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洄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回老宅贪玩,无意间发现的那本日记。
他们很少回老宅,那一次也只有自己和妈妈。
那天是带他去游乐园的,这是早就说好的。姐姐和好朋友约好了一起出去玩,爸爸出差了,这个任务就落到了妈妈头上。
妈妈中途接了个电话,处理了很久,久到他已经坐了两遍旋转木马都还没能结束。
“曦洄你先吃着冰淇淋,我马上就好。”
可是他已经吃的那么慢,手上满是牛奶滑过又干涸的黏腻感,妈妈的电话还是没能打完。林曦洄一口喝掉了已经化成水的牛奶,默默啃完了蛋筒,一边从包里翻出湿巾把手一点点擦干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还有那些没玩,又有那些下次要玩第二次。他不担心妈妈会毁约,下次肯定会再找机会带他来的,早晚的问题。要是等不及,其实平时和家里的叔叔阿姨来也可以。
主要还是想和妈妈多待会。
后来好像是不得不回老宅取东西,又急着要,来不及把他送回去,妈妈认真和他道了歉,才带上了他回去。
这是他第一次回老宅。
妈妈在和人打着电话开线上会议,他闲着无聊,开始在这家里四处探索起来。
这对他来说是处处都新奇的,妈妈也只是让他小心些,除了不准靠近院子里那个池塘和假山,也没下什么禁令。
于是林曦洄和自己玩上了“寻宝游戏”,开始在屋子探险。他有时是沙漠里跋涉的旅人,有时又是驾驭风浪的舵手……后来他玩累了,随便靠着一张床坐了下来。
坐着也不太闲得住,手指在精美的花纹上不断摩挲着,跟着纹路不断描摹。没想到还真让他发现了点东西——是一个暗柜,高度很低,一般人都不会注意到这个位置。
拉开来只是一个很小的抽屉,里面有一个泛黄的本子,林曦洄觉得自己不该随便看,应该等会直接交给妈妈。
但过剩的好奇心让他心痒难耐,身体不受控制的就翻开了那个本子。扉页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姜卿尘”。
他认识这个名字,来自他素未谋面的姨姨,只在每年祭拜时从照片上看见她恬静的笑。书法课的老师第一堂课就说了“字如其人”,林曦洄细细端详着这个签名,觉得自己这个姨姨完全颠覆了自己的印象,让自己以往的想象完全成为臆想了,他不由自主的继续翻了下去:
“二月初十,晴。天气依然凉,这春天真像没来一样,烦人。那帮人在会上天天就知道吵吵吵吵吵,更烦了。”
“三月十五,晴。桃花开得极美,想让阿姨摘下来做花糕,饿了。”
“三月十六,雨。花被打掉了,真烦,还我花糕。到底是谁准下雨的!”
林曦洄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个已经上了年头的本子,看得津津有味,笑个不行,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个素未谋面的姨姨。
“八月初九,雨。今日的雨不大,感觉秋天的雨大多淡薄,不像夏日那样急,也别有一番风味。昨日收到墨云寄回的信,说赛程正好撞上,小云儿今年中秋怕是不能回来了,想她。好在有玉深和她作伴,也不会太孤单。这两人之间绝对有点什么,等着瞧吧,我敢打赌,不出半年,必有结果。”
“文玉深,这是谁?”林曦洄不由得疑惑,印象里从没有过这号人物。“比赛?是要去比什么?”姨姨的日记记得很少,隔上好几天才会有,大多也只有一两句话,涉及到自己妈妈时才会多些。只言片语的实在弄不清楚,林曦洄又继续往下看——
“九月初三,晴。小云儿他们今天回家了,好在赶上重阳节,还能一起去登高。比赛的录像我看了,他们俩跳的真好,这么漂亮的舞竟然才是第三名,这行果然还是得有点天赋才干得了。我果然还是适合自己空闲的时候随便跳着玩玩,当年放弃还是很有远见的(才不是因为想偷懒,真的)。”
“九月初九,晴,今日的天很漂亮。爬山时姓文那小子别了朵野花在小云儿头上,我看见了,臭小子。”
中间有两页又变成了先前那些好玩的琐事,然后就好长一段时间没记了。
“一月二十,阴。一到年底忙死了,累。小云儿他们又要去比赛了,后日就要走。今晚墨云来和我睡,可以好好聊聊天。”
“一月廿一,阴。天哪,昨晚问了小云儿,这两人眼神都要黏在一起了,居然还没在一起?我不懂他们。”
“二月十三,雨。小云儿寄了信回来,说这次有望拿下头奖。”
“二月廿八,阴。两个人手牵着手就带着奖杯回来了……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我家水灵灵的白菜啊!也就才认识三年,怎么就……真便宜这小子了!”
“在一起了!”林曦洄不由得小声惊呼,又急忙捂住嘴,趴到门边看了眼在客厅的妈妈,见她还在打电话,没注意到这边。遂跑回去,虚掩上门继续看,为窥见大人们过往的一点八卦兴奋不已。
他继续往后翻,可惜没翻几页,后面就都变成了一片空白。他不死心,一页页细细看着,本子过半终于又翻到了记录,这回记得很长,开头没见到日期,字迹也变了些许,看起来要更加沉稳内敛些,少了点尖锐的锋芒,应该是时隔了好几年:
“偶然想起这本日记,翻了几页实在觉得好笑,怪有意思。做事还是得有始有终才好,但懒得继续记录,索性在末尾几页留个总结以示完整。”
这段话后面还附上了一张黑白照片,好像是全家福。不过因为没有过塑,已经褪色了大半,只能依稀辨出一点熟悉的眉眼。
“近几年墨云出落的越发漂亮,已经不单单是眼睛,身形样貌和记忆里母亲好像,可惜那时候没有照片,只有几副画像在父亲那里。虽然极力小心保存,却还是褪色许多,像是努力回想也还是模糊的记忆一样,是留不住的东西。不然真该让小云儿看看,见见自己母亲的样子。
父亲是真的老了,头上的白发早就拔不完也藏不住了,人也佝偻了些。好在近几年家业上那些人的残留基本都处理干净了,他不用再继续操心,公司有我管着绝不会出事,郑老师也帮了不少忙。
真是的,我也是习惯跟着云儿叫他郑老师了,换成其他的怪别扭。还记得他前年和我求婚,好笑的紧,一句话说错三四次,舌头都捋不直。平时也不这样啊,每次演讲都看着利落的很啊,上下嘴皮一翻就滔滔不绝的,怎么就能这么紧张?
不过也能理解,我那几天也可紧张,觉得他要求婚,但又不确定哪天,只能日日精心打扮。谁知道他居然挑了一天我忙得无心打理的时候,气死我了!
不过他那般认真的夸我漂亮,我决定原谅他这一回。我答应后他就派了媒人来提亲,没想到他居然偷偷准备了那么多好东西。
哼,还算他用心。
结婚时哭得最惨的是小云儿,我给她擦了好久眼泪,手帕都湿了整整一块。
不过结婚后好像和以前也没什么影响,郑家产业小,早就并了进来。他们家人丁也少,他是独苗,加他母亲也就两个,大家索性就一起住在姜家大宅里,反正这几年姜家走的走散的散,最不缺的就是空房。
两家人……不对,现在是一家人了,住一起之后,虽然也就多了两个人,但感觉吃饭都热闹好多。
大家平日里消遣就喜欢看云儿和玉深的录像带,他们俩奖都快要拿到手软了。这两个自己是一点不在意,随意得很。我和父亲都上心,专门腾了间屋子给他们摆奖杯,还新打了上好的柜子,日日派人维护着。各式各样的奖杯和证书什么的摆在一起,看着就让人舒心。
郑老师说我看起来温柔了很多,难道真是因为怀了宝宝,影响这么大?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们倒是无所谓,都喜欢。
不知道酸儿辣女到底靠不靠谱,不过都喜欢吃要怎么算啊?我快把自己吃成猪了!我还特意问了会不会是双胞胎,但大夫说肚子里大概率只有一个,完了,不会是雌雄同体吧,我在书里看见过例子。
万一真是这样以后有人瞧不起我孩子怎么办?我得提前准备好。
要准备点什么呢?要不然先找人写几篇有关性别的文章登报吧,多看看也该脱敏了。小孩的东西也该往中性点准备,还有相关的医生什么的……
不行,要不还是三种风格都准备吧,得和郑老师好好商量一下。”
林曦洄也忍不住跟着担心,下意识点头。
“和郑老师说了,他叫我少胡思乱想。
我不想理他了,他根本什么都不懂,根本就不为我和孩子考虑,我真是错付了。”
就是,一点都不考虑,林曦洄也莫名其妙代入了,又是好一阵难过。
“他又答应了。
还补充了点,看在他想的周到的份上,我勉强原谅他吧,就这一次。
话说我都快生了,云儿那边怎么回事,去年不就订婚了,怎么一点新的消息都没有。”
中间又是好些担忧,然后突然话题一转。
“是个女孩,长得丑丑的,医生说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长一段时间就好了,希望如此——三月初三,晴。”
一直到这终于看见了个日期,林曦洄继续往下翻:
“宝宝快满三个月了,云儿他们也要回来了,听说这次为了赶回来特意坐的飞机。明日和郑老师一起去机场接他们。
哦,对了,宝宝确实变漂亮了些。一月前也终于把名字定下了,就叫‘辞卿’。取了我名字里一个字,又加了一个‘辞’,希望她长大能多些书卷气。没有也没关系,其实只求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
后面还有十来页空余,但是日记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林曦洄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又想起刚刚看见的内容,脑子里乱成一团,直觉这东西不能被妈妈看见,急忙放进了自己随身的小书包里。才刚刚收好,关上抽屉,妈妈就推门进来了。
林曦洄忍不住攥紧书包带子,露出个乖巧的笑来,抢先道,“你忙完了吗,妈妈?”
姜墨云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并没多想,还以为是他呆着无聊,很是愧疚。
又一次认认真真的道了歉,“抱歉啊,妈妈失约了,下次找时间再带你来,很晚了,我先带你去吃东西吧,早就定好了你一直喜欢的那家餐厅。今天你可以多点一份甜品。”
“好耶!”林曦洄刚刚因看见相似名字产生的那点狐疑,现在也已经被眼前甜品的诱惑赶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满脑子都在纠结着等会点些什么。
只是这点狐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平日里不显声色,但一旦遇到了引子,便会被轻易的勾起来。
儿时不懂,长大之后的林曦洄才极其平常的一日突然意识到——姐姐和爸爸之间过小的年龄差代表的含义,以及那个未曾听闻的名字所属的身份。
“文玉深”。
午休时段,前桌的女生在小声的聊天,林曦洄只隐隐约约的听清了这个名字。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没由来的觉得无比熟悉,索性把凳子往前移了些,拍拍前面女生的肩,露出个笑来,“诶,你们在说谁呀,可以和我说吗?”
“我不允许有任何人没看过他跳舞好吗!他真的特别牛,不过是早期双人舞还是后面单人都非常惊艳,哎呀我直接给你看吧,你看了就懂了!”那两个女生一开始被吓了一跳,后面就格外热情的推销起来,直接塞了一本杂志到他手里,指着其中一个格外清隽的男生说,“呐,就是他。”
这人身上的气质当真是独一份,“阳春白雪”、“芝兰玉树”这样的词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照片定格在他转身回眸的那一刻——双目微敛,瓷白的肤、欲滴未落的汗水悬在精巧的下巴不动,垂下的水袖尾端隐隐约约能见葱白指尖,平添了几分勾人心弦的朦胧。
林曦洄没忍住又翻了一页,下一张照片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凌空的瞬间被镜头定格,衣袂翻飞似有破空之势,每一寸肌肉都充满勃发的力量。延伸的指尖、绷紧的足背共同构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轻盈而有力。
方才还宛若春日婀娜的柳,如今已似长空翱翔的鹰,这样极致的两端,强烈的视觉冲击实在叫人难以忘怀。
“一眼万年。”大抵便是这人给人的印象了。
林曦洄细细欣赏,久久不语。
前座女生热情依旧,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介绍着这人精彩的履历。
“可以借给我看一天吗?我会好好爱护的。”林曦洄抬眼扬起个笑,不等回答,视线又落回杂志上。
“可以呀,不弄坏就行。”女生大方地把杂志往林曦洄的方向推了推。
“那我明天还你。”林曦洄接过杂志仔细收好,“谢啦,明天给你们带奶茶。”
回家后林曦洄从书柜的角落里翻出那本落了灰的日记,循着记忆小心翼翼的翻到贴有照片的那一页。
拿起杂志仔仔细细的对比起来。
实话说并看不出什么,这照片年份太久,虽然没怎么见光,但也不怎么看得清了。就算真的是同一人,中间隔了好几岁也多多少少有些变化,非熟悉的人很难认出。
可林曦洄就是有种直觉——照片一角中站在妈妈身边的男生,就是这位文玉深。
把日记放回原位,林曦洄随意的坐在床边,膝上还是那本翻开的杂志,就停留在文玉深的那一页,发了半晌的呆。
接着他拿出手机,在搜索框里打下了“文玉深”这几个字。
点进有关词条,先看到了几个舞蹈视频,接着就是一些有关他的介绍。林曦洄细细的看着,真在里面找到了姜墨云的名字。
“早年舞伴”、“订婚对象”几个词就紧跟在后面。后面还有很多介绍,但林曦洄并没有在继续往下翻了。
母亲确实一直有着舞蹈的爱好,得了闲暇便会放上音乐,也有时会自己哼歌,然后随着曲调跳上几个轻盈的舞步。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的热爱。
“我现在跳的真是大不如前了。”
林曦洄记得她常常这样说,
面上总是不太纯粹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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