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沈府家宅虽大,但是从前鼎盛时留下的,家里仆役并不多。

可杨柳还是觉得丫鬟小厮们暗中投来的目光无比炽热。她忽然意识到自个脸上挂着伤,头发乱糟糟的,面上绯红一片,慢慢挪了挪,将脸埋在萧策安胸膛。

萧策安被蹭得有些痒,皱眉道:“做什么?别乱动。”

杨柳声音闷闷的:“现在太丑了,被人看到可怎么办?”

萧策安总算明白了对杨柳的怪异感出在何处:“男子这么爱俏做什么么?多多风吹日晒,皮肤黑一些,糙一些,男子气概渐渐就出来了。否则日后定然还有人像冯十七一样,看你好欺负就想收你做男宠。”

“男宠”两个字让杨柳一激灵,直到倚在矮榻上,依旧出神在思考。

萧策安命人去寻宋太医,元宝捧着铜盆,拧了帕子要给杨柳擦脸。

杨柳心不在焉,摆手示意元宝她自己来,捏着帕子随便抹了抹脸。

拳头砸下的红印在玉白的脸上格外惹眼,几道血痕已慢慢干涸,唯有唇角处还洇着血色。

萧策安将湿热的帕子压在杨柳唇角,“有血。”

他拇指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在杨柳唇上摩挲,一遍遍描摹着,重重按在唇瓣上,直到浅淡的唇色染上胭脂红,在水光下润泽晶莹。

杨柳吃痛,抬眸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眼中惊疑不定,“您把伤口都弄开了。”

萧策安扔了帕子,喉结滚动,“孤早已说过,你若依旧如此,迟早有一天被人抢去做男宠。”

杨柳无奈:“您为什么总是说‘男宠’?没影的事。”

宋太医被元宝请进屋里,一看杨柳,眼皮就跳了跳,几步快走过来给她把脉。

杨柳父亲和宋太医是过命的交情,乃至杨柳女扮男装,诸多细节都有宋太医做掩护。他将杨柳视作自家子侄,杨柳也对他颇为亲近。

“怎么打这么狠?和谁打了?哪里有专往人脸上打的?”宋太医气愤。

杨柳解释几句,宋太医一直念叨,临走时还瞪她几眼:“不行,我得去找你爹。”

萧策安拦住他,问道:“可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宋太医斟酌着语言,语速飞快:“最近她会很引人注目。”

杨柳问:“能有多引人注目?”

宋太医瞪她:“明天你就知道了。”

……

次日,杨柳拄着拐杖一蹦一跳地进宫,宗临围着她大笑:“哎呀,你被人敲闷棍了吗!”

杨柳幽幽抬头,白皙洁净的面庞上青红交错,双眼上还印着两个紫黑色的大拳印,恶狠狠道:“不许笑!”

宗临笑得更大声了。

他有心探问几句,触及杨柳紧绷的唇角和罕见的臭脸,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以后跟我习武,保管不被人揍这么狠。”

他本意是劝慰杨柳,可他天生怪力,力气大得离谱,杨柳又崴脚拄拐,压根站不稳,躲也躲不掉,一下被他拍倒在地。

宗临笑容消失,连忙拉她起来,嫌弃道:“你胳膊一点也不硬,看着就没劲,和人打架容易吃亏。”

“我教你一招,你以后就扇人,站定之后腰部用力,带着手臂甩出去,啧啧,那叫一个疼。”

今日萧策安本是要给杨柳安排武师傅,但杨柳这情况,根本没法活动,于是又只能在东宫看书。

一路上大家看杨柳的目光都带着笑,萧策安今日又不知怎么回事,非要杨柳在他旁边看书。杨柳就让元宝拉了道竹帘,隔着竹帘听他们讲话。

何慎道:“听说窦将军已经将冯氏众人押解进京,听候有司会审。他们欺男霸女、扰乱市场的事做了不少,想来要抄家流放了。”

又有幕僚道:“可是庭州那边的冯氏旧部还有动乱。真是没想到,陛下统一天下时就已经勒令各家上交铁器,他们家竟然还有这么多精铁制成的兵器,部曲也不在少数。”

杨柳停住笔,托腮仔细听。

“他们在庭州经营多年,积累下的财富不可胜数。这次抄家,光是金银珠宝就抬了一天才抬完。幸好有窦将军带大军镇守,否则还真不一定能如此顺利地镇压冯氏。”

先前杨柳还疑惑过,既然天下大定,为何还在每个郡都驻扎一支信赖的大军。军队的开支,长年累月加起来,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或许陛下和太子都有意打压地方豪族。他们父子二人在政见上倒是出奇地相似,无需言语,就为各自打好了配合。

眼见他们话题要转走,杨柳挑帘道:“那杨亷的案子就也不对了。”

杨亷的案子早就定下了,盖棺定论的事,已经讨论过一茬,被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打断,众幕僚虽心有不悦,却不至于针对他,只道:“小公子有何高见?”

杨柳便道:“高见算不得。这次拨去庭州的赈灾银,数目可观,但对冯氏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更遑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和杨亷贪赃这烫手山芋。”

“再说,那么大一个家族,蠢人再多,也总有两个聪明人。都要抄家流放了,冯氏却至今都没有一个人拿这件事来喊冤,依小臣看,就是为了掩护杨亷真正的同谋。”

“还有杨亷,下大牢后识时务得要命,这件事只否认了几天,要用刑时就毫无怨言地认了,颇有几分心甘情愿被人冤枉的劲儿。”

杨柳随萧策安去过几次大牢,也见过这位杨亷杨大人,当时就为他的怪异心惊,仔细想了许久才发现这人打心底里一点也不认罪,甚至觉得自己做了好事,心里隐隐骄傲着。

有幕僚略一沉吟,道:“小公子说得有道理,可从头到尾都是猜测,如何让人信服?这案子要推翻重查,风险实在是太大,一不小心就要闹笑话。”

他说得有道理,杨柳便没再回话,只是笑了笑。

何慎却忽然道:“说来也有趣,臣在庭州时,曾经遇到过一支土匪,各个蒙面,当家的从不说话,都是底下人传话。那次也是凑巧,臣听到他们大当家讲话,竟然是一口京城雅音呢!”

有人皱眉:“大人你说这些做什么?今天要议事。”

萧策安眸光微动,淡声道:“本就是各抒己见。既然何慎起了头,你们也说说看法。”

众幕僚面面相觑,也有人作沉思状。

事情简单,他们想一会儿就明白了,杨柳准备退回去看书,对上萧策安的目光,只得道:“大人们常年生活在京都,周围人都讲官话,自然习惯了。可庭州千里之遥,与京城口音大不相似,地方口音又极拗口难学。”

“土匪一般是本地流民落草为寇,按理来说应该讲庭州方言,但他们却操着本不该有所接触的京城话,只能说这伙土匪的头目大概率不是庭州人。”

那又有谁,会包藏祸心地到庭州纠集流民做土匪?

何慎捻须,看杨柳的目光都带着笑:“不错不错,正是如此。臣从前都在地方上摸索,北方郡落都游历过,深知依照本朝规章制度,这伙土匪根本不可能在短短半年时间内成长到这个地步。除非有人为他们做掩护。”

倒是没想到,这个半大少年,不止心胸疏阔磊落,有容人的雅量,才思也甚是敏捷。

何慎暗地里叹了口气。若是没有流落在外,十六年的光阴,也许他现在又大不相同了,必定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这样有潜力,门第高,又只对殿下一人忠心耿耿的人,怪道殿下去哪儿都要带着他。

……

杨柳养病数日,杨巍每晚都要问:“要不我和殿下说一声,你就告病在家。这临近年关了,多少得在家休息几天。”

杨柳忙推辞:“东宫里好多咱们家没有的书,殿下也不防着我,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还能听东宫幕僚们说话。在家里太闷了。”

杨巍只得噤声。京城附近也有几处军营,他和宗将军每日觐见过皇帝后都要去军营里,陪杨柳的时间太少。

他也摸不清皇帝的想法。皇帝偶尔确实表现得极不信任他,可却始终都没有夺去他在京畿的兵权。他也曾隐晦地提过要主动上交,都被皇帝略了过去。

只能猜测皇帝是起了疑心,但疑心不重。如此,他和杨柳坦坦荡荡就好。

但次日,杨巍还是给杨柳告了假。

用他的话来说,他们是去做伴读的,不是做陪玩的,该放假就放假,谁拦着也不行。多进了几天宫,已经够义气了。

“今天记得出去转转,不要老是闷在家里。宋太医说了,你要多出去走走。你宋伯伯府上的流云今天要过来,算起来要叫你一声哥哥。”

说到哥哥,杨巍面色怪异,叮嘱道:“我留了赵庆保护你们,放心玩就是。”

杨柳听到他给自己告了假,眼睛就总是睁不开,胡乱应了一声,蒙在锦被里继续睡大觉。

不知过去多久,面上一凉,一团毛茸茸在鼻尖蹭来蹭去,杨柳痒得受不了,睁眼对上一张放大的娇靥。

挽着飞云髻、插白玉兰花簪的女孩双眸弯了弯,趴在床沿托腮看她:“杨家哥哥,你可算应了。我们今天去哪儿玩?”

杨柳懵了一瞬,拥着锦被坐起来,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要先梳洗一下。”

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白皙玉面,欲哭无泪,恍惚忆起父亲临走前的叮咛,知道这女孩应该是宋太医的女儿,名叫流云。

宋流云目光恋恋不舍地从杨柳眉眼上挪开,嗓音甜甜道:“我去外面等你,柳哥哥你要穿得好看些。”

杨柳还沉浸在衣衫不整时房里突然多了个人的羞赧中,木着脸换了身苍青色竹纹圆领袍。

她心里存了几分怨气,刻意往暗沉处打扮,但一出门,宋流云眼睛便亮晶晶的,惊叹道:“柳哥哥,你真是我在京城里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少年肤白胜雪,苍青竹纹衣袍穿在身上,别有一番韵味,满头乌发只是用一根胡杨木簪随意地束在脑后。这样简单松散的装束,杨柳穿上也不显弱气,反而像青竹一般挺拔。

杨柳乌黑圆润的双眼微微弯了弯,闪过细碎的光,“谢谢,你也好看。”

宋流云脸上染上绯色,亲亲热热地绕在杨柳身边,“我们去哪里?柳哥哥,我带你去霜月湖,怎么样?”

霜月湖,京城景色最宜人的湖泊,冬季尤为动人,历来受文人雅士青睐。

此外,霜月湖湖心时常有茶会,不拘门第出身,通过考察后即可一层层登楼。许多寒门子弟,都卯足了劲要在茶会上大展身手,打出自己的名气。

有时朝中重臣也会暗中观察,若是入了哪位公卿的眼,得到举荐一二,又大不相同。

前些日子东宫的幕僚们也提到过霜月湖。因着杨柳过目不忘,萧策安还想让杨柳去茶会上多待几日,留意新近的才子。

杨柳那时候就想应下,可惜顶着两个黑眼圈,实在不好意思出门,只好推了。如今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宋流云提到了杨柳心坎上,杨柳也欢喜地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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