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整,手机震动,铃声响起——座机,陌生来电。
“你好,这里是SJ附属医院,我们在许意医生的人事档案里找到了您的电话……”
五年来从未用过的“紧急联系人”号码,在这一刻被拨通。
许小陈病危的消息如一道霹雳,瞬间劈碎宁辞全部的幻想和期待。
“喂?喂?宁小姐,请问她还有别的亲人吗?”医院人事科工作人员听到电话里没了动静,急切地提高了音量。
“没了。她是孤儿,她只有我了。”宁辞的声音干涩而空洞。
她挂了电话,披一件长款浅灰色风衣,拿了车钥匙,夺门而出。
电脑亮着屏,提包留在角落,杯里的水洒湿一片。
宁辞开车疾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所有的情绪都脱离了主体,只有大脑机械地驱动□□,做出本能的反应。直到她出现在抢救室的门口,看到门楣上方亮着的“急救中”灯牌,恐惧才排山倒海般袭来。
抢救室外,除了有黄医生、刘主任等同事代表外,MX医院的姚院长,SJ医院的院长,以及各科专家全都守候在此;抢救室里,知名外科专家李涵正亲自带队治疗,她也曾经是许小陈本科时期的恩师,听到消息,便第一时间赶来。
黄医生看到匆匆赶来的宁辞,便知道她正是许小陈口中的“女朋友”。他将她带到家属会议室,他指着X光片,详细介绍了许小陈的情况:
“她为了保护刘主任,被凶手用水果刀刺中,连下三刀。第一刀在右侧肩胛骨下缘稍微偏外侧。”他顿了顿,手指移向更致命的位置,强抑哽咽,继续说,“这里是第二刀,靠近脊柱旁肋间隙,极可能刺穿壁层胸膜,伤及肺部,也是最危险的一刀。”最后指向颈部,“还有这里是第三刀,伤在颈侧斜方肌边缘……”
宁辞感觉每一刀都插进了自己的心里,她面色惨白,剧烈的心痛伴随着灭顶的恐惧汹涌而至。
七点一刻,抢救室传来消息,病人各项生命体征趋于稳定,但人尚未苏醒;八点整,病人各项生命体征基本稳定,转入ICU重症监护室,但人尚未苏醒;九点整,十点整……凌晨一点整……凌晨四点整……人尚未苏醒。
宁辞一直呆坐在家属等候区,所有的情绪,在生命的衰亡面前,都变成了看不见的尘埃。宁辞感觉这种等待,比五年长得太多,漫长得好像过完了一生。
上午九点,医护人员再次确认情况,专家组再度调整治疗方案,家属可以进去探视。
宁辞穿上防护服,独自进去。她将门口的隔离帘掀开,看到许小陈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整个人小小一只,一动不动地“趴”在病床上。由于背部和颈部都有伤,她甚至失去了平躺的“资格”。
这间病房很大,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不断发出“哔、哔、哔”的声音。
宁辞慢慢走过去,摸摸她的手,温度尚存,又看看她的脸,苍白而虚弱,没有丝毫生机。一时间,巨大的悲伤将她吞没,四周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许小陈这下真的不要她了,她预备彻底消失,再也不被她找到。
……
而昏迷中的许小陈正在做一个很长的梦,她梦见大学时期的宁辞……
她非要穿着高中校服,拉着她在大学门口合影留念;梦见她第一次开车,紧张地左右张望;梦见她在图书馆睡着,流了满桌的口水;梦见无数次小心翼翼的试探,闪烁不定的眼神,还有羞红的脸......还有那辆呼啸的摩托车,风掠过耳畔的肆意,和第一次笨拙却炽热的拥抱。
“许小陈,你不怕吗?”二十岁的宁辞正骑车带着她,迎着风呼喊。
“怕什么?”许小陈坐在身后,大声追问。
“不怕掉下去啊!”宁辞突然提速,引擎一阵轰鸣。
“怕!你——开——慢——点!”许小陈一字一顿地“哀求”,胸腔里却鼓荡着青春的悸动。
“那你还不抱紧我。”宁辞带着得意的试探,话音未落,腰间便环上了一个紧紧的拥抱。
……
短暂的探视时间结束,宁辞被带到家属工作会议室。
“许医生的各项生命体征都稳定下来了,但问题是……”李涵教授表情凝重,带来了最致命的消息,“她似乎完全没有求生意志。”
“没有求生意志?”宁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意思?”
“三天。”李涵的声音沉重如铁,“如果还是醒不过来,就没什么希望了。”
“什么叫三天没希望了?你在胡说些什么!”宁辞双目通红,情绪陡然失控,“你会不会治?”
“宁小姐冷静一下。”身旁的姚智一一把拉住她。
“唉,都怪我,怎么就让她挡了刀了呢?”刘主任因为许小陈的事情,也是一天一夜没合眼,“她吃得苦太多,太累,累到没了求生意志。”
“她还处在药物戒断期,难免意志薄弱,我们要做的,是想办法激发她的求生意识。”姚智一看了宁辞一眼,“你进去陪陪她吧,她可能最需要你。”
待宁辞离开后,姚智一给白芷打了电话,让她把许小陈在MX的病案记录带过来。特殊情况下,医生本着“生命第一”的原则,也顾不上泄露**的风险了。他们必须尽快弄清楚,许小陈心理创伤的根源。
……
宁辞重新穿上隔离防护服,守在许小陈身边,她终于能有机会好好陪她说说话了。
“我每天都在等你的电话,但你一个都不给我打。”
“周六上午,我也去MX医院了,就在心理咨询室门口等你,还看到你出来买了面包和牛奶,但我不敢叫你,怕你还生我的气。”
“前几天我爸妈逼着我相亲,我直接拒绝了,因为我只想要跟你在一起。”
“我的烟,抽得更多了,一直想戒掉,但是怎么也做不到。我自己一个生活,家里什么也没有,我总幻想着,等你住进来,我们再一起买东西填满它。”
“你消失这几年,我赚了好多钱,只是为了等你回来的时候,能夸夸我。”
“许小陈,你不能不要我。虽然我脾气不太好,不会好好说话,爱哭,还爱吃醋……但是你也不能不要我,我照顾不好自己的,你不要我的话,就再也没人管我了。”
低声倾诉间,爱意与思念化作无尽的泪水,剥离了所有的怨恨与伪装。
但是许小陈的梦依然很深很长,她在梦里看到宁辞穿着婚纱捧着鲜花,又看到了奶奶和爸爸妈妈,看到了好多好多熟悉的脸孔。转瞬间,记忆扭转,她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冰冷的晚上,那个致命一击。她看到了宁辞的妈妈,她鄙夷的目光,冰冷的转账;又看到好多好多医生护士,没日没夜的奔忙……
许小陈能感觉到体内的伤痛,她的身体似乎在反复被扎伤,刀刀冰冷,深入骨髓。她的意识扭曲成无尽的痛苦,宁辞穿着婚纱转身离开,职业的铠甲也渐渐破碎,五年前绝望的呼救再次回荡在耳旁。
……
白芷送来了许小陈的心理治疗病案。宁辞一页一页地翻看里面的记录,指尖不停颤抖,眼泪滴滴掉落,填满字里行间。
10月26日自述:
我意识到自己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出了错,整个身体不住的颤抖,身上寒热交替,意识变得模糊空洞。
10月30日自述:
我知道药物依赖的危害,但是最近医院人手实在紧张,如果不吃药,我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这样身体吃不消……
11月15日自述:
嗯……由于我在个人感情方面遇到点问题,强烈的沮丧和绝望感让我又陷入焦虑……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在清醒的时候切断一切可能带来的伤害。于是,我有意识的关上窗户,切断煤气,收起刀具……这样不至于危及生命。但是我还是陷入一阵真空般的失控,最后是凭借一句记忆闪回,才苏醒过来。
这中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11月27日自述:
有时候情绪还会不受控制,低落和冲动交替出现,偶尔会有低烧。我会用冰水代替药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12月2日自述:
债务确实是一个因素,不过我还是希望它能作为某种激励吧!至于感情创伤,可能是我太过于敏感。我从小在这方面就比较敏感,可能是亲情的缺失导致的吧,就养成了内敛、敏感、逃避的习惯。
12月9日自述:
职业梦想是我唯一能掌握的事,其他的,我想我没有能力再追求了。
除了自述外,还有各类抗抑郁、抗焦虑药物的名称和剂量记录,以及各种各样的物理和心理疗法。
宁辞终于明白,五年前的200万,“买断”的不是感情,而是许小陈赖以为生的骄傲和自尊;而自己提出的“千万交易”,则彻底毁了她对未来所有的期盼。是她的偏执、纠缠、质问和羞辱,将许小陈一步一步推进深渊。
……
第二天,病情依旧未见转机。
上午十点,刘主任和太太来到监护室。
“许医生,我向你保证,你的职业生涯远远没有结束。你身上的伤都是小问题,没有伤及要害,只要你醒来,一切都会恢复……”刘主任俯身,在她耳畔轻声宽慰。
“你还有那么多病人等着你呢,你出事了,他们怎么办?”
“你不知道,好几家医院要挖你过去,我都背着你偷偷拒绝了……你得跟着我,好多东西我还没来得及教你呢。”
刘太太站在一旁,悄悄抹着眼泪。
上午十一点,许小陈同科组的同事赶来探望,各自表达了担忧与不舍。
下午一点,姚智一和宁辞单独约见。宁辞坦白了五年前200万的债务来源,以及那场致命交易的全部经过。她痛哭跪地,祈求姚智一的帮助,精神濒临崩溃,被强制休息。
下午两点,姚智一带领医疗团队来到监护室,他们做了最后的尝试,依旧无效。
下午四点,心肺供养不足,血压降低,医疗团队紧急干预,生命体征重新恢复平稳。
下午五点三十分,医院领导、专家组再次召开专项诊断会议,第四次修改治疗方案。
晚上八点二十分,病人有轻微反应,宁辞再次进入监护室。
许小陈出现生理性叹息,宁辞贴近她额头,不断亲吻哀求。大约过了十分钟,许小陈似乎有了自主意识,医疗团队紧急评估。结论:暂无苏醒迹象,意识模糊。
……
这一天,许小陈持续沉浸在梦境之中。
她回到小时候,父母牵着她的手。奶奶切了西瓜,将最大的那片给了她。她又考了一百分,各种奖状贴满墙头;母亲的脸开始变得模糊,父亲向她告别,叮嘱她照顾好奶奶;奶奶拿出存折,里面是她的学费。
老旧的灯泡能照出地面上的影子,坏掉的桌子腿必须要垫一小块木片才能平稳,门锁总是坏了又坏,怎么也打不开。
……
第三天,病情依旧未见转机。
所有的治疗方案均判无效,医疗干预彻底失败。
宁辞拨通了宁阳的电话,让他把卧室衣帽间那顶绣着“NC”的帽子送到医院。上午10点,她将帽子放在许小陈枕边,再次亲吻她额头,她没法把六年前的宁辞还给她,只能还她这顶帽子,希望她能带着最纯真的爱离开。
她穿着蓝色隔离服,孤独地站在病房旁,已用尽了所有的办法。
而许小陈正在被可怕的梦境反复凌迟,她看到散落一地的支票。她想把它们捡起来,但是怎么也抓不到。她得把这些支票寄给宁辞的妈妈,她不告诉她银行账号,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把钱还给她。
“对不起,钱……还不上了。”许小陈透过氧气罩,竟发出了昏迷以来唯一的声音。
宁辞赶紧凑上前,她无比清晰地听到了许小陈的“遗言”。不是害怕,不是留恋,不是告别,而是“对不起,钱还不上了”。这句话无疑给宁辞宣判了“死刑”。
她再也支撑不住,绝望地跪倒在病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渐渐陷入昏迷。
……
许小陈终于又看到奶奶的背影,她赶紧追着喊她。奶奶停下脚步,转过身等等她:“陈陈,快点,跟着奶奶走,奶奶领着你。”
“嗯,等等我……”许小陈想要牵住她的手。
突然,她的耳畔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快!快!上心电……”
“宁小姐,醒醒……宁小姐……宁小姐……”
“滴……滴……滴……”
……
宁辞注射了生理盐水和营养剂后,从病床上苏醒过来。
“你醒了。”护士冯微微负责照看她,“你因为低血糖和过度悲伤昏迷了,现在没事了。”
冯微微说完,脸上随即浮现一丝明亮的喜色:“很幸运,许医生也醒来了。”
宁辞将手上的针管拔掉,不顾一切地冲向监护室。她来不及穿防护服,直接闯了进去。
许小陈正在护士的帮助下,艰难地进食流食。她看到宁辞失魂落魄地闯了进来,好像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
许小陈努力扯出一抹淡然却温柔的笑意,声音轻如叹息:“没事了,吓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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