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柔站定之处,早已有一人在那处等候。
“女君,我族数千亡魂,承蒙您收留,自甘结织天衣,锁这一袭厄地,往后厄神罪神皆流放于此,我族定不姑息任一妄图越界之凶极之徒。”
羽织天衣的遗族。
他们本是抬神端护界族,被杀了个干净,不曾想淮柔女君还救下千计魂魄,不使灰飞烟灭,现下倒是有了个好去处。
淮柔紧握着筠泥,朝那边那位余留的天衣行了一礼,
“有劳天衣,此等祸事皆是我的罪孽,待到上极复兴,改制之事落定,淮柔自当驻守此地长年累月,以偿还这死去万千仙族生灵。”
一双苍凉又悲哀的眼睛满载死灰。
她还要做事,做大事。
她眼中死灰复不得燃,她要守着这一点绝望才能换来永恒的安宁。
留心里那一点点热,一点点期许,盼着上极百废待兴后,再无此等祸事。
天衣化去身影。
淮柔一点点瞧着头上的天照上一层金辉,又看向怀中筠泥,长叹一气,
“终究是我的错,上极容不得你这祸根,九霄遥也容不得。寰宇,莫怪阿姐心狠,若是我早些对你心狠,你岂能生出祸心?”
她脚边那块红琮石塌陷下去,显成一个巨坑,筠泥中的黑水长流倒入这巨坑中,滋滋向外冒着邪气。
淮柔收入筠泥,使出浑身解数施了个极长的咒语,揽尘见她嘴型,默念……皱眉,
“缘系百禁……”
竟用的这个法子?她这是……这是在罚自己啊!
缘系百禁,这是防仙神走火入魔的法术,栓了两方,两方就系在一起,施咒的那一方靠自己的灵力化去走火入魔那一方的邪气,直至邪气殆尽。
寰宇堕魔,癫狂之至,此法一用,寰宇本就活不成,他的邪气就是创世神灵也不一定拿捏得住,纵是他人身早已被两位神尊泯灭,要化去他的邪气,淮柔也……死倒是不好说,但亦与凡人无异了。
所以……这不对!
这与现今情况差的远。寰宇未死,淮柔女君也仍在津世台啊?
出岔子了。
不出揽尘所料,那边淮柔痛苦溢满面容也丝毫不在意周身的灵力散去。
“阿姐!你缘何不愿帮我!”
好大一声震怒,自坑中咆哮,吓得两人……连呼吸都缓了不少。
寰宇,为何还留着一口气?
“你……真真是父亲的儿子,顽强不屈,就是用错了地方……”
淮柔自地上爬起来,看着那大坑,一摊黑水,半分生气都没有,但那声音却是实实在在,
“我只想要证明给你看!”
“证明给我看什么?你的跋扈?你的无耻?证明给我看我的失败?寰宇,你从不明白……”
没了声音,但她似乎能感受到脸庞被风轻抚,越来越重。
揽尘分明看见淮柔法术悉数反弹,先前耗下的灵力竟是都做了无用功……
“淮柔求天衣帮我,镇这祸星!再使其无见天之日!”
万缕金丝自空中奔驰而下,铺天盖地,罩住那潭黑水,有这天衣加持,黑水平静如初,就是寰宇的声音,在淮柔脑中炸开,毛骨悚然……
黑水不再平静,先是几滴,慢慢爬上空中,连起下面,渐渐形成一大片,半透光的大片,映出淮柔阴翳的目光,她眉头几近扭曲,愤懑不平。
疯了。
明明这黑水透着一股子不配存于世间的腌臜气,为何就是顽固不化?明明就是恶贯满盈的家伙,天为何要帮衬?九霄遥的禁术就如此可怕?
揽尘走近前,隐约看着淮柔手中一团灵气运结,像是要将那黑水打散的意思。
不出所料,待到那爬至半空的黑水大致有了人样,淮柔一掌劈去,原那黑水竟不是流体物,而是一块琉璃质的硬物尚未塑型!
“哈哈!阿姐,好掌力,就是寰宇了解你,做事啊,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只见眼前,未有所料正中我下怀啊!”
不但毫无损毁可言,他声中尽是得意,九霄遥的禁术实在是……实在是太可怕了……
尚未回过神来的震惊自是不言而喻,结巴到只剩下,“你……你!”
看着那一大块黑色的硬物碎成正正好二十块,朝着天衣游丝猛烈冲撞,竟还真循着天衣游丝与地相接的缝隙逃逸出来,纵使淮柔眼疾手快,也只将将打碎四块。
“哎呀阿姐,你下手当真不念你我姐弟情谊,可惜那有什么用!我的灵魄碎片四散三界,你如何找得到?如何毁的完?
我大可以与你细说,只要还有项上心尖一出灵魄,循着三界有灵之地回到这里,我便总有那么一日重塑神魂!
三界归一,何来不公?我定是比泱晁这个仙尊要做的好!”
这一番话下来,气得淮柔浑身发抖,
“孽障!那年就当让你冻死在摩崖,永无此等恶念出世!”
“不!你错了,恶念?你以为只有我有?若不是上下极莫大的不公,沦的下极叫苦不迭,谁与我造反?你好歹毒的心肠,抛我到下极守着那愚蠢的星棋盘,小小夜伯司一职竟让我一个少主来做?我告诉你,没有我,那也会有旁人反!”
对对对,你寰宇平生就爱打抱不平,上下级规制是不公,可那是千万年来的规矩!
改?改!
自然是要改,可那是后辈多少个一百年一千年的过渡?
不过是为自己本是九霄遥少主却做了下极一个小小夜伯的不甘找个借口。
“这便是你屠戮三界的理由是吧?你到现在还不承认,明明是自己自私自大,贪图享乐和名头,全然不顾旁人死活!对,上极**是未顾及下极仙神自卑渐生,但这自会有明主出手革新,你在这里逞什么英雄?”
她也不再管他回不回她的话,她也不相信从小溺爱到大的弟弟会因为一番怒骂而就此改过自新,趁着坑中黑水尚未流尽,她硬生生的靠着血脉融通的姐弟关系,以自己的涣沂露作引,从黑水中拽出一片幽蓝色,那是寰宇的涣沂露。
“你……你这是做什么?”
“你偷了宗中禁术,我有样学样而已,你到底不可能搬空那么大一处阁楼,我是你阿姐,自是有办法治你!
不是说那十六块碎片无处可寻吗?好办,宗中孤本刚好有记载,着重就是涣沂露,申明仙家本源皆为它,一旦出了什么事,先找涣沂露的麻烦,你以为我就只能做个无头苍蝇?”
不多时,一沓卷轴就落入淮柔手中。
再没了声音。
淮柔知这是因为涣沂露被她拔干后,寰宇心力衰竭所致。
她看那坑中黑水没了踪迹,余留下的正是那位九霄遥少主的身躯。
他本躯早已毁尽,余下这个是三魂之一,唤作讷魂。
不同于识魂,纵人识物辨物,知人知事;不同于萦魂,存下记忆,驱人动作。讷魂就好比那彩凤上的彩羽,无甚大用,但彩凤缺了彩羽那还叫彩凤吗?
人没了讷魂也不叫人。
淮柔拉开卷轴,正是寰宇的仙魄碎片样子。
这便是屈继于要摧毁的东西。
铺平的洼地上印上一层九霄遥异样的图腾,淮柔随手向其中插入一块石头,
“不能再继续了……”
恍惚之间,数以万计的流星自天空中落下,多么盛大的一番景象,如梦似幻,映照漫漫长夜。
这流星打在炉泥八火地的的每一个角落,淮柔终于松了口气。果真,没了寰宇,下极那些仙神群龙无首,自是不攻自破了,
“两位器灵做事倒是叫人放心,上极的仗总归是打完了。”
这些流星皆是下极仙神的魂魄,厄魂封于厄地,不失是个好交代。
揽尘看的眉头紧皱,心里揪的好像万千蝼蚁啃噬。
揭示了答案,她还停留在眼前一片飞沙,光火明暗的抬神端战场。
惨烈到,纵使她除害无数,负伤无数,她都未尝见过如此般浩大,如此般惨绝人寰的战役。
在此之前,她自诩见过大战不在少数,她自诩已是上极之中历练可观的仙神了。
尸横遍野是假,仙神自死那一刻便消散殆尽,灵力贻养于天地。
但那地,白玉见红,那天,云遮青天,厚重压抑,叫人喘不上一口气 。她,还只是旁观,并未身临其境……
为何如此艰难?
自古以来的邪不压正,每每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寰宇所用禁术威力怎会有如此之大?甚至十七万年了,他还在津世台,吊着半条命,等着出去净化的识魂碎片重新附身。
恶念。
老头子在她幼时天天给她灌华吾岩经典,第一句便是“人之初,性本善”,
她当时问,“人性本善,那仙神呢?”
老头子骂她没脑子,“小笨蛋,仙神佑人,自然更善不过了!”
她那时是信的。
但三界祸事多如流沙,不乏有仙神人造出来的,人性善?未必啊——
九逍遥的禁术,她有所耳闻,邪气皆取自心中怨念恶意,汇聚至修炼此术之人身上。
寰宇便是习了这禁术,且,威力深不可测,好像只要再来一把柴,就可以火烧整个三界一般。
这全是恶念。
全是人仙神最阴暗的性质,这本为善的性质,却比不过遭人唾弃的恶念 。
人性善?荒谬啊,荒唐啊!
也许初时的确为善,你敢说刚下刚刚诞下的胎儿,只知啼哭,一逗便笑的孩子性本为恶?
他们哪一个不是纯白如纸?
性善习远。
接触了什么,蜗居在何等环境中才会造就一个满腹仇恨的恶魂?
揽尘不知道为何寰宇会成为那个恶魂。
所有应当激起恶念的,潦倒、身体发肤受尽苦楚、世人唾弃、遭人白眼,无一在他身上存在着。
他有至亲,有身份。
淮柔多么爱护他?
九霄遥少主的地位多么崇高?
他甚至天赋异禀,多好的一个上神苗子。可他竟然成了那个祸星,十七万年延续到今,那几块识魂碎片四散三界,从何得知它们附在何人何物上,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小尘儿?小尘儿?回来了没?”
——
“嘶——皎皎哇,你这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这可是仲畏他闺女,可是人家心尖尖的宝儿!要出点什么事儿,仲畏那不得唬死我这老骨头?”
“哎呀,你别着急呀!哎!扯什么扯,你别扒拉我,我就只这一身衣裳啊!”
原本还站在揽尘对面的那两人,此时正坐在院子里,对着一桌子上一根钗子大眼瞪小眼,
“不是啊,刚才她进去的时候头上还照的太阳,你看看现在,滟滟都来上了三回青荇灯了!”
“老头别吵!这不是出来了吗!”
正说着,钗子猛然跳出桌,掷出一道光来,然后揽尘双脚便挨了地,睁眼便是屈继于和皎皎两人盯着她看。
皎皎释然一笑,站起身来拉过揽尘的手,做得好一副亲昵样,
“如何?故事看的可还真切?”
揽尘浑身发软,也不知是不是生宸卷而致,甩了甩脑袋,回她,
“多谢……皎……小辈看的真切,这一趟下去,委实算得上一番历练,解了不少惑。”
她一时竟不知称她什么,话都说不利索了,所幸皎皎通透,不与她计较这些。
“既以明了,那便是最好。现下生宸本卷不在近旁,就只能靠我这匿龙钗,我身只是一个器灵,虽说比不上生宸卷清明,倒也足够了。
好了,余下的我也无甚可帮你了,揽尘,你……这又是上极灵尊,又是半个旎徸族人,任重而道远啊……”
她顿了顿,摸了摸揽尘的手,长叹一气,又笑了,
“说来好笑,你一个女娃娃,仙龄将将十二万岁便做了灵尊,现下知道了这十七万年前未曾掐断的祸根,背负多少?倒是那些个男娃,像你这么大,不做些什么耍威风的事就算好,成日无所事事也就罢,还虚吹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当真是有脸……”
她转过身,自桌上拾回那根钗子,随意别回头上,还不忘白了另一边不是在发呆就是在放空的屈继于一眼,朝揽尘一笑,自顾自回了屋。
那边的屈继于,自是没看见皎皎这两个大白眼,只就意识到了,哦,皎皎与揽尘叙话叙完了,他该与揽尘说说了。
“你自小聪慧,又是仲畏和枫止的闺女,想必不用我老人家再赘述了。这十七万年,淮柔一人之力太过单薄了……”
“为何不早些告知三界?集三界之力,也不止才消了这几块碎片啊?”
揽尘声中带着丝丝愤怒,她自是不理解淮柔为何要瞒着这么大一件事。
“淮柔心思重,三界好事者不在少数,难免有些邪物借着这个由头抢先一步控制了那几块碎片……到时又是一场浩劫,白白废了……两位神尊的命啊……”
他讲到后面揉了揉鼻子,也不知怎么有点结巴,
“那现下怎的又要告诉我这个小辈呢?”
屈继于看着她这打量自己的眼神,像是能把人烧死,当真是如鲠在喉,
“这……淮柔本是不许的,但你也看到了,这都十七万年了,属实是太慢了,我老人家替她做的主。”
揽尘也不管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这都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定是要管,还要彻底拔除这个孽障。
“小辈应当怎么做?”
还不等屈继于回她话,滟滟急匆匆地跑了来,见着揽尘停下,收敛了匆忙,
“那个……灵尊啊,您要不先管管凛覃上神的死活?”
“啊?你说什么?”
第十三章有变化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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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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