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北行

冰冷的河水气息混杂着芦苇的腐殖味道,扑面而来。

顾砚抱着闻诀,踏出阴暗潮湿的水道口,眼前是澜河下游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夜雨已歇,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残月偶尔从流云缝隙中投下惨淡的清辉,照见滩涂上或坐或卧、惊魂未定的人群。

裴清宴正蹲在岸边,检查着一名老者腿上的擦伤,闻声回头,看到顾砚和他怀中蜷缩成一团、气息微弱的闻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站起身,快步迎上。

“怎么样?”顾砚的声音带着疾行后的微喘,目光扫过聚集在此的数十名幸存镇民,人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悲戚。

“折了七个,都是年纪大没撑住水冷的。”裴清宴语气低沉,指了指不远处用破旧衣物覆盖着的几具遗体,“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孙成功和许凡互相搀扶着走过来,两个半大少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孙成功更是死死咬着嘴唇,拳头紧握,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将他推开时,那最后一抹温度。

“顾大哥……”许凡的声音带着哭腔,“闻诀他……”

“他需要静养。”顾砚打断他,不欲多言闻诀的伤势,转而看向裴清宴,“此地不宜久留,蛮人随时可能沿河搜索。”

裴清宴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我已经联系了两位信得过的老兄弟,他们曾是边军悍卒,因伤退役在此隐居,熟悉路径。”他指了指不远处两名沉默寡言、腰背却挺得笔直的中年汉子,“成功和许凡,还有这些乡亲,可以由他们护送,绕道去邻县安置。那里有成功的舅公,暂时安全。”

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顾砚没有异议,他看着孙成功和许凡,声音放缓了些:“跟着两位叔伯,听话。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孙成功重重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许凡则红着眼眶,看了看顾砚,又看了看他怀中昏迷不醒的闻诀,低声道:“顾大哥,你们……也要小心。”

简单的告别在压抑中进行。两名老兵沉默地组织起幸存者,带着对未来的恐惧与一丝微弱的希望,蹒跚着消失在芦苇荡深处。

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背影消失,顾砚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略微一松。他小心翼翼地将闻诀放在铺了干燥芦苇的地上,正准备检查他的情况,异变陡生!

原本只是安静昏迷的闻诀,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四肢不受控制地痉挛。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小巧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不正常的潮红,紧接着,暗黑色的血液从他口鼻中汩汩溢出,染脏了顾砚之前为他擦拭过的脸颊。

那双即使在昏迷中也偶尔会无意识转动一下的银蓝色眼眸,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时而涣散得如同蒙尘的琉璃,空洞无光;时而又被更浓的、近乎血色的浊雾笼罩,显得诡异而骇人。他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弱下去,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闻诀!”顾砚脸色骤变,一直以来的沉稳冷静瞬间崩塌。他猛地跪坐下来,双手有些发颤地扶住孩子抽搐的肩膀,试图用袖子去擦那些不断涌出的黑血,却徒劳无功。

他迅速搭上闻诀的腕脉,指下的脉搏混乱、急促,却又带着一种衰竭的无力感。他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手法精准地刺入几处要穴,试图稳住心脉,又掏出珍藏的解毒丸,撬开闻诀紧咬的牙关,用水囊小心送服。

然而,银针仿佛刺入棉絮,毫无反应。解毒丸喂下去,如同石沉大海,闻诀的痛苦没有丝毫减轻,抽搐反而更甚,那溢出的黑血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之气。

顾砚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看着闻诀在他怀中痛苦挣扎,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

“没用的。”裴清宴蹲在一旁,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仔细看了看闻诀溢出的黑血和那双异常的眼眸,沉声道,“这不是寻常毒物。看这症状,阴损狠辣,侵蚀根基,像是前朝宫廷或者某些隐秘势力才会用的手段……这孩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朝廷……”顾砚喃喃重复着,心直往下沉。

裴清宴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斩钉截铁:“清辞,此地绝非久留之地。蛮人、还有可能闻风而来的朝廷耳目,都不会放过我们。想救他,只有一个地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靖都!”

他继续分析,条理清晰:“靖都是北境第一大城,三教九流汇聚,不乏隐居的用毒高手和见识广博的军中医官。而且,只有到了那里,我们才能获取更确切的消息,弄清楚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搞鬼!临川被屠,镇岳军被困,朝廷态度暧昧……这潭水,太深了!”

顾砚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弥漫,但混乱和无力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他没有任何犹豫:“好!去靖都!”

他小心地将再次陷入昏迷、但身体仍不时轻微抽搐的闻诀抱起,用干净的布条将他固定在自己胸前。裴清宴动作迅速,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辆半旧的马车,虽然简陋,但足以代步和遮掩行踪。

三人不再耽搁,将剩余的悲怆与疑问压在心底,驾着马车,偏离官道,沿着荒僻的小路,连夜向北疾驰。

马车颠簸在崎岖的路上。越往北,景象越发荒凉。原本还算富庶的田园变得萧索,流民拖家带口,面黄肌瘦地沿着道路向南迁徙,与他们北上的方向形成讽刺的对比。偶尔能看到一些豪强修建的坞堡,箭楼高耸,守卫森严,对路过的他们投来警惕而冷漠的目光。

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些本该保境安民的官兵。他们遇到的小股巡哨,大多军容不整,眼神油滑,比起搜寻蛮人细作,更热衷于设卡勒索过往的行商流民。有一次,他们甚至亲眼目睹一队官兵洗劫了一个小小的村落,行径与土匪无异。

在一处必经的关隘前,他们被拦了下来。守关的队正斜着眼睛,掂量着裴清宴递过去的钱袋,嫌分量不够,故意刁难。

“这兵荒马乱的,带着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往北跑?我看你们形迹可疑得很呐!”队正打着官腔,目光在顾砚和裴清宴身上逡巡。

裴清宴脸上立刻堆起圆滑的笑容,又塞过去一块碎银,压低声音道:“军爷行个方便,家里弟弟病重,听闻靖都有名医,这才冒险北上。您看这孩子,都这样了,还能是细作不成?”

队正掂了掂银子,脸色稍霁,哼了一声:“算你们识相。现在北边可不太平,镇岳军那帮大爷们,听说被蛮子包了饺子,死活不知!朝廷?哼,天高皇帝远,谁知道上头的大老爷们怎么想?说不定啊,正琢磨着怎么甩锅呢!”

另一个兵卒凑过来,啐了一口:“妈的,谢……咳,反正那些当大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尽苦了咱们这些当兵吃粮的!”

裴清宴眸光一闪,状似无意地接话:“谢?军爷说的是……当年那位谢大将军?”

那队正脸色猛地一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喝道:“闭嘴!不想死就别提那个名字!那是禁忌!快滚快滚!”他像是驱赶瘟疫般,连连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过关。

马车缓缓驶过关隘,顾砚抱着闻诀的手无声地收紧。裴清宴回到车上,脸上的玩世不恭褪去,低声道:“听到了?‘谢’字是禁忌。镇岳军被困是真的,朝廷态度诡异也是真的。清辞,你这捡来的小家伙,恐怕真是个烫手山芋啊。”

他靠在车厢上,打量着昏迷的闻诀,那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里难得带上几分探究,“啧啧,这般厉害的毒,可不是寻常人家孩子能享受到的。我说清辞,你该不会是捡了个什么了不得的仇家之后吧?比如……某个本该死绝了的大将军的种?”

顾砚心中巨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裴兄说笑了。他自小在临川长大,身世可怜罢了。”

就在这时,或许是马车颠簸,或许是毒性再次发作,闻诀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竟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意识。

他听到了裴清宴最后那句话,混沌的脑中闪过柳姨临死前的诅咒,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微弱却带着尖锐的抗拒:“你胡说!我……我在临川……长大的……我爹……秦叔说……只是个……小官……谢家……都死光了……怎么可能……是我……”

他气息不继,话语断断续续,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认知和否认。说完这几句,他便力竭,再次陷入深度昏迷。

裴清宴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反而恢复了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懒洋洋地笑道:“哦?小官?看来是我想多了。不过这小子长得倒是不错,可惜了这双眼睛……若是没瞎,长大了说不定能骗到不少小姑娘呢。”

顾砚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默默将滑落的毯子重新为闻诀掖好。闻诀下意识的否认,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反驳,反而让顾砚心中的猜测更加清晰。但他什么也没说。

为了彻底避开官府的盘查和可能存在的眼线,在接近分隔内境与边境战区的沧澜江时,裴清宴选择了一处荒废已久的野渡口。

月黑风高,江水在暗夜中奔腾咆哮,发出沉闷的轰响。一艘破旧的小船系在歪斜的木桩上,随着波涛起伏,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顾砚抱着闻诀踏上摇晃的甲板,寻了处相对平稳的角落坐下,将孩子紧紧护在怀中。江风凛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水汽,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和染血的衣袍。他低头,看着闻诀腰间那半块虎符透过薄毯隐约勾勒出的轮廓,眼神复杂难明。

谢临舟……若你真是被冤,这虎符承载的便是倾覆的血海与未雪的沉冤。这孩子若真是你的骨血,他的前路注定荆棘密布,与这摇摇欲坠的帝国命运纠缠不清。

裴清宴独立船头,望着对岸那片被更深沉黑暗笼罩的土地。江风鼓荡起他墨色与深蓝交织的衣袍,猎猎作响。他异域风情的侧脸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的眸子里,此刻唯有冷静的权衡与洞悉世情的凝重。他或许不知闻诀具体是谁,但他嗅到了风暴的气息,看到了顾砚投入的决绝。这场豪赌,他既然上了船,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小船在经验丰富的老船夫操控下,艰难却坚定地驶向对岸。

对岸,是烽烟将起的靖都,是危机四伏的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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