说!”妈妈心疼地握住纤纤的手,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孩子,你这突然一昏倒,可真真把你老爸老妈吓得魂都没喽!”

“可是……照片……章老师和柳笛的……”纤纤大口喘着气,目光却一直紧盯着爸爸那只藏起来的右手,“把照片给我……给我!”

“章老师?”爸爸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都听见了?你不再叫他章玉了?”

“我听见了。”纤纤依然挣扎着咱坐起来。她发现,自从睁开眼睛后,束缚着她身体的那道无形的屏障就在一点点减弱,现在差不多完全消失了。于是,她慢慢地抬起了上半身。妈妈赶紧在她身后放了个枕头,让她靠着舒服些。“宝贝儿,咱还是躺着吧!”她商量着说,“你身子还很虚,别再累着自己。”

“我不躺!”纤纤固执地摇摇头,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异常坚定,“我要照片!你们……不能这样做!不能……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爸爸一下子动了气,他的眉头紧蹙,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扭曲的树根,“那章玉对你有什么恩?他不就是教了你两个多月的语文吗?你忘了他给你的零分了?忘了那个重重的耳光了?居然还叫起了‘章老师’,怎么昏迷了两天,整个人都转性了呢?”

“他是大哥哥!是大哥哥啊!”纤纤终于脱口而出,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章老师……就是救我性命的大哥哥。就在那次火灾中,他……失明了,为了救我,失去了最美的……眼睛!”

爸爸的脸一下子变得灰败,仿佛挨了一记沉重的闷棍:“什……什么?他居然是……是……纤纤,你……没说胡话吧!”

“没有,绝对没有!”纤纤凄然地说,“柳笛给我看了他的照片,就是他!那双眼睛,我绝对不会认错!而且,章老师,他……知道。我把这件事写进了作文中,就是那篇……98分的作文。章老师在出事前批阅了那篇作文。听文俊讲,章老师听得格外认真,在他读的过程中竟没有打断一次。然后,他第一次问起了文章的……作者,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文俊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他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了一下,然后……就打了这个98分。”纤纤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爸爸,他那时已经决定去……死了,他知道了真相,却选择了沉默,就是不想让我的良心承受任何负担。我们对他做了那么多残忍之事,他依然如此厚待于我,我们又怎能在他离世以后,还要对他和他深爱的人进行诽谤和陷害呢?”

爸爸整个人仿若被雷击中,刹那间呆立当场。他的双眼瞪得极大,眼珠子似乎要挣脱眼眶的禁锢蹦出一般,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极度惊恐,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每一道皱纹都在颤抖。紧接着,他的身体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脚步踉跄着向后退去,每一步都显得沉重且慌乱。“不,不能让别人知道,绝对不能!”他口中喃喃低语,声音颤抖而沙哑,眼神中满是惊慌与恐惧。他下意识地左顾右盼,眼神飘忽不定,时而紧盯着地面,时而又望向远方,似乎在竭力寻找一个能够藏匿这个秘密的角落。突然,他如脱缰之马一个箭步冲向病房的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手忙脚乱地锁好,还用力砸了砸锁,仿佛要将锁死死固定住。随后,又风驰电掣般跑到窗边,猛地一把将窗帘拉上,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昏暗。接着,他打开灯,冲到病床前,一把拽住纤纤的手,焦急地说:“纤纤,你没有告诉别人吧!对,你没功夫告诉,你打完电话就昏倒了,谢天谢地!柳笛呢?她有没有告诉别人?她是傍晚才昏倒的啊!苏文那个老头子或许知道,还有高山……对了,高山在医院里看过那篇作文,看完后好像想跟我说点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估摸着他也猜到了。他有没有告诉苏沐阳那小子?有没有告诉其他人?看样子没有,不然早就传开了。没有就好,没有就好……纤纤,”他突然紧紧盯着纤纤的眼睛,无比郑重地说道,“这事儿千万别再跟别人提起了。要是有人问起这事儿,你一定要坚决否认,就说当时认错人了。什么听得认真啊,苦笑啊,这些都说明不了什么,章玉亲身经历过那场大火,有这样的反应实属正常。另外,反正他已经死了,咱们就来个死无对证。当时你们旁边不是没有其他人吗?只要你不承认,就没人能把这顶帽子扣到你我头上。那几个猜出真相的人,我也会尽快想办法,让他们有口难辩……”

“爸爸!”纤纤实在听不下去了,她的双目几欲眦裂,声音凄厉得几近沙哑,“你……你还是人吗?你还有一点人性吗?”

“纤纤!”妈妈连忙拽住她的另一只手,半是责怪半是劝慰地说,“怎么能跟你爸这样说话呢?你爸说得有道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这事儿抖搂出来,多少人会指着你们爷俩的脊梁骨,骂你们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你和你爸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你愿意一辈子被别人讲究,在别人谴责的目光下和那些风言风语中生活吗?还有你爸,这官还怎么当?工作还怎么开展?一辈子的前途都毁在这一件事儿上了!所以,听你爸的话,千万不要提这件事儿了,就当没发生过。本来也不是咱逼着章玉去救你的,是他自己愿意去救,所以他失明也怪不到咱头上来。我估摸着他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最后什么都没说。可恨的是那个柳笛,明明知道章玉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还狠心告诉你,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她这是把你往绝路上逼呢!”

纤纤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两个她叫了十多年爸爸和妈妈的人,眼神中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深深的绝望和难以置信,仿佛在看两个来自地狱的恶魔。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得知章老师是纤纤的救命恩人后,他们居然还能说出这样一番毫无廉耻的言论。这是一对儿怎样“奇葩”的父母啊!“你们……你们……居然还知道什么叫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不容易,不容易啊!”她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这笑声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撕扯而出,每一声都带着辛辣的讽刺和无尽的痛苦,直直地刺向身边那对惊慌失措的父母。紧接着,泪水伴着笑声,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刹那间流了满脸。“爸爸,妈妈!你们怎么能说出这样丧尽天良的话?”纤纤嘶声怒吼,那声音仿佛要将房顶掀翻,“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小点声,我的小祖宗!”爸爸用左手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右手还死死地捏着那张照片,“纤纤,你听爸爸解释。如果章玉活着,爸爸肯定不能这样。爸爸一定会诚恳地向他认错,给他补偿,并想尽办法帮助他,扶持他。可他已经死了,我们再多的道歉补偿也没有用了。我们总不能因为一个死人搭上自己的前途和人生吧!而且,章老师也不愿意影响你,才选择了沉默,你总不能辜负他的一番好意吧。所以,你的沉默和否认,才是对他最好的成全。”

“那你的‘成全’是什么?”纤纤狠狠甩掉爸爸妈妈的手,依然声嘶力竭地吼道,“是继续往恩人的身上泼脏水,哪怕他死了都不放过;继续造谣生事,污蔑和诋毁他与柳笛的人格和情感,甚至把谣言传到北大,连苏文教授都编排进去;继续揪高校长的错处,把他也一并整治;继续刺激柳笛的父亲,直到把他气得丢了性命;继续将章老师用生命换来的至亲至爱之人的清白和前途毁得一干二净,把他们推进流言蜚语的泥潭无法脱身,然后带着你那所谓的面子,踩着他们的鲜血和生命去走你那‘辉煌’的仕途之路吗?”

“纤纤,你……”爸爸的脸瞬间煞白,双眼瞪得滚圆,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都听到了?”

“是,我都听到了!”纤纤的嘴唇颤抖不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愤怒的力量仿佛能将牙齿咬碎,“跟你们说道理也没用,把照片给我!把照片给我!否则,我就不吃不喝,拒绝任何治疗。而且,除非你们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我,但凡有一丝疏忽,我立刻——结束自己的性命!”

纤纤这句掷地有声的话,顷刻间把父母吓得魂飞魄散。妈妈一下子把纤纤搂在怀里,声泪俱下地喊道:“不要啊,纤纤!你要是有个好歹,你让爸爸妈妈怎么活?”

“我要照片,”纤纤固执地挣脱开妈妈的怀抱,“把照片给我,连底板一起给我!”

妈妈看向爸爸,眼里满是祈求:“她爸,给她吧!闺女都这样了,咱可冒不起这个险啊!”

“这……”爸爸死死地捏着那张照片,目光在妈妈和纤纤之间来回游移,眼神中充满了犹豫、纠结和挣扎,双脚来回蹭着地面,仿佛脚下的方寸之地是他难以抉择的战场。

纤纤咬了咬牙,伸手就去拽吊瓶上的导管。妈妈吓得一下子扑过去,死命地攥住纤纤的手,眼神中透露出极度的慌乱与无助,身体不停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厥过去。“老韩!”她声嘶力竭地喊道,“咱们拼死拼活的不都是为了她吗?你还真要把闺女给逼死啊!”

爸爸的身子猛地一颤,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眼神中交织着不甘和无奈。他握着照片的手缓缓抬起,又无力地垂下,手指颤抖着,似乎那张照片有千钧之重。终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慢慢地松开了紧攥着照片的手指。那张照片从他手中滑落,他的目光随着照片下落,眼中满是失落和挣扎。

“给你,闺女……”爸爸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妥协。他的肩膀耷拉下来,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纤纤一把捡起照片,宝贝似的贴在胸口上。突然,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眼睛里重新燃起急切的光芒:“底板!底板给我!有几张给几张!”

爸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个纸袋:“给你,底板都在这里,一共两张。一张是经过适当的曝光处理的,另一张是没有处理过的。”

纤纤接过纸袋,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爸爸没有撒谎后,把照片也装到了纸袋里。她很想看一看那张照片,又怕爸爸趁机把照片夺回,只好把纸袋紧紧贴在胸前,用戒备的目光,警惕地望着爸爸,好似一只受伤后充满防备的小兽,警惕地看着眼前随时可能扑上来的猎人。

爸爸看着往日和自己亲昵有加,如今却如仇敌般的女儿,目光中突然涌起一丝悲哀和无奈。“我……去找医生再给你看一看。”他失魂落魄地向病房外走去。可刚把那道锁了好几道的门打开,门外就传来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韩主任,我来看看纤纤。”

苏沐阳?纤纤一阵欣喜。天哪!他来得真是太及时了!然而,爸爸却毫不留情地将他挡在了门外:“哟,这几日你不都围着那个柳笛转悠吗?今儿个怎么有闲工夫想起我家纤纤了?”

“柳笛今天上午就醒了。”苏沐阳耐心地解释着,“她正在打最后一瓶药。苏文教授陪着她,我就趁这空当过来了。”

“高山呢?他怎么不守着了?”爸爸依然不依不饶。

“高校长在给柳笛办理出院手续,”苏沐阳仍旧保持着那份礼貌与耐心,“原本医生还让她再住两天,可她执意出院,说是她爸爸妈妈明天就要回家了,她不想让他们担心。”

“好大的架子!”爸爸双手抱胸,脸上挂着一抹讥讽的笑,“北大泰斗级的专家陪她打针,全市重点高中的校长给她跑腿,不知情的,还当是来了什么皇亲国戚呢。苏文教授咱也就不说了,人家是北大的顶级专家,爱看上谁就看上谁。可那个高山就太不地道啦!周五晚上还来病房露了个面,一听说柳笛也昏倒了,立马屁颠屁颠地跑到柳笛那儿忙前忙后,据说衣不解带地守了她整整两宿,而这边连瞅都不瞅一眼。同样是一中的学生,纤纤还是一中正儿八经的在读生,而且就在学校出的事,他这种厚此薄彼的做派,到底是给谁摆脸色呢?”

“韩主任,您讲讲道理好不好?”苏沐阳终于忍无可忍地嚷了起来,“纤纤这边有您二位做父母的陪伴着,学校也一直有领导和老师前来帮忙。而柳笛的父母都不在身边,苏文教授年事已高,这次又遭受了重大打击,瞧他那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实在令人担忧。他身边都得有个人陪着,我们要是不去照顾柳笛,难道任由她独自在医院躺着不成?高校长说我一个年轻小伙子,深更半夜照顾一个女孩子多有不便,就让我晚上陪苏文教授,由他亲自去照顾柳笛,毕竟他还算柳笛的长辈。韩主任,高校长已经整整两天两宿没合眼了,他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从上周五那场风波开始就没消停过,白天要处理学校里的诸多事务,晚上还要照顾病人,哪里还有精力再来顾及这边啊!您怎么能忍心埋怨他呢?您一个教委主任,难道连这点心胸和肚量都没有吗?”

“你……放肆!”爸爸恼羞成怒,“我的心胸和肚量,还轮不到你来评说。纤纤需要好好休息调养,就不劳你探望了!现在马上给我离开这里!”

“沐阳!”病房里突然传来纤纤虚弱而固执的声音,“请你进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纤纤!”爸爸拼命压住自己的火气,声音低沉而严厉,“你好好休息,不相干的人少见为妙!别再任性妄为,伤了自己的身子。”

“你要不让我见,我就不休息!”纤纤执拗地说,语气里满是倔强,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爸爸咬了咬牙,腮帮子上的肌肉紧绷着。他横了苏沐阳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与不满,但最终无奈地闪开了身子。

苏沐阳走进病房,只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纤纤,便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个五天前还在操场上与他谈天说地、活力四射的小女孩,此刻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可怜兮兮地蜷缩在这一方小小的病床上。身上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地套在她纤细的身躯上,却也依旧无法掩盖她那瘦弱的身形。她的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床边,手指偶尔会轻轻颤动,仿佛在默默诉说着内心的不安与恐惧。另一只手则贴在胸口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纸袋。苏沐阳紧走几步,迅速来到病床前,一下子握住纤纤那只搭在床边的手,眼里满是疼惜,声音也变得轻柔:“几天不见,就瘦成这样。你呀,简直和柳笛一样弱不禁风了。”

“沐阳!”纤纤的眼中瞬间绽放出光芒。她奋力挣脱开苏沐阳的大手,随即将手里的纸袋塞入苏沐阳的手中,急切地说道:“把这个交给柳笛!快!务必让她妥善保存!”

苏沐阳诧异地打开纸袋,抽出里面的照片,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哪儿来到?”他问,目光中充满了震惊与疑惑。

“一个摄影爱好者拍下来的,就在柳笛和章老师分别的那一天。”纤纤轻声说道,“我爸爸找人把它……弄来了,今天交给了我。”她偷偷瞥了一眼爸爸,只见爸爸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她咬了咬牙,仍旧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你把它交给柳笛,就算是我送给她的。因为这全世界,只有她,才配拥有这张照片。”

苏沐阳的嘴角抖动了两下。然后,他再次缓缓地打开纸袋,轻轻抽出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专注地凝视着。“没错,就是那一天。”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照片上紧紧相拥的两个人。看着,看着,他的眼眶逐渐湿润,那双温和的大眼睛里不一会儿就盈满了泪水。“真美,不是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无尽的感慨。不知不觉地,他坐在了病床边,与纤纤并排坐在一起,将照片递到纤纤的眼前,让她一同欣赏。

纤纤颤抖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这张照片,仅仅瞥了一眼,便像着了魔似的被深深地吸引住,再也无法移开视线。哦,那张照片,仿佛是从梦幻中截取的一帧绝美画卷——一轮火红的夕阳,宛如炽热无比的巨大火球,在八月辽阔的天空中迸发出无尽璀璨的光芒,将整个天际渲染成一片绚丽夺目的橙红。漫天灿烂的云霞如锦似缎,层层叠叠,或浓或淡,相互交织出如梦如幻、令人心醉神迷的色彩。夕阳的余晖如同神奇的魔法画笔,将整个画面都涂抹成了璀璨的金色。那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就沐浴在这金色的温柔余晖里,深深地沉浸在彼此给予的温暖之中。男子身着暗红色的衬衫和深蓝色的牛仔裤,戴着茶褐色的眼镜,脸部线条不再如往日般僵硬刻板,而是显得格外柔和,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满足而幸福的微笑。他那有力的手臂紧紧环绕着女子的身体,仿佛要将她深深地嵌入自己的生命中。女子则将头轻轻靠在男子的胸膛,长长的睫毛仿佛在微微颤动,眼眸宛如一泓清泉,盈满了温柔与深深的依恋。她的嘴角也噙着一抹浅笑,那么安心,那么甜美,那么纯净,犹如不沾凡尘的仙子。两个人的发丝也被镀上一层金色,仿佛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无声地诉说着无尽的眷恋与深情。在他们身旁,一块略显陈旧的二路汽车站的牌子静静伫立,斑驳的印记仿佛在默默记录着逝去岁月的点点滴滴。一棵高大的金丝柳随风摇曳,细长的柳枝轻轻摆动,仿佛在做着一个安静而又美好的梦。旁边花坛里的丁香树虽未开花,但翠绿的枝叶在金色光辉的映照下,依然散发着蓬勃的活力与盎然的生机。这一切在金色光芒的笼罩下完美地融为一体,美得令人窒息,仿佛时间也为这绝美的瞬间停住了匆匆的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份如梦如幻的极致美好。

纤纤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明亮的瞳孔中清晰无比地映出照片中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她的目光久久地、痴痴地停留在那两个相拥的身影上,脸上渐渐地浮现出沉醉的神情,仿佛自己也已然置身于那片金色的温暖之中,被无尽的柔情所包裹。她不由自主地向前凑近,双手微微颤抖着,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触摸照片中那如梦如幻般的场景,但又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骤然缩了回来,仿佛生怕自己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破坏了这美好的意境。“是啊,真美!”半晌,她终于轻轻地吐出了这句话,声音轻得如同微风中的低语。下意识地摸摸脸颊,才惊觉自己已经是满脸泪水,那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朵朵悲伤又感动的花。

“沐阳,我记得你曾经用两个字来形容看到这一幕的感受——永恒。”纤纤依然用做梦般的语气说,“现在我信了。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真、更纯、更深的爱了。”她的目光渐渐投向远处,喃喃地吐出了那几句苏沐阳曾经说过的话:“即使地球在此刻爆炸,宇宙在此刻坍塌,这份爱也永远不会消逝。”

苏沐阳的心一动:“纤纤,我用给你再冲洗一张吗?”

“什么?不用不用!千万别!”纤纤仿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她拼命摆着手,严肃而郑重地说,“沐阳,告诉柳笛,让她一定一定要收好照片和底板,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更不要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苏沐阳敏感地瞥了一眼一直站在门口的韩主任,对方黑着脸,胸脯微微起伏着,仿佛已经压抑不住心中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他立刻明白了一切。迅速地,他把照片放进纸袋里,又把纸袋放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用手按了按,确保不会丢失,才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握住纤纤的手,无比真诚地说道:“纤纤,谢谢你。这份礼物太珍贵了!就在前天,当高校长把那两盘葬礼的录像带交给柳笛的时候,柳笛曾凄然地说了句:‘他走得太匆忙了,我竟然连他的照片,他的声音都没有留下来。’如今,这张照片,对她真是最大的安慰了!”

“声音?”纤纤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说道,“沐阳,语文组的陆鲲老师说过,他曾经把章老师的一整节课都录了下来。如今这盘录音带可能还保留着,你可以试着问问他。”

“对呀!”苏沐阳猛地拍了一下脑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记得我记得,不光是他,其他语文老师也有录过!我马上去联系他们,哪怕翻录几段都可以!”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纤纤,眼里闪耀着激动的光彩:“纤纤,我替柳笛,替苏文教授,也替我自己,真诚地谢谢你!”

纤纤凄然一笑:“沐阳,我记得你对我说过,逃避和掩饰只是一时的麻痹,当灵魂终于觉醒而又意识到一切都太迟了的时候,良心上的痛楚,一定会比现在剧烈百倍。如今,我终于感受到这种痛楚了。大错已经铸成,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能做到,也只有这些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无奈,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其落下。

苏沐阳眼中的光彩立刻黯淡下来。他心疼地摸了摸纤纤的头:“纤纤,其实章老师从来没有怪罪过你,柳笛……也没有。她今天还对我们说,你在写作上其实很有天赋,也有一股子灵气,只是被生活环境和那些惯着你的老师们耽误了,文风过于轻浮。如果能被章老师再训练个一年半载,肯定能……”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不自觉地捂住了嘴巴,脸上满是懊悔与紧张。

纤纤又笑了一下,笑得飘忽而凄凉,仿佛深秋里即将凋零的花朵:“沐阳,没关系了。现在,我已经痛到几乎麻木了。柳笛,她还说了些什么?”

苏沐阳想了想,缓缓说道:“她说,那张照片和那本书就送给你了,不用还回来了,她那里还有备份。毕竟,你对大哥哥的情感,还是真挚、纯净而美好的。”

纤纤蓦地咬住了嘴唇,一种混合着辛酸的感动油然而生。“其余呢?没了?”她又问。

“没了。”苏沐阳肯定地说。纤纤瞥见门口的爸爸悄悄松了一口气。她的心也微微颤了颤。柳笛,也如章老师一般的善良啊!

苏沐阳拂了拂纤纤耳边的发丝:“纤纤,我走了。这段时间我要帮助柳笛和苏文教授处理章老师的善后事宜,怕是整整一个星期都没空。别的不说,就他那一屋子的书,就够处理一阵子的了。你好好养身体,等这些事都处理妥当了,我再来看你。”他朝纤纤笑了笑,挥了挥手,转身向门外走去。

“沐阳!”纤纤突然叫住了他。

已经走到门口的苏沐阳蓦然回头,一脸诧异:“怎么?还有事儿吗?”

“那封信的结尾,都写了什么?”

苏沐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上面只有两句话。”他说,眼里不觉就泛起了泪光。思索片刻后,他一字一句,缓慢地,郑重地,虔诚地背出了那两句几乎震撼了所有人的结尾:“柳笛,今生我能给你的,只有一个清白的名誉和一个美好的前程而已。可是,如果有来生,如果来生我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我会在这个车站上——等你!”

纤纤的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泪。那泪水越聚越多,终于汇聚成大滴大滴的泪珠,一串串地滚落下来。突然,她把脸埋到掌心里,辗转地摇着头,身躯颤抖着,痛苦地,辛酸地,悔恨地说:“是我毁了他的眼睛,毁了他的‘今生’,是我……”

“纤纤!”苏沐阳迅速回身,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纤纤止住了。“不要过来!也不要说什么!”她没有抬头,声音从指缝里飘出来,压抑而沉闷,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苏沐阳嘴唇微微蠕动了几下,却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随后,他缓缓转身,悄悄地离开了房间,并在外面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可是,走出很远后,他似乎还能听到那低低的啜泣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痛苦,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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