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然已经能在谈判场上谈笑风生,早就不像初学时那样磕磕绊绊。
不过在他身处的这个职位里,他是独一份的清闲。
难得清闲,听上去像件好事。
林白然瞟了一眼他名义上的副手,看着她与合作方谈笑风生,又喝了口酒。引导、分担还是协助?当时姜墨云是用什么理由把人塞过来的,不记得了,也不过是个托词而已,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了分权。无所谓了,他对这些本来也不感兴趣,既然姜墨云不需要,他也没必要执着,就当是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吧。
既是自作聪明,自然也难怨他人。
只是难免会胡思乱想,“如果是那个人……会不会就和现在不一样;如果是他,你是不是就不会怀疑了……”林白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的太急,本就醇厚的酒液几乎要浓烈的呛人了,面上泛起了红意。
他望向窗外,天空中挂着一轮皎皎的月,表里俱澄澈。这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月,他又没有仙药,终究无法靠近那轮月亮。
他只是偷了一点明月的清辉,但朝不保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难留存。
他长久的凝望着那轮月亮,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意早在不知不觉中上涌,视线变得迷离。
思绪被一个满怀关切的声音打断,“你好像有点醉了,要不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好。”副手这话一响起,周遭的谈话微微停顿了下,随即也窸窸窣窣的响起了一众附和的声音。
“是啊,小林总去休息吧。”
“小林总把自己搞这么累,姜总估计都会心疼的。”有人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周围人跟着笑起来。
林白然也只是笑,他知道这几年周围人都是怎么说他的,“吃软饭”“小白脸”……诸如此类,也无需一一例举。
林白然倒不会因此生气,只是这体验对他而言实在是有点新奇。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众人眼里的天才,各种奖项从小就拿到手软。当年选择不做科研,教授导师轮番上阵,想劝他继续。
只是他见证了父母的聚少离多,骨子里向往自由,对这条路实在兴趣不大,毅然决然的选择放弃。
更何况,他要是也常年不着家,奶奶一个人该多孤单。
毕业后他带着钱跑去旅游,自驾去了川西。不赶行程,不用考虑他人,也没做什么攻略,一个人租了一辆车,放着歌,就这么随意的出发了。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place~”
他哼着歌,顺着公路追日落,风吹草动,矫首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见漫天红霞。
把车停在路边,他倚着车,数着云卷云舒,看了一场日照金山,实在是难得的好运。不过他在一众看日落的人里显得形单影只,面对周围人的成双成对,林白然自嘲的哂笑了声,用相机拍下了珍贵的此刻。
“早晚要再来一次。”他愤愤想。
后来路途中偶然停在了一座像天空之城的小镇,高阔天空下散落着低矮房屋,道路泥泞曲折,一望无际的草原尽头是连绵的雪山。这儿实在美得像一幅画,风里都带着动听的民谣歌声。
耗牛火锅也很好吃,林白然一个人就吃了一大锅。
最后一站是稻城亚丁,路途实在好远,光是开车都开了半天,可是路上的景色也真的好美——葱郁的草甸,漫步的牛羊,云低的仿佛就在手边……林白然在周边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去的时候正巧放晴,一扫之前好几天的阴沉,浅溪的波光粼粼,层峦渡上浅淡适宜的金,像是神明将视线投向了人间。
这里好像连呼吸都带着虔诚。
不然实在很难解释,人的身体怎么能如此沉重,感觉每一口气都喘的艰难,不得不抱着氧气罐给自己续命。可与之相反,眼睛又好像生在天堂,这实在是人间难有的景色。
或许人类沉重的躯壳实在是积累了太多肮脏的尘障,严严实实的遮住轻巧的灵魂,只留下了眼睛这一点空隙,让灵魂感受世界。
于是便更不愿拘泥于这腐朽的壳,总是天马行空,想去追逐自由。
经幡飘动,响起祈福声声,远方云雾翻涌,树木葱茏,林白然忽然觉得,在这一刻,灵魂已经得到自由。
周围有老人和他说,可以在这里许个愿,只要足够虔诚,神灵会听见的。
林白然在心里祈求家人幸福安康。
隔了一会,可能是因为之前受到那些小情侣的刺激,他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贪心乞求——“神啊,请你让我遇见命中注定的爱情吧!”
他站在原地,兀自笑了一会,心想,这次的旅途或许就该以此为结。于是痛快的返程,回到从小长大的故乡。
“奶奶,我要喝酸梅汤!”买的伴手礼都提前寄回了家里,林白然自己倒是乐得轻松。一回来就开始“撒泼”,“指使”着奶奶给他做这做那。
奶奶嘴上骂他,其实心里高兴。一连两个月都没见到自己的宝贝孙子,虽然时不时能收到寄回的明信片,终还是难解想念。
“奶奶熬了很多酸梅汤呢,给你管够。你看看这出去一趟,都瘦了,还晒黑了,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奶奶捧着他的脸看来看去,心疼坏了。
林白然正嘴馋,灌了一大口酸梅汤解瘾,这才回话,“谁让您手艺那么好,外面的饭菜都没有我奶奶做的好吃,我想得都吃不下饭。”他做作的眨巴眼,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净哄人,”奶奶眼角的皱纹都笑得堆在了一起,面色红润,“坐着休息会,奶奶去给你做好吃的。”
“我就知道奶奶最疼我。”林白然得意洋洋的笑起来。
“接下来打算去哪里玩?又要去多久啊?奶奶到时候提前做点豌豆黄,你路上带着吃。”
“不走了奶奶,我就在北京工作,然后天天回来您这蹭饭吃。”林白然捧着杯子,笑得开怀,“我还想喝。”
“嘴馋死了,瓶子里有,自己倒去。我做饭去了,别到时候把我们家小白饿死了。”奶奶笑了一下,说完就进了厨房。
林白然反应过来,差点被呛到,“奶奶!我才不是狗!”
这么多年了,奶奶取笑他的习惯还是一如既往。
后来偶然看到姜氏的招聘信息,想着离家不远,待遇也好,卡着最后一天投了简历。后来就入职了姜氏,他虽然是年纪最小的,但一直是项目组的领头人,也没有谁不服他。这条路本就极看天赋,而他幸得上天眷顾,恰好有远胜常人的能力。
包括后来逐渐开始接触业务,虽然刚刚开始有些生涩,但他也上手的很快。当然不可否认这后面少不了有姜墨云的助力,可是他自己的履历也足够漂亮,很少有人会质疑他的能力……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这几年早就换了一番光景。他之于现下的饭局,确实是可有可无。林白然也懒得留下,礼貌的道别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卸任这个职位的,全心全意做回研究,没必要在这窝窝囊囊的当个吉祥物,还平白招人耻笑。
林白然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选……可能是因为一点点不甘心吧,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这条唯一可能胜出的路。或许也还怀有一点期待,想用时间证明自己早就跃然纸上的真心。他理解姜墨云的谨慎,钱权确实是让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或许这对姜墨云来说也很重要,虽然这听起来好像给她添了些俗气,但世人终究是难免俗的嘛。
可是林白然很清楚,姜墨云根本就志不在此,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这条路……那好像没有别的解释了,归根结底也只是不信任他。可林白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已经献出自己的所有了。
司机把他送回了家,已经晚上十点过了,不过家里没什么人。姜墨云去美国出差了,词卿跟着她一起,顺便去看学校。
那边还是下午,他刚刚给姜墨云发送了短信,“在那边也要注意休息,回来的时候我会给你炖上你喜欢的汤。好希望你能早点回家,我想你了。”
“每次喝到你的汤,真是感觉什么疲惫也没了。你也要早点睡,晚安。我也很想你。”
看着姜墨云的回复,林白然忍不住挂上笑,大步走进家门。家里现在只有他的小儿子——林曦洄,五岁了,正是人嫌狗憎的年纪,闹腾的不得了。
林白然心情稍微轻快了点,抬脚往楼上走。本来打算悄悄的推门进去看一眼,又怕自己把人吵醒,站在门口正纠结,薛姨过来了。“先生是想去看看小洄吗?要不先去喝点醒酒汤休息一下吧,小洄先前给小姐她们打了电话,兴奋了好久,这会才刚睡着没多久呢,估计还没睡熟。”
林白然干脆的应下,“好,辛苦您了。”他对着薛姨笑笑。
喝了暖呼呼的汤,胃里如影随形的烧灼感终于退了不少,大脑好像也跟着清醒了些。
林白然用勺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舀着汤,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漫不经心的发着呆,“那个项目估计也不用我继续跟了,实验室这几天的任务也挺简单的,接下来几天挺闲……姐姐还有四天才回……”
“唉。”他突然长久的叹了口气,“原来不搞科研也会聚少离多。”眉宇间漫上愁绪,林白然托着腮,烦闷极了。
突然一抬眼看见还在忙碌的薛姨,林白然赶忙说,“薛姐,你快去休息吧,这么晚了,我也马上就睡了,不用担心我。”
薛姨也确实困了,打了个哈欠,他照顾林曦洄一整天,远比不上这个小皮猴子精力充沛,自然是累的不行。但她看着醉酒的林白然,还是不放心的嘱咐,“先生喝了酒就不要洗澡了啊,我让人打盆了热水放着,等会温度应该就刚刚好,毛巾擦擦汗就行了,可别去洗澡了……”
林白然已经好久没听到这样絮絮叨叨,又饱含关切的叮嘱,心下暖洋洋的,“好的好的,您快去休息吧。我明儿也在家,到时候我带小洄出去玩,您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又是好一番千叮万嘱,薛姨回房间了,空荡荡的大厅又一次变得寂静,只有汤勺在搅动中不时发出清脆声响。林白然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奶奶一年前去世了,享年83岁,是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
当时正巧是过年,一家子人为了聚在一起,都去了奶奶那。除夕晚上要做一大桌菜,奶奶主厨,林白然帮忙打下手,姜墨云在处理些残余的工作,词卿带着曦洄在园子疯玩。林曦洄这熊孩子一个没看住就跑去捉鸡玩,吓得邻居家的鸡当天都没下成蛋。最后还是林白然提着人去老老实实的给邻居赔礼道歉。
到处都热热闹闹的。林白然还给奶奶展示了自己新学会的汤。
下午父母也赶回了家,一如既往的给他带了礼物。除了他以外,姜墨云也有份,词卿和曦洄都有些有趣的小玩意。就是身边还是跟着人,小时候林白然只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这是为了防止泄密。
林白然第一次出厨房,见父母和姜墨云都沉默着,在沙发上面面相觑。见他来了,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他,林白然只得过去帮着起了个话题;第二次出来,他们总算聊起来了,大多时候是姜墨云在分享一些日常生活,父母专心致志的听着。虽然父母实在太少回家,大家几乎没什么相处,导致现在还还多少有点不自在,但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吃完饭,词卿和曦洄一起来说吉祥话讨红包,要拿着钱出去放炮仗。
“新年快乐,恭喜发财!”词卿已经是个17岁的大姑娘了,出落的亭亭玉立,“祝太奶奶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她早在脑海里想好了话,流畅的一一拜了年。
“新年快乐,恭喜发财。”林曦洄也学着姐姐有模有样的拱手,兢兢业业的鹦鹉学舌。不过受限于文化水平的巨大差异,不太跟得上,没记住的就一咕噜顺过去,还悄悄打量有没有人发现他偷懒。
自以为装得很好,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奶奶这个顽皮的小老太当然不会放过这种逗小孩的机会,给了词卿一个厚厚的大红包,又摸摸她的手,“我们词卿长得越发俏了,成绩又好,一看就是以后要干大事的。”
“谢谢太奶奶,我爱你。”词卿回了个巨大的拥抱,拿着红包开开心心的退到一旁,又去领爷爷奶奶的红包。
林曦洄也眼巴巴的凑上来,举着小手要红包,“我呢我呢,太奶奶看看我是不是也越长越俏了?”古灵精怪的。
奶奶被逗的大笑,捏捏他的脸,“那当然,这可是我们家第二俏的小帅哥,小帅哥愿不愿意再给太奶奶拜一遍年啊?”
“当,当然……可以。”林曦洄迟疑着,艰难的回忆,大难当头,都顾不上和爸爸争第一了。“祝太奶奶身体健康,福如,福如大海……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实在想不起来了,林曦洄干脆直接开始自由发挥。
周围人全都笑起来。
“是福如东海啦,什么大海。”姜词卿哭笑不得的纠正弟弟。
林曦洄吐吐舌头,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的大海是把所有的海都包括了,这是我独家加大版。”
“好,那太奶奶也给你一个独家加大版的红包好不好?”奶奶笑眯眯的,幸福在她的眼角堆积,形成了一条条皱纹。
其实就是原本的红包,他的也比姐姐要小很多,但这个时候的林曦洄还是非常好骗的。“谢谢太奶奶!我最爱太奶奶了!”林曦洄吧唧一口亲在她脸侧,欣喜的接过红包。
“爷爷奶奶也有大红包哦,曦洄想不想要?”父母也拿着红包逗他。
“想要!”
“听说曦洄学了小提琴,给爷爷奶奶表演个节目好不好?”
……
一派难得的团圆景象。
晚上林白然还被奶奶单独叫过去,悄悄塞给他一个大红包。他嘴上嫌弃长辈们都还在把他当小孩,但心里高兴的不得了,把红包压在枕头底下,搂着姜墨云沉沉的睡去。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第二天林白然一大早就醒来了,却没有看见奶奶。他心下觉得不对,敲了门奶奶也没有应。打开门发现奶奶安详的睡在床上,嘴角还带着幸福的笑。
奶奶在睡梦里走了。
他们那的习俗是新年期间不许祭拜,奶奶生前也一直很看重这些。所以除了第一年小小的办了一下,后来林白然每年都只能熬一锅相同的汤,在心里默默的想念。
奶奶走得很幸福,只是……思念难解。
他好久没吃到那样好滋味的豌豆黄了。
离去的人干干净净的离去了,那些苦难只留给被留下的人。
……
林白然仰头,一口喝完了碗里已经凉掉的汤。看了眼墙上的日历,还有一个多月就又要过年了。
奶奶生前最喜欢梅花,他该给奶奶折一枝梅。他记得屋外就种着一棵梅树,小时候冬天最喜欢的就是和奶奶一起,在树下堆起一个大大的雪人。林白然望向窗外,想再看一看那株红梅,但天色已晚,透过窗户只能看见空荡荡的客厅和自己孤零零的倒影。林白然不满的推开窗,迎面就是凛冽的寒风,冻得人酒意全无。
顶着寒风睁开眼,入目的却只是一片白茫茫的荒芜和光裸的树枝。
他猛的一下愣住。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歌词出自——Hotel California
下一句化用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并序》——“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元日述怀》——唐·卢照邻
筮仕无中秩,归耕有外臣。
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
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雨霖铃·寒蝉凄切》——北宋·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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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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