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确实是谢永很不想他醒来的时候,但总好过谢永正握着他老二给他上药的时候,因此谢永还比较知足。
谢永扶起咳嗽的岑昉,给他端来一杯水,杯沿轻轻压在岑昉唇边。谢永想起自己今天也还没来得及喝水,也有些口渴。
岑昉此时坐了起来,他用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谢永,没什么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谢永看到岑昉眼中映出自己的样子,他错开眼睛,像在做梦。
过了会,岑昉才就着谢永的手喝下一口水,他随即皱了皱眉,看了水杯一眼欲言又止,将头偏了过去,意思应该是不喝了。
应该是水有点凉,岑昉只喝温水。谢永想着,将岑昉喝过的杯子攥在手里。
“这水太凉了,”岑昉应该还是不想委屈自己,他开口直抒胸臆,但还不等对面的谢永给他个反应,他就抛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谢永用左手拇指掐了下食指指腹,有点轻微的疼痛感传来。
岑昉的确不认识自己,于是这个问题就不好回答,回答他“我是谢永”,大概会被他不假思索地追问谢永是谁,“我是御史台侍御史”,这太傻了。
谢永还在斟酌之时,岑昉的下个问题来得很快。
“你和贾家什么关系?”
啊,谢永叹了口气,又是个对他来说很难的问题,我已故的父亲同父异母的三妹的二女儿嫁给了贾家四房的小儿子做了侧室。太长了,他说不了这么长的句子,岑昉也不可能听他慢慢说完。
同僚?但他和满朝文武都能算是同僚,和贾家称同僚他一定是高攀了。而且岑昉想知道的,应该不是这些,岑昉想知道的,他并不了解。
越想好好同他说话就越说不出来,这样的感觉谢永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了。
能让岑昉等待的人很少,他对等答案这件事也没什么耐心,便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糟糕,总不能一道题都答不上来。谢永脑子尽职尽责地转着,要你身体康健?听起来很像过年的吉祥话。要你别再受伤了?听起来不太合适他俩还不认识的关系。
“你先,养病。”谢永捡着重要的说。
岑昉眯起眼睛审视着谢永,应该是对谢永的答案并不满意。
“你认识我,”岑昉自顾自地说,他见谢永说得少,自己就直接把疑问句换成肯定句了,“这里是官驿,如果你不认识我,没必要担这么大风险把陌生人带进来。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要么是你意外救了我,想要送我回京,要么你虽然意外救了我,但还有别的企图。我更倾向于后者,不然刚刚问你问题的时候,你大可以光明磊落地回答,但你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诶,你这床板也太硬了,硌得我腰痛。”岑昉的抱怨衔接得很流畅,一不留神甚至很容易忽略。
“...”谢永起身从柜子里拿了床多的被子,垫在岑昉腰后,岑昉用嘴指挥着他将被子再折一折能垫得更厚点。
其实如今皇帝无心朝政,皇室宗亲又子嗣单薄,秦王在边关的几场胜仗使举国上下士气大振,虽然这让秦王本就复杂的处境更加微妙,但也确实近年来市井坊间的秦王形象逐渐由青面獠牙、嚣张跋扈变为了恃才傲物、不苟言笑。
谢永这些年每个秦王的故事都不错过,屡屡被骗苦不堪言,如今再次提醒自己传言不可尽信。
岑昉现在躺在重新加厚过的垫子上,不舒服的地方从腰变成了胸口,于是就抱怨起来胸口疼:“你有没有请人好好给我瞧一瞧?怎么肋下还是这么痛?浑身像散架了似的。”
这倒是提醒了谢永,忘记了正事。
“上药。”谢永再次把药膏拿出来,岑昉此时醒了,他就可以自己上药了。
岑昉闻闻味道,皱起眉:“什么药?”
“外伤膏。”
“哦。”
岑昉却出乎谢永意料,他好一会并没有任何动作,他平静地看着谢永平静地看着他。
良久他似乎是有点疑惑,微微抬起了手,不满地催促道,“你倒是快点啊,说话和上药怎么都磨磨唧唧的。”
“自己上。”谢永有些无奈。
岑昉瞪大眼睛看着谢永,目光中无疑透露着“我是王爷我受伤了你不趁机大献殷勤就罢了怎么还让病患自己上药”的谴责。
谢永示意性地指了指需要上药的患处。
岑昉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谢永和他的手指,他挪动了下身子,发现谢永的手指隔空跟着移动了,确实是指的那儿。
“为什么?怎么会?为什么伤到这里了?这也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岑昉似乎着急地想看看情况,但碍于谢永在,又不好直接看。
“谢大人,何大人说有公事请您去一趟!”门口响起的敲门声,同时解救了屋内的两个人。
谢永一时间也没想好如何回答岑昉,他长舒一口气,将药膏和手帕放在岑昉手边,有礼地微微颔首,倒着退了出去,将门流畅地带上了。
岑昉听见他从门缝中挤进来的声音:“先消肿。”
夜间不行船,今日江面水况极好,船下午就顺利抵达原定的水驿站休整。
何季文一停船就说去要买些当地特产带回去给家里人,谢永也上了街。
两人回船时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他们本可以上岸住码头边的驿站,但谢永不想再折腾岑昉,便说有机密文件,安全起见还是宿在船上。
谢永拎着不少东西推开门,岑昉看起来又睡过去了。
他本就还有些发热,谢永也为了让他能多睡会,不想打扰他。
谢永先把买来的东西规整好,简单收拾了下自己,又铺好了地铺。不远不近,他躺在一个能看见岑昉的角度。
如果说昨晚还是酒意蒸腾,今夜推门看见岑昉的时候,他才确信不是脑后的伤留下病根彻底爆发了。
他和岑昉现在仅仅是三五步的距离,好像轻轻一跨就能越过去一样。
他想起在弘文馆念书时候的一件事。
那时岑昉的父皇景帝还在,太子还是大皇子,皇后嫡出尊贵非凡。如今的圣上,当初还是三皇子,岑昉是五皇子,两人均为章妃所出。
弘文馆中流传着一则小道消息——皇上近期要给皇子们选侍读。
虽然说弘文馆的学子本就是皇亲国戚或世家大族、天子近臣的后辈,但是要知道皇子们虽然也在弘文馆中念书,但平时不与众人一同听学,他们有老师单独授课。
世家子弟不久也会走向朝堂之上,这将是极为难能可贵的能与皇子们建立联系的机会,无论是这些弘文生们还是他们背后的家族都因为这则消息暗流涌动、摩拳擦掌。
谢永从来不是争强好胜的人,他也从来无意与人争锋,更何况谢家与弘文馆中真正的世家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就是这件没什么胜算的事情,谢永竟然想争一争。
弘文馆明里暗里层层筛选,从典籍、政论、史学、诗文到律法,不知道过了几遍筛子,最后五位弘文生等在外边,等着皇帝最后的单独亲试。
轮到谢永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个,他步履沉稳地走入明辨堂中,一身长袍愈发显得身姿挺拔,明亮的眼睛神采奕奕,自信坦荡,独有着少年的意气风发。
谢永举止得体,他行完礼便端正立在堂中,等景帝发问。景帝饮茶不言,他也始终未见紧张之色,天子身边的近侍也多看了他一眼。
“在弘文馆读了多久了?”景帝端着茶杯突然开口。
“回陛下,臣已读了一年了。”谢永认真答着。
“一年了,朕读你的《吴楚赋》竟已是一年前的事。”景帝似开始闲话家常起来,但对谢永而言,却是平地一声惊雷,“朕虽未曾见过你,但觉得你妙语连珠,才思敏捷,这才向章太傅推荐了你。”
谢永闻言惊讶,一年前他游学吴楚之地写下《吴楚赋》,此赋却不知怎么传了出去,意外备受当地名士喜爱,争相要为此作序,这则趣闻一路从吴楚传到了都城,使得谢永一时间声名鹊起。也正因此,谢永被章太傅破格招进弘文馆,否则凭谢家的家世,谢永毫无可能进入弘文馆。
但谢永从未想到是皇帝读后推荐自己进的弘文馆,章太傅也未向他透露过半分。
“是朕不让他说的。即使进了弘文馆,读的如何,也是看你自己。”景帝不等他答话,接着说:“前几日,章太傅将你的《推贤论》呈上来给朕看,眼界开阔、思接千载,比一年以前又大有进益,足以证明朕的眼光不错。”
谢永认真道:“多谢陛下厚爱,臣不敢居功,章太傅及弘文馆多位学士教导有方,臣受益匪浅。”
“《推贤论》字字讲要野无遗贤,选贤任能,上下共济,”景帝却在此时话锋一转,“实则句句针砭世家门阀垄断官场,阻挡寒门学子擢升,你胆子不小啊。”景帝将茶杯放在了桌面上,神色难以分辨喜怒。
谢永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臣不敢,选贤在能是社稷之福,寒门可有栋梁之才,世家也未必没有肱骨之臣。”
景帝不让谢永有一丝喘息之机,继续追问:“那你究竟是为你自己还是为寒门学子?”
谢永面对这个问题,却不需要太多考虑:“谢家与白屋微末者比起来确实是席丰履厚,但与诸多世家大族比起来却也只是藜藿之家,臣并非圣人,既为自己,也为天下学子。”
除了自己外,谢永确实有私心,只是这私心却与谢家无关。
景帝盯着面前的少年,身上的袍子不是丝绸锦缎,但却合身熨帖。
他并未对谢永的回答做任何点评,一息之间,天子威压就收了回去,他重新端起了茶杯,话题就又回到了文章上:“《推贤论》与《吴楚赋》气象大有不同,《吴楚赋》内敛藏锋,锦绣在里,《推贤论》却颇有锋芒,似有故意展露之意,这是为何?”
“陛下圣明,臣的确有想要争取的事。”谢永说得坦荡,他不觉得能瞒得过皇帝,争取也不是贬义词。
景帝这回是真的笑了,景帝身体不好,笑起来有些咳嗽,内侍就恭敬地上前轻轻给皇帝顺着背,“你倒是有点意思,谢家竟出了你这样性子的人。那朕也不绕弯子了,科科魁首的成绩,你自己说说吧,想做谁的侍读?”
其实这才是皇帝亲试中最难回答的问题,但这个最难的问题对于谢永来说早有了答案,因此他比其他人都要平静,他低下头行礼道:“回陛下,臣斗胆愿为五皇子侍读。”
“哦?你是觉得竞争不过贾氏和白氏?”景帝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的样子,他继续道,“实话说,朕原本属意你去太子那,还给太子看过你的文章,你...”
谢永闻言依旧保持着低着头行礼的姿势,不发一言。
景帝这才有些惊讶:“前面四个人,全都要凭朕做主,朕做了主,却还想问问太子侍读的位置,你倒是真的想去老五那。你与老五有私交?”
“回陛下,我与五皇子并不相识,更遑论私交。”谢永老实说。
景帝认真看了谢永会儿,手指轻敲着茶杯盖,才道:“好,朕不问你原因,退而求其次也好,不愿与他人树敌也罢,你确定吗?若是选太子,你今日就可以成为东宫侍读,若是执意想选五皇子,朕也得问问他的意思。但你或许竹篮打水一场空,东宫不可能给任何人做备选。”
谢永再次行礼,态度坚决:“臣愿为五皇子侍读。”
......
后来谢永没有等来侍读的旨意,听说是岑昉拒绝了侍读的安排,谢永依旧回到弘文馆念书。
谢永躺在地铺上出神,离岑昉的短短三五步看起来诱人,但总是谢永再尽力也难以跨过的距离。
想起往事,谢永就有些难以入眠,他爬起来吞了颗药丸。
不知道岑昉有没有涂药,如今皇帝后宫迟迟没有子嗣,皇室血脉本就稀薄,要是秦王再因为他而受损,谢永都觉得景帝泉下有知,今夜要托梦治自己的罪了。
岑昉有没有可能不好意思涂,这不太可能。那他有没有可能觉得药膏气味难闻或者担心药膏劣质而不涂,或者觉得影响不大,不以为意,谢永越想越觉得不妥,秦王不能无后。
他跪在床边去解岑昉裤子,岑昉躺着看不出来还有没有红肿,谢永有点担心。
“谢永!”一声压抑着的怒斥把谢永从忧虑中唤醒,他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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