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怪事几桩

东海面灼日礁

沙岸边坐落了一座草屋子,样式简单,啊不,是简陋,就是一座平平无奇的渔家住所,内里倒是别有洞天,空间似是大的要比外头看起来翻了个倍,虽也不是雕梁画栋,玉砌高墙,但妥妥的是碧凌涯内的装潢风格,素雅淡丽,清新爽畅。

小几上的香炉中缓缓飘出一道熏香烟气,飘过空荡的房间,飘到另一头的坐榻上,再往上,坐有一个峨冠男子,手中羽扇正扇,盘腿打坐,俨然一副老者做派,再一看,却是唇色丹樱浅红,吊梢丹凤眼微闭,翘睫浓深,温文尔雅,丰神俊朗的一副少年好模样。

“山长好兴致,养着神却是嘴角还带着笑呢!”

一阵俏皮的嬉笑声传来,原是添茶的小丫头,也是平日里惯着,才敢当着自家主子的面还拿主子来打趣。

那峨冠男子倒也不答她的话,缓缓睁开一双重瞳子,兀自变出一卷泛黄斑驳,搁置已久的卷宗,放下手中的羽扇,将那卷宗展开来置在一旁的案几上。

若说是卷宗,嗯……这貌似也不是,其间却是画了一张人身图,相貌五官全无,甚至连衣饰都未着一件,只有弯弯曲曲几道线,纵横在这人身之间,生生将这完整一幅人身割成了十六个大小不均的板块。这不知道的,定是要以为这人做什么皮肉生意还是搞什么违背伦常之事,还如何往其他方面想。

那人继而又握了一只蘸着朱砂的笔,重重的在大臂位的板块处批了一道叉,呦,这纸上倒是已经有了五六七处此般朱砂的痕迹,均是在四体,脖颈处,脑袋,身体倒是不着一分。

“唉呀!这速度不行啊,看来还得给那些小辈些指点才是。”

没头没尾这么一句,那男子也只当小丫头听得懂。他转过身来看向那女娃,笑道,

“霰姊姊倒是醒了,滟滟可要愉悦?”

那唤为滟滟的小女娃听了这话甚是震惊,

“嗯?霰姊姊可是醒了?昔日女君不是说满期十三万年吗?现下离整期还剩了个三四日……”

不过既是山长说霰姊姊醒了,那也不会有假,故而嘴角亦是止不住的向上扬。

“提前也才像那丫头,若是如期,那就是转性了罢。”

男子站起来,摸摸小滟滟的头,笑声愈发的畅怀,只道今日好事成双,心里那叫一个快活,转而又敛住笑声,叮嘱滟滟道,

“我灼日礁,独立东海,与昆仑天各一方,相距甚远,又加上淮柔那个不好对付的女娃,此去一番,免不了要费个几日光景。你怎么做倒是无所谓,只一点就是平安带霰霰回来,切记小心行事,莫要给书院惹些麻烦。”

说罢,适才立在一旁奉茶的小姑娘就不见了身影。

“淮柔啊,这一使生生是等了十多万年,诶呀,终是要回来哦。”

灼日礁上鸟飞回,东海平面涌浪摧,不大不小一书院,谁人识其做神邸。

昆仑雪云顶

凛覃自锁珠峰将揽尘抱了下来,搁在某处寝宫的榻上,刚想转身出去寻几味补药回来,就觉着衣袖一阵拉扯感,回头一看,便是揽尘的手正拽着他,眉头紧皱,嘴中念念有词,似是……

“娘亲…你不能去…不能去……”

啊?凛覃听着一阵不解,这是……梦魇?一个憧石被锁之人,何来梦魇?

憧石憧石,顾名思义,憧憬嘛,无论亲情爱情友情,都属人生在世的憧憬,又无论是否实现,只要想着未来,便一定会有的东西。

不过是凡人思想化存在,仙神倒是将这憧憬具象化了,一个个都是凡入仙籍便有了块石头,唤作憧石,硬的连肆山雷母的霹雳鞭都抽不开,皆搁在红线仙的月下雪松处。

而揽尘,自她娘亲殒身后,亲自拿了红丝缠缠了那石头,生生断了情念。又说这红丝缠本是用来缠恶鬼的,不想一缠上这石头,竟是如何都拿不掉,现下竟是像是已然嵌进石头里了。

揽尘因这红丝缠不再有憧憬,不再有情念,那既如此,依附情念而生的梦魇,又是怎么来的,揽尘怎会有梦魇?

莫非……焕心灯并不是未曾生效?只是遭受损毁,功效不显?那红丝缠,竟是松了半分吗?

罢了,就算她历劫八世,一道灵气还不是半点记忆都不曾留下,就算红丝缠松了半分,她断情念已六万年之日久,又如何真正识情了爱?

但所幸,憧石束缚不再往日,那便是来日方长,总会有那么一天,揽尘能放下悲苦,重拾乐颜。

“咳咳!”

揽尘从榻上醒来,只觉喉中发干,欲起身寻杯水喝,又感通身畅通,毫不似仙魄损坏之人,心下正疑,垂眼便看见了腕上新旧两处环状白金色印迹,抬手再看,新的那环状里处,分明一个“烬”字,再一摸,这字便消失不见了,只留那道白金印迹。

“这……回元印?”

揽尘不解喃喃道,又不多想,直接盘起腿来运起灵来窥探自身仙魄,心下便已了然,尚未收起周身灵韵,凛覃就端了个托盘进来了。

“灵尊,现下不可运灵!”

瞧把他急得,匆忙往前走了几步,差点将托盘打翻。

揽尘抬起手来将那处印迹展示给凛覃看,

眼看他眼神逐渐疑惑,她叹了口气,

“你品阶之高,不会不知这是何物,我本有一处乘月的回元印是不错,多出来的这道,必是那不烬的……”

凛覃不是不知道揽尘讲的这些,问题就在,不烬珠为何要给揽尘打上这个印迹啊?打上这个印迹不就相当于揽尘涣沂露不曾损耗,仙魄也不尝受损?

回元印,是神器在使用时为了不伤及无辜所设,分暂时与永久,暂时的印迹是金黄色,只是保证与使用无关的在场者不受伤害,永久的印迹便是白金色,一般都是器灵给自家主人印上的,相当于……相当于认主。

为何不烬珠要向揽尘认主?这个问题,揽尘亦是不知,自己不曾见过不烬器灵,也不记得与他或她有何渊源啊?

“本尊是如何回来的?昏过去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开始悉数盘问起凛覃来,凛覃也一五一十的告诉她,到最后一句,揽尘皱了眉,轻声开口道,

“你说那器灵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

凛覃思索半晌,答道,

“似是‘故人之恩,今日得报’?”

这就奇了,这珠子与自己见都没见过,还有恩情一说?莫不是记错了人罢。再说,不烬入昆仑十三万年,也没出去过,那时揽尘都未降生,不说是自己,饶是菖芸那昆仑之主,估计都没见过几次,有恩便只可能是子崖这位侍珠童子,怎会与别人有干系?

揽尘不解之情更深了,莫非还是十三万年前的事啊?故人又是哪一位,与自己又有何渊源?父尊……娘亲?

“灵尊,莫要再想了,劳神苦思,于身无益。”

凛覃立在一旁,手中仍拿着那个托盘。揽尘回过神来,看向他,又瞥见那托盘之中放着两碗东西,一碗一看便知是补药,浅棕褐色,里头还看得见碗底的药渣,另一碗是一种蜜色,比另一碗要小得多。

“药羹?那碗是什么,花蜜?”

凛覃露出了一种少见的害羞模样,向揽尘解释道,

“我知您仙魄未受大伤,但灵力运行如此久,总归对身体有亏损,大碗是补药,灵尊……是女儿家,应是怕苦,故在小碗里加了花蜜甜酿,吃完药再喝,和饴糖是一样的……”

这一番话,若是说在寻常女子面前,那必定是给人家感动的稀里哗啦,但揽尘却露出了一副看傻子的眼神对着那两个碗,不屑道,

“怕苦?本尊都活了十二万年了,除了那么多祸害,进的药石自己都数不清,又不是小姑娘,还怕苦?”

说罢,摇了摇头,心里暗道开什么玩笑,又想这毕竟是药,还是喝吧,手上动作也不停,端起那碗药就往嘴里倒,皱了皱眉,看得凛覃呆住一阵,在揽尘放下那只碗后又递过去那碗花蜜甜酿。

揽尘端着那只小碗看了半晌,闻了闻,嗯?这味道,怎么那么熟悉啊?

她皱着眉头舀了一勺尝了尝,熟悉感更重了。

“你在里面加了什么花蜜?”

皱着眉头说出来的话果真容易令人误解,凛覃登时慌了,以为做的花酿难喝来着,着急忙慌道,

“可是不合口味?小神这就将它拿走。”

说罢便要接过那只碗,却被揽尘的手打了下来。

“啧,回话便是,答非所问作甚?”

凛覃放下手,犹疑着开口道,

“铃兰,紫荆花蜜为辅,木槿为主,还有一味,是积雪草的凝露……”

还真是……

揽尘就奇了怪了,这方子,明明就与当年堇姨给她的花酿一模一样,就是剂量有点区别,木槿并不做主,他一个不过万岁的小孩是怎么知道的?

“你这方子是哪来的?”

这话问的凛覃莫名其妙,他倒是不知灵尊竟也对这个感兴趣,

“就是……小神自己琢磨出来的?若是您喜欢,小神大可以再做……”

揽尘放下那只碗,摆了摆手,只觉近来怪事缠身,先是这不知怎么就印上了的回元印,又是这自堇姨一家下界以来,百八十年不曾再出现过的花酿。

她叹了口气,背过身去,

“算了,你先出去吧,本尊一人待一会。”

待凛覃出去,那门被带上,思绪如流水般涌入揽尘的脑中……

那还是揽尘两万岁的时候。

一个穿着水粉色衣裙的小姑娘正抱着一坛子酒,酣睡着趴在石桌上,嘴中念叨着什么梦话,啥也听不清,还傻呵呵的笑,活像个酒鬼。

“诶诶!尘儿醒醒,醒醒!”

一旁站着的两个女人看着她那个醉了的样子,一个头疼不已,便是揽尘的娘亲枫止,另一个无奈只笑,便是先四时花女白堇。

看样子她是醒不来了,那个头疼不已的伸出手去摇她,却被揽尘挡了下来,以为要醒了,结果还是睡着的,

“白堇,你这给了她什么酒啊?怎么能醉成这个样子?她一个刚过两万岁的小神仙,能喝这种酒?”

枫止气愤道,

“……好像是搁了几年的秋枫红。”

“秋枫红能醉成这样?”

“哈哈,别着急,我这里有解酒的花酿,给她喝啊!”

这两人说着,那头本来还在梦里抓蝴蝶的揽尘忽的就醒了。

“诶?娘亲?堇姨?你们来啦,坐,坐!”

说着就要给那两人让座,还没清醒过来,手里就给人递了个瓶子,

“解酒的花酿,下次我可不敢再给你这么大坛酒了我的小祖宗呦!”

白堇趁着枫止还没斥责她,赶忙抢话说,顺便给揽尘使了个眼色,叫她好生说话。

“你真的是……自己多大人不知道啊?这秋枫红虽不是烈酒,那也不能喝一坛子吧?”

枫止见女儿这呆样子,当真是头疼。

“这不是有两万岁了吗?这点酒还是能喝的啦!”

揽尘回道。她看着手中的瓶子,喝了一口,也不看自家娘亲一副什么表情,抬头就是,

“堇姨,你这花酿怎么做的?还有吗?”

白堇瞥了枫止一眼,枫止那眉头皱的真是要纠成一坨了,

“哈哈,尘儿,有没有清醒一点啊?你要喜欢这花酿,堇姨教你做就是了啊。”

“嘿嘿,还是堇姨对我好!”

枫止坐下,指着这两个一唱一和的就开始笑,

“你们两个才真的是母女吧?怎么,你两万岁了娘亲就管不住你了是吧……”

……

接下来,就有了花酿的方子;

再接下来,堇姨一家被判谋逆,下界贬入津世台;

再后来,有了骨枯泉那场战役。

娘亲死的时候,都不相信堇姨会谋逆,揽尘也不相信,好端端的四时花女,怎么会无故谋逆?

那个方子也是,有几万年未曾见到过,虽说白堇将方子告诉了她,她也没有真正去做过那个花酿,直至今日,竟是凛覃将它又做了出来,他还说与旁人无关,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算了算了,越想越奇怪。

揽尘干脆在榻上打起了坐,这点功夫她不如再多检查检查自己的仙魄,顺便看看不烬珠的回元印有何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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