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诀是在一片冰冷的泥泞中恢复意识的。
雨还在下,像细密的针,扎在他早已麻木的皮肤上。他蜷缩在灌木下,浑身滚烫,五脏六腑却如同浸在冰窟里。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视野是彻底的漆黑,耳中嗡鸣不绝。
枯瞳散……活不过一两年……
柳姨临死前的话如同诅咒,在他灼热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因为死亡,而是他可能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问明身世,没有时间……再见到那个人。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被高热吞噬时,一阵迥异于风雨的动静穿透了他的听觉屏障。
脚步声!马蹄声!正朝他而来!
是蛮人追来了!
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他想逃,身体却如同散架,动弹不得。绝望中,他只能听着声音逼近,闻着那令人作呕的腥膻气越来越浓……
完了。
就在万念俱灰之际——
“铿!”
一声清越剑鸣,如闪电撕裂夜幕!紧接着是利器破空、割开皮肉的闷响,以及蛮人猝不及防的惨嚎!
“什么人?!”
“小心!有高手!”
混乱的呼喝与兵刃交击声取代了搜索。闻诀茫然“望”去,只能感觉到一股凌厉无匹的剑气在场中纵横,冰冷而决绝,每一次破空,都伴随蛮人倒地。
战斗结束得极快。不过几个呼吸,场中只剩下雨冲刷血迹的声音,和一个沉稳的、一步步走向他的脚步声。
那脚步停在他面前。
一股熟悉的、清苦中带着微冽药草的气息,温柔地驱散了周遭的血腥与膻臭。
是顾砚…?
一只微凉干燥的手抚上他滚烫的额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闻诀用尽最后力气抬起眼皮,朝着那气息的方向,努力聚焦,却依旧只看到一个模糊的、笼罩在微光中的修长轮廓。
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拂开他脸上混着血泥的湿发。然后,那个他此刻最想听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清晰、沉稳,却压抑着滔天怒火与后怕:
“闻诀,”顾砚的声音斩钉截铁,穿透雨幕,直抵他混沌的心底,“别怕,我带你回去。”
回去。
顾砚脱下外袍,将瑟瑟发抖的他仔细裹好,稳稳打横抱起。这孩子……我既捡到了你,只要我活着一日,必护你一日周全。
他没有停留,抱紧闻诀,翻身上马,朝着临川镇疾驰而去。
顾砚先带他回了那个小院。
院内死寂,柴房打斗痕迹触目惊心,柳姨的尸体已不见。顾砚仔细检查,从角落捡起那柄沾染暗红血迹的木剑,目光扫过地上不属于闻诀和柳姨的凌乱脚印。
“蛮人进来过……”他眼神锐利,“在找东西?还是……确认什么?”
他的目光落回怀中高烧昏迷的闻诀身上。孩子紧握的拳头里,似乎攥着什么。顾砚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半块冰凉沉重、纹路古朴的将军虎符,赫然映入眼帘!
顾砚瞳孔骤缩!
虎符!制式极高,绝非寻常军士所有!
联想到闻诀异于常人的银蓝眼眸,秦叔的讳莫如深,柳姨的细作身份,蛮人口中的“谢家孽种”……
一个沉寂多年的惨案猛地浮现脑海——镇北将军谢临舟通敌叛国,满门被诛!
难道……闻诀竟是谢临舟将军的遗孤?!
这猜测如同惊雷,在他心头炸响。他迅速将虎符塞回闻诀怀中藏好。此事关系重大,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和压抑哭喊。
“顾大哥!你在里面吗?”许凡声音惊慌。
顾砚抱紧闻诀快步走出,只见孙成功和许凡浑身湿透,满脸泪痕恐惧。孙成功额角带伤,衣服上沾满泥泞和……血迹。
“顾大哥!”孙成功看到他,哇地哭出来,“我爹……我爹死了!蛮人打进来了!他们见人就杀!放火烧房子!”
许凡也哭道:“镇子西头乱了!好多人都往东边跑,可澜河桥好像也被他们堵了!”
顾砚心头一沉。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蛮人里应外合,要对临川镇下手!柳姨的死,加速了他们的行动。
“成功,许凡,别怕。”他强迫自己冷静,“跟着我,先离开这,去找裴大哥。”
他抱着闻诀,带着两个惊魂未定的少年迅速离开小院。
街道已是一片混乱,哭喊、厮杀、房屋燃烧的噼啪声不绝于耳。零星的蛮人骑兵纵马驰骋,挥舞弯刀追杀镇民。
顾砚一手抱紧闻诀,另一手不知何时已握上三尺青锋。剑光闪烁,精准狠辣,每一次出手,必有一名蛮人骑兵捂着咽喉或心口栽倒下马。他的剑法简洁、高效,带着冰冷的优雅,与平日温润形象判若两人。
孙成功和许凡看得呆了。就连意识模糊的闻诀,似乎也感应到那凌厉剑气,在他怀中不安地动了动。
顾砚且战且走,救下几名被追杀的镇民聚拢身边。但他心知,个人武勇在军队面前终究有限。必须尽快与裴清宴会合。
就在他们被一队蛮人步兵缠住,顾砚既要护着闻诀又要应对四面攻击,略显支绌之际——
“嗖!嗖!嗖!”
数支弩箭从侧面屋顶精准射来,瞬间放倒三四名蛮人!箭矢力道极强,几乎透体而过!
紧接着,一个身影如猎豹般跃下,手中两柄奇特弯刀划出冷冽弧线,迅速清理剩余蛮人。来人站定,收刀,露出一张极具异域风情的俊朗面孔,嘴角噙着玩味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
“顾清辞,”来人语气调侃,目光扫过他怀里的闻诀和身后惊魂未定的人群,“我说怎么找不见你,原来在这儿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还顺手捡了个小崽?”
“裴兄,”顾砚神色一松,“情况如何?”
“不太好。”裴清宴收敛笑意,“镇子被围了,东、北两个方向都有蛮人主力,人数不下五百。我们人手太少,硬冲不出去。我在镇南发现一条废弃水道,或许可试,但需要有人断后,引开大部分注意力。”
他目光再次落到闻诀身上:“这就是你提过的孩子?情况不妙。”
顾砚点头:“高烧,需立刻用药。水道可靠吗?”
“总比留在这等死强。”裴清宴道,“出口在澜河下游芦苇荡,相对隐蔽。但必须快,蛮人正挨家搜刮,很快会注意到南边。”
就在这时,更密集的喊杀声从镇东传来,伴随更大火光,显然蛮人主力加大了攻势,更多镇民哭喊着涌来,夹杂零星溃兵。
“走!”顾砚当机立断,“裴兄,你带成功、许凡和还能走的乡亲从水道先走,我断后。”
“你一个人?”裴清宴皱眉。
“人多了反而累赘。”顾砚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有办法脱身。记住水道出口汇合。”
裴清宴深深看他一眼,知道不是争执时,重重点头:“好!自己小心!”立刻组织人群,由许凡和稍镇定的孙成功引导,迅速朝镇南撤去。
顾砚将闻诀小心放在一处完好屋檐下,让他靠墙,低声道:“在这里等我,别出声。”闻诀迷迷糊糊,只觉得那安心的气息要离开,下意识伸手想抓,却抓空,无助蜷缩起来。
顾砚深吸一口气,提剑迎向追来的蛮人。他身形飘忽如鬼魅,专挑落单的小股蛮人下手,剑光每一次闪烁都精准带走一条性命,且战且退,刻意将追兵引向与水道相反的方向。
他的动作高效冷静,仿佛精密杀戮机器,与平日温润判若两人。几个试图靠近闻诀藏身处的蛮人,未看清动作,便已喉头喷血倒地。
然而蛮人数量太多,很快有十几人注意到他这难缠的钉子,呈扇形围来。顾砚剑法虽精,气力终究有限,又要分神留意闻诀方向,手臂被弯刀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浸湿衣袖。
就在这时,原本靠墙意识模糊的闻诀,似乎被空气中骤重的血腥气和激烈厮杀刺激。他挣扎着,凭借模糊视觉和听觉,摸索到身边一具蛮人尸体旁掉落的硬弓和散落箭矢。
他看不见靶子,听不清方位。
但他记得顾砚哥哥的话——“眼睛看不清,便多用这里记。”
他记得蛮人冲来的大致方位,记得兵刃破风的声音来源。
他吃力地拉开对他过于沉重的硬弓,手指因高热虚弱颤抖。凭着一股不愿再成为累赘、想要保护哥哥的狠劲,朝着记忆中蛮人嚎叫最密集、兵刃撞击最激烈的方向,凭着近乎本能的直觉,松开了弓弦!
“嗖!”
箭矢离弦,划过雨幕,精准没入一名正要从背后偷袭顾砚的蛮人眼窝!那蛮人惨叫扑倒。
顾砚猛回头,正见闻诀苍白着小脸,咬紧下唇,再次摸索搭箭,朝另一方向盲射!这一箭未中要害,却也射中一名蛮人肩膀,让其动作一滞。
顾砚无暇细想,闻诀这两箭为他争取了宝贵喘息。他剑势再起,如疾风骤雨,瞬间又结果两人。
蛮人被这突如其来冷箭和顾砚愈发狠厉剑法所慑,攻势稍缓。
顾砚趁机退回屋檐下,一把将脱力软倒的闻诀重新抱起。孩子浑身滚烫,气息微弱,刚才两箭几乎耗尽他最后力气。
“走!”他不再恋战,抱紧闻诀,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错综小巷阴影中,将惊疑不定的蛮人甩在身后。
他按裴清宴留下的暗记,一路潜行,终于来到镇南隐蔽的废弃水道入口。裴清宴等人已先行进入,留下安全记号。
顾砚抱紧闻诀,毫不犹豫钻入黑暗潮湿的水道。
身后,临川镇的火光映红半边天,哭喊与厮杀声渐渐被水流滴答和彼此呼吸取代。
他在黑暗中疾行,手臂伤口隐痛,怀中孩子气息微弱。
前路未知,京城遥远,蛮人肆虐。而他怀里的这个孩子,身世成谜,命若悬丝,却已然成为这场风暴无可争议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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