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短暂的相处中找到了微妙的平衡,宁辞笨拙且炽热的修补,让许小陈在病痛中体会到久违的幸福。窗外已至深冬,但二人的心却在温热的病房中慢慢靠拢。
那辆银色保时捷,又开始频繁地停在住院部楼下的车位上。宁辞特意调整了作息,清晨六点准时到岗,下午四点半准时下班。许小陈不让她在病房陪夜,她只好晚上回家,偶尔偷偷跑去许小陈的办公室凑合一宿。虽说日日相见,两人独处的时光却少得可怜。唯一令人欣慰的是,许小陈恢复得相当顺利,第五周时,已经能扶着床沿,慢慢下地行走了。
然而,那场医闹事件的社会影响持续发酵,“医闹事件”被媒体大肆渲染报道。尽管医院方面已经就该事件多次发表声明,但随着热度的持续攀升,婉拒媒体和保护当事人都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而许小陈的身体刚有起色,就不得不以当事人的身份,应付接踵而至的媒体采访。
这天,一家名为“XCC”的社会新闻媒体预约了许小陈的时间,希望就医闹事件进行半小时面对面访谈。在院方的授意下,许小陈同意了采访。而这家媒体为了最大限度的博取流量,早已制定了“万无一失”的计划……
在医院特意安排的会议室里,摄像、灯光、背景布置妥当,记者引导许小陈在镜头前坐定,访谈即将开始。而主持人似乎并不着急提问,只是寒暄热场,眼神却频频飘向会议室门口……
不多时,一个女人拉着一个男孩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会议室门口!
一时间,所有镜头都转向了她。
“许医生,对不起!”女人双手扶地,酝酿着极大的悲痛,带着哭腔嘶喊,“都是老黄没收好脾气,一时犯了大错,才让你受了这灾了……”
许小陈一眼就认出了黄太太——那天,她正搂着她的肩膀安慰,而她的先生就突然失控地扑向了刘主任……
许小陈下意识想要扶她,但碍于身体并未康复,她无法顺利起身,也只好徒劳地伸手示意她起来。这时她才注意到女人身后跟着的孩子,是个唐氏综合征患儿,大概有**岁的样子。
黄太太哭喊着,一把拉住那孩子一起跪地,痛哭失声:“我大儿子是唐氏儿,小儿子治病花光了所有的钱……但人还是没了。我们娘俩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求求许医生行行好,网开一面,救救我家老黄。”
许小陈僵在椅子上,一时不知所措,而记者却适时将话筒递到她面前:“请问许医生,您之前是否对患者的家庭情况,有所了解呢?”
“患者”一词,显然是记者的精心设计和有意引导。
镜头纷纷齐刷刷对准了许小陈。
“没有。”许小陈心头一颤,蹙眉垂眸,一股寒流猝然侵入心底。
“那么,院方如果知情,是否会根据患者的家庭情况,尽量满足其医疗诉求呢?”记者将话题巧妙转向医疗资源分配的问题,这显然超过了许小陈能够回答的范畴。
“医院……医院一直在尽力满足患者的需求,只是……有时候……确实很难……完全兼顾。”许小陈心跳如鼓,生怕自己的措辞损害了医院的声誉。
“许医生,您不用太紧张,观众们对您个人见义勇为的精神是非常崇敬的……我们也只是针对这个话题,听听您个人的看法,您别有太大的压力……”记者一边“安抚”,一边精准把控问答节奏。
“我们家老黄求了医院多少次啊……求医院安排刘主任给瑞瑞手术,可医院就是不同意……我们家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了呀……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跪下来求求医生……可是……人还是没啦!”黄太太声泪俱下,委屈到了极点。
现场陆续有保安赶到,可是碍于媒体的镜头,也不敢强拉硬拽。媒体的工作人员搬来把椅子,让黄太太坐下说,但她却怎么也不肯,执意要跪在地上。
记者继续追问:“许医生,您认为,造成这次悲剧的主要原因,是否与当下紧张的医疗资源有关?”
许小陈感到身上伤口隐隐不适,额角渗出汗滴。记者完全回避了“凶手”、“犯罪”、“医闹”等关键定性词语,引导案件性质的意图昭然若揭。
“这个问题,我不方便回答。”许小陈的想尽快结束采访,理智告诉她,此刻不该回答这些宏观的、社会层面上的议题。
“没关系的,许医生,我们都理解您身为医者的艰难取舍。”记者话锋一转,“但是悲剧已经发生了,您付出了巨大的牺牲,而瑞瑞爸爸也即将面临法律的审判。请问您,是否会因为面前家属的恳求,考虑……给予谅解?”记者刻意停顿,方便摄影近距离捕捉许小陈的微表情。
许小陈低下头,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不自觉地蹙紧眉头,指尖微微蜷缩——所有的细微反应,都被镜头牢牢锁定。内心在剧烈撕扯,她知道此刻心软,是对医者尊严的辜负,是对违法犯罪的纵容。可是……
“我们真的错了,千错万错。老黄他不是要存心杀人,他实在是情绪崩溃了,昏了头了……”黄太太抓住这“黄金时间”,扯着嗓子嚎啕大哭,她甚至跪行向前挪了两步,试图更靠近许小陈一点。
许小陈深深叹了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张涕泪横流的脸。然而,她无法忽略那个小男孩——他正乐呵呵地仰着头,好奇地四处张望,对母亲的痛苦浑然不觉。
而男孩的脸,隐约间有着瑞瑞的影子……
许小陈心跳得厉害,她知道自己可能要守不住底线。她咬紧牙关,做最后的抵抗。
“许医生,十几年,如果您不答应……老黄要判十几年!”黄太太的声音已经嘶哑,“如果是这样,我也活不下去了,欠的债永远也还不上了……我还能怎么活……我这孩子,也只好成了‘孤儿’了……”
听到“孤儿”一词,许小陈的防线终于崩溃,她哪能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个孩子变成孤儿,让瑞瑞的家彻底家破人亡。
她转过头,接过记者的话筒,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我……会考虑考虑。”说完这句话,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能长久地瘫坐在特制的椅子上,背后的伤口传来尖锐的剧痛……
当日,寒风肆意,白雪纷纷。CXX的报道如雪花飘落般铺天盖地:《医者仁心!SJ附属医院医闹家属已取得谅解书!》
宁辞看到这则新闻时,刚结束一个重要的海外会议。她坐在车里,盯着手机里已然编辑润色过的文字,配着许小陈接受采访的侧影,以及凶手家属跪地痛哭的照片……她皱眉泪目,脸色沉到谷底,转眼间掐断了指尖的烟,第一时间拨通了熟识的梅律师的电话。
“原则上当然可以反悔,但必须在一审判决下达前,最好提交书面声明正式撤回。”梅律师在电话那头解释,“如果法院判决已经生效,被害人事后再反悔,撤回谅解书就失去实际意义了。”
“明白。明天我去律所找您,见面详谈。”宁辞看了眼手表,刚过六点,窗外却已是一片暗沉。
“好,明天见。”梅律师干脆地应下。
宁辞发动车子,照例驶向住院部。路过街边时,她没忘买一串冰糖葫芦。抵达住院部,刚出电梯,便看见许小陈正抓着走廊扶手,艰难地练习移步。她还是那样单薄瘦小,一个多月的特制营养餐,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依旧是那么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许小陈挪到走廊尽头,转过身,继续往回走。一抬头,正好看见宁辞穿着一件灰色半长款毛绒大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等着她。心头蓦然涌起一阵喜悦,腿上的力气仿佛也多了几分。
宁辞快步迎上前,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容,微微俯身牵过她的手,将藏在身后的,那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递过去:“尝尝?特意给你买的。”
许小陈的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笑意盈盈间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宁辞心底涌起强烈的、想要拥抱的冲动,但又怕碰疼她,就只抬起手,极轻柔地将她汗湿的鬓发别到耳后,然后贴近她耳畔,声音低沉而温柔:“外面下雪了……”
许小陈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酥麻的涟漪。她上大学时,最爱下雪天,每次落雪,都想吃冰糖葫芦。
“哦。”许小陈笑着应了一声,她咬下一颗裹着糖衣的山楂,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上午采访时的苦涩似乎被冲淡了几分。
宁辞小心地扶着她的胳膊,慢慢搀她回病房。病房里,三名护理人员正在做消毒清洁。其中一人见她们回来,连忙上前接应。
“麻烦你们。先出去一会儿,半小时就好。”宁辞犹豫了一下,补充道,“辛苦了。”
三名护理应声放下工作离开。
许小陈敏锐地察觉到宁辞声音里的沉闷,那刻意压低的语调下,似乎涌动着某种极力克制的情绪。她看着她紧抿的唇线和略显僵硬的侧影,心也跟着微微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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