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营的日程紧凑得像一场高压冲刺。小组课题、案例分析、即兴演讲、团队协作模拟……每一项任务都在榨取每个人的智力与精力,同时也将每个人的特质、能力、乃至野心,都**裸地暴露在聚光灯下。
我与林浩所在的小组,在这种高强度磨合中,逐渐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他负责冲锋陷阵,提出大胆构想,渲染方案前景;我负责夯实基础,预判风险,完善执行路径。我们之间依旧存在理念分歧,但都默契地控制在建设性范围内,甚至偶尔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我们的课题进展顺利,几次中期汇报都获得了不错的评价。
我能感觉到,沈振海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我们这一组。那目光依旧没有温度,却像精准的探针,测量着每一份潜力的深度。
然而,这种在“苗圃”中获得的、建立在专业能力上的短暂认可,与我回到战略规划部的现实,形成了尖锐的割裂。
一个周三下午,我结束先锋营的集中讨论,匆匆赶回总部参加部门例会。推开会议室的门,一股熟悉的、略带滞闷的空气扑面而来。马总监正在听取王处关于某个常规报表的汇报,内容琐碎,节奏缓慢。
我悄悄在位子上坐下,试图将思维从先锋营那个关于“颠覆性创新”的激烈辩论中,切换回部门里这些按部就班的流程。
王处汇报完,马总监惯例性地问了句:“大家还有什么补充?”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基于在先锋营讨论中形成的思维习惯,开口说:“关于刚才提到的市场占有率数据,如果我们结合最近政策风向和竞争对手的动态做一个敏感性分析,或许能更清晰地预判下个季度的风险区间,我们可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马总监打断了。他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摆了摆手:“小骆啊,刚从先锋营回来,思路是活跃。不过我们部门的工作,讲究的是扎实、稳妥。那些太超前的东西,先放一放,把基础打牢再说。”
他语气不算严厉,甚至带着点“长辈”对“年轻人”的宽容,但那话语里的否定和敲打,却像一层无形的冰霜,瞬间覆盖下来。我看到王处嘴角一丝几不可察的得意,看到赵琳投来的、带着些许同情的目光,也看到其他几位老同事习以为常的麻木。
我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一股混合着屈辱和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在先锋营,我的“多想一步”被视为深度和价值;在这里,却成了“不扎实”、“太超前”。
例会结束后,我情绪低落地回到工位。桌上放着一份需要校对的冗长报告,格式要求繁琐,内容陈腐。我深吸一口气,试图集中精神,却发现手指放在键盘上,无比沉重。先锋营里那种思维碰撞、试图创造价值的兴奋感,与眼前这种机械重复、压抑思想的工位生活,产生了剧烈的排异反应。
这种排异,同样发生在我的生活里。
周五晚上,我终于按时下班。许明远难得没有赶稿,兴致勃勃地订了电影票,是一家我们都很喜欢的独立影院,放映一部他期待已久的文艺片。
电影开场前,我们在影院旁边的清吧小坐。暖黄色的灯光,舒缓的爵士乐,本该是放松的时刻。许明远跟我分享他最近构思的一个漫画故事,线条如何设计,分镜如何表达情绪……
我听着,努力想进入他的世界,但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复盘着白天先锋营里关于一个市场推广方案的争论,思考着林浩那个过于激进的提议背后可能隐藏的漏洞,以及沈振海听汇报时某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清浅?”许明远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你有在听吗?”
我猛地回过神,对上他带着询问和一丝失望的眼睛。“啊,在听。你说到那个主角的梦境色调要用冷灰色……”我试图补救。
“那是五分钟前的内容了。”他放下手中的杯子,发出一声轻响,“后面我还说了很多。”
我哑口无言,愧疚感漫上心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说的这些,都很无聊?比不上你们集团那些动辄几千万的‘大项目’?”他的语气里带着刺。
“不是的,明远,我……”
“你最近满脑子都是你的工作,你的先锋营,你的沈总马总王处。”他打断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们之间,除了你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办公室政治和勾心斗角,还能聊点什么?”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我一直试图忽略的痛点。我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解释我的压力,我的身不由己,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因为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除了那些,我还剩下什么可以与他分享?
电影最终没能看成。我们在一片沉默中离开了清吧,各自回了家——是的,他送我到了公寓楼下,却没有上楼,转身离开了。
我独自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没有开灯。电脑屏幕上,先锋营的群聊还在闪烁,林浩@了我,询问一个数据细节。手机屏幕上,是许明远最后发来的那条“我回画室了”的冰冷信息。
我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在“苗圃”里,被鼓励着生长、伸展,甚至带刺;另一半却被禁锢在战略部的格子间和日渐冰冷的生活里,被要求收敛、顺从、麻木。
哪一种才是真实的骆清浅?或者说,我是否正在变成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辨认的、扭曲的混合物?
苏曼瑾曾说,系统要求“一致性”。而我此刻,正痛苦地体验着这种“不一致”带来的撕裂和失重。我试图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寻找平衡点,却发现自己站在危险的钢丝上,脚下是望不到底的深渊。
先锋营是我的机会吗?还是另一个更精致、也更残酷的陷阱?我赖以生存的专业能力,在这里被珍视,在那里被轻视,它究竟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还是仅仅是随时可以被权力和规则重新定义的工具?
没有答案。只有窗外城市的灯火,兀自璀璨,映照着我内心一片混乱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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