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曲乐行首

秦凤池惫懒看他,搁下茶杯就去换装。

秦松忙连滚带爬起来跟去伺候。他打开随身带的大包袱,从里面捧了一套衣裙出来,这衣服有了折痕,还需用热烫的茶壶熨平折痕。

秦凤池径自端坐在妆台前,熟练地给自己盘了单髻,从带来的小妆盒里捡了一支折股玉簪固定住发髻,又在一侧插了支鎏金的小花筒簪并一把缠枝牡丹花的小巧玉梳。最后,他才挑了一对嵌珠金丁香耳钉戴上。

他左右端详了一番镜子里的女子,补了补妆粉和唇脂,便在额心贴了一枚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梅钿,方才满意。有诗云“翠钿贴靥轻如笑,玉凤雕钗袅欲飞”,无外如是。这几年宫里虽流行高髻云鬓,梅妆珠钿,到底民间还是以清丽别致为主,并不奢华。

秦松熨烫好衣服,这才捧了过来。他伺候师父换下身上藕荷的窄袖上衣,穿了白色内衫和粉绿半袖,下系一条鹅黄的六幅绸裙。这身衣服,半袖的镶边、腰带和披帛都是藕粉色,在热天里看着格外清爽。

等秦凤池再慢悠悠地摇起一柄纱面的花鸟扇,那眼神已变得婉转多情,似睇非睇了。

秦松跟了他师父也有几年,看他妆样十数次,仍觉耳目一新,惊艳不已,犹如初见。探子这一行当里,人人都有一手伪装的功夫,甚至有能缩骨改变身形面貌的能人。可是像他师父这般,扮一次,从妆容衣饰到言行举止,乃至于气质风骨,都能贴合所扮人物本身的,凤毛麟角。

“师父,咱们先去哪儿?”府城里哨人也分三六九等,人数还不少。

秦凤池靠在窗边,抬扇挡了一下日头:“九娘上旬可接了信?”

秦松回想片刻,肯定地点头:“接了。”

“那便去她那儿,”秦凤池道,“天津府十里烟云巷,能得了曲乐行首,凡宴请场合,少谁也不会少她一张请柬。”

这就是要借力了。

便说顾久娘,惯来午歇,今日不知怎的,才歇下小半时辰,便惺忪醒来。

日头已渐偏西,透过窗外竹树丛的间隙,晒出一把斑斑驳驳的影子,又被轻纱的门帘轻轻遮挡。天儿热,地板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竹席,摆了一套紫檀木嵌大理石山水面的桌椅,使这房间的基本色调显得十分沉静;另一架大理石描金的花草围屏,映衬着屋子一角的仿古青铜冰鉴,和其中袅袅漂浮的冷气,又使这屋子多出几分奢华。

粉壁上挂着一幅当世的山水图,在画的下面,有一张条几,上有一张古琴,一本琴谱。一件白釉的仿古香炉,正袅袅地吐出沉香的烟缕,正是“却挂小帘钩,一缕炉烟袅”。

由此看来,这间闺房,虽奢华却也雅致。每一件摆设都在它该在的地方,不多也不少,十分恰当。摆设这房间的人,必然也是个性格妥帖、不缺文气的女子。

顾久娘正是这样的人。

她半倚着软枕,睡眼迷蒙,半晌才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丫头晴柔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听见响动,才笑眯眯地绕过屏风走过来。她见顾久娘已经要下床,便拿了一件薄纱的褙子替对方披上,然后才倒了一盏淡茶递到对方手里。

“娘子,怎么这会儿就醒啦?”

顾久娘抿了口茶水,秀眉微蹙,也是困惑:“不知怎的,好似有一桩事等着我,睡不安稳。”她沉吟片刻,对晴柔道,“你去门房那里走一趟,问问今日可有人拜访。”

晴柔十分不解。倘若有事,门房早便告知她了。虽然暗自嘀咕,但她有一件好处,就是足够听话,闻言接过顾久娘手里的茶盏,搁到桌子上就出门去了。

夏日里午睡起来,总是有些燥热。

顾久娘拿起枕边的竹扇,轻轻扇了扇,待闻到淡淡的沉香味儿,那股燥热才一点点沉淀下去。她思来想去,想了半晌,除了年头接了京里来的信,倒也没什么事了……

“娘子!”

晴柔喊了一嗓子,人才匆匆忙忙掀帘子进屋。她绕过屏风,脸蛋热得红扑扑的,小声对顾久娘说:“娘子,这可真是巧了,我才刚到门房,就遇上两位京里的女郎来访。其中一位,个头儿可真高!比咱家门房还高哩!”

顾久娘眉头一跳,忙趿拉着绣鞋下床:“那两位客人何在?”

“我将她们安置在了石亭子里,”晴柔急道,“娘子,您把衣服且穿好再出去啊!”

顾久娘恍若未闻,随手将扇子往桌上一丢,快步朝外走去。

这套宅子面积不大,不过一个花园套一个小院儿,但花园占地不小,处处是景致。

秦凤池靠在凉亭围栏边,正摇着扇子看外头池子里游曳的锦鲤。

这是一座四层重檐的石凉亭,比起木制凉亭更多一分古朴,但精雕细刻,也并不粗陋。从亭里望出去,有山石嶙峋,绿水环绕,竹叶簌簌,几丛红的粉的白的花朵点缀在山石之间,让人仿佛身在江南。

秦松站在一旁,打量着精巧的花园,心里直犯嘀咕。他心想,这九娘子日子颇过得去,已不再是昔日的可怜人,也不知那忠心还剩下几分?

他耳朵微动,抬头一看,远处游廊正款款走来一位丽人。

那丽人身材娇小,却曲线婀娜,半透明的轻纱褙子挡不住雪白的颈项和大半□□,正如诗云“慢束罗裙半露胸”。越走近,秦松便越能看清她的模样,也认出了她来。

顾久娘顾盼生辉的双眸带着急切,椭圆形的、异常白嫩的脸蛋上沁着细汗,此时她红唇开合,微微喘着气,便引得浑圆的胸脯一起一伏。

“大人!”她在凉亭外便深深地蹲礼。

秦凤池转过头来,一头撑额,上下打量她。

“几年未见,长大了。”

顾久娘闻言不由抿嘴笑了,她这么大个人,在大人眼里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瘦小的小丫头似的。她突然浑身放松了下来,只是仍不好意思抬头直视亭子里的人,只侧过身,向秦松轻轻行了一礼。

“小秦大人。”

秦松不大自在地冲她颔首,随即便转头不再看她。

衣衫不整的,像甚么样子……

秦凤池用扇子点了点亭子里的石凳:“过来坐。”

顾久娘忙提着裙子走上台阶,拘谨地坐了石凳一角,态度恭谨。其实,她心里是十分激动的。方才她在游廊远望,只看到秦凤池大概打扮,然而这人的面容究竟是瘦了胖了,神情到底是严肃还是愉悦,却是看不清,不由又有些焦虑。

“你老低头作甚?抬起头,我有事问你。”秦凤池未经伪饰的声音低沉响起。

顾久娘迟疑片刻,大着胆子抬头看他。

面前这人,论作女装,简直比她还要美貌。不过她瞧的却不是外头那层扮相,而是透过那些,看向几年前救自己出苦海的那个男人。

秦凤池问道:“你明日可是要赴陈大年的堂会?”

顾久娘闻言一怔:“正是。听闻陈知府邀请府城商行诸家一同宴饮,乃是难得的盛宴。十三行里头争红了眼儿,倒叫我个新人拔了头筹,得了请柬。”

她这才醒悟过来,看了看秦凤池的装扮。

“大人莫不是也要去?”

一旁的秦松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道,若不是要去,谁来找你个黄毛丫头!

秦凤池笑道:“其间诸事你无须知,只管替我寻个身份便是。”

顾久娘踌躇片刻:“这……身份易得,只是这等场合,又有恁多商家,万一有人唐突大人,这该如何应对?”

她说得委婉,实则害怕那宴席上有商人醉酒狎妓,更怕万一那些做官的看上了大人这扮相。

秦凤池忍不住笑出声,拿扇子掩嘴:“我等来此办事,自然有应对之策,你助我混进宴席就是了。”

他倒也不怪顾久娘白担忧,毕竟这小娘子没入羽卫,这两年也没接过任务,算是末等的哨人,和普通人也无甚区别。其实哨子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年年接信续档,但真正能得用不过十之一二。

顾久娘确实没怎么见识过秦凤池的本事,此时见他一言一行都如女子,与印象里那个高大酷戾的男人形如二人,不由暗自惊叹。

她想了想,道:“既如此,不知大人现居何地?明日倒不好分两处前往,还须得接了大人与久娘一道。”

秦凤池道:“府前大街柯氏邸店。”

顾久娘点头:“倒是好找。”

她又说了些堂会细节:“大人,久娘可为你安排一伴乐女伎的身份,届时或是持羯鼓或是捻箫管随乐伎们次第而出,假作奏乐,当不会引人夺目。只是乐伎们明日都着紫衣簪白花,襟领满绣牡丹,这服饰妆容不能有些许差别,衣服首饰我可为大人准备,这妆容……”

秦松插了一嘴:“不就是牡丹妆?我会化!”

他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样儿,一开口却如同公鸭子。

顾久娘想笑,又强忍住了,忙起身道:“久娘这便去准备衣服,大人稍待。”

等到秦凤池师徒二人回到邸店,已是申时过半,夏季日长,天色仍然明亮。

褚楼在邸店睡了一觉,又在一楼大堂里听了半下午的俚曲儿,打赏了三五小钱,还喝完了一壶茶,吃掉了两碟果子,无聊至极。若不是答应了秦凤池二人不随意外出,这府城里吃的玩的倒也不少,可惜他哪处也去不得,实在憋闷。

正苦闷时,见邸店外跨进两名女郎,正是出去半天的秦姑娘主仆。

秦凤池头戴帷帽,身姿高挑,旁若无人地穿过大堂众人直奔褚楼这桌,她身后的小丫头手里抱着个锦缎的包袱,看样子像是一包衣服。

“秦姑娘!”褚楼有些激动地站起来。可算回来了!

秦凤池秀眉微挑,眼里闪过些许笑意。

“让你等急了,是我的不是。”她的声音又低又柔,似乎满含歉意。

褚楼脸一下涨红,忙摆手:“你是出门办正事,何必顾忌我——这邸店里节目不少,俚曲也颇为新颖,我一点也不着急!”

一旁的秦松噗嗤笑出声,连忙捂住嘴,惊慌地瞥了秦凤池一眼。

秦凤池听若未闻,在桌子前盈盈坐下:“咱们不若叫些吃的,我也饿了。”

褚楼正懊恼呢,也不知怎的,他在秦凤池面前就好像脑浆蒸发,说话做事都忒傻!他抿抿嘴,郁闷道:“这家果子好吃,我吃了两碟子……”

秦凤池却似哄他似的:“果子哪里作数?昨日的豆皮卷没吃着,不如叫来尝一尝?”

褚楼心情慢慢平静,三个人遂各自叫了吃的,边吃边说话。

“姑娘明日可还出门?”

秦凤池点头:“傍晚会友,公子可有去处?”

褚楼想了一下,他在天津府倒有一位故旧可以拜访。他们小时候也常玩在一处,长大又在国子监同窗两年,只是后来他转去武学馆,那位同窗也随家人外任,就未再见面。说起来,他那位同窗如今也算是这府城数一数二的衙内了。

第二日傍晚,褚楼趴在二楼围栏上,目送秦凤池盛装上了一辆马拉的毡车,毡车装饰华丽,车外还有婢女抱着裹布的乐器,和一些妆匣包袱随行。

怎么看,也不像是访友啊。

褚楼联想到秦凤池的身份,不由有些胡思乱想。可是再怎么想,对方没有告诉他实情,显然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他甩甩头,收拾心情准备出门。上午的时候他花钱请人给他那位同窗送去拜帖,同窗立刻就回了帖子,还邀请他今日去家中做客。说来也巧,约的也是这个时辰。

褚楼换了一身靛蓝的窄袖外衣,黑色嵌宝腰带,颜色虽沉了些素了些,好在料子是纱罗的,也十分透气。他先到街上寻了间铺子,看了半天,发现了叶万晟的一幅竹林消夏图,画技虽稍嫌稚嫩,但钤印确是叶画圣本人的没错,竟是他年少时的作品。

“这幅画,你是哪里得来的?”他感兴趣地问老板。

老板嘿嘿一笑,并不作答。

褚楼也不在意,低头细细地看了又看,确定这画是真迹无疑,决定要买下来。不过这幅画就不能当礼物了,得送回去给他二哥。褚芳最爱的画家就是这位叶大手,此画虽然笔触稚嫩,但对于粉丝来说,却十分有意义,是不可不收藏的珍品。他只得又重新挑了一只上好的砚台并两块古墨作为上门拜访的礼物。

付了钱,褚楼吩咐店家将画匣子送回邸店,自己拎着包裹步行去了同窗家。

同窗姓陈名天永,是天津知府的嫡亲侄子。据闻陈知府没有儿子,遂拿这侄子当儿子养大,指望他给自己养老送终,因此说陈天永是府城第一衙内也并不为过。

提到钤印就想到《画怖》。

楼哥儿竟然找到了二哥偶像少时的作品,二哥估计要激动cry了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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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久娘的房间布置参考《白门柳》里柳如是的香闺布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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