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如果

“你说,”

砰——

“这人间会不会只是神明的剧场呢?”

天旋地转,闭上眼后面前只剩下一片白光,一段好像极为短暂又似乎格外漫长的时光里,周身只生无边的寂静。猛烈的冲击袭来,身体不受控的滑向一旁,又因突然的撞击被迫停止。

“不然为什么……我的人生得像一场烂俗至极、只为抓人眼球的戏剧?”

意识回笼,视野里巨大的黑色幕布边缘正一点点被猩红蚕食,尖锐的耳鸣下有着隐隐约约的嘈杂。

“我们的命运是否早就被写定,所有的挣扎都不过徒劳无功?”

疼!浑身上下都疼。

姜墨云好像在恍惚间听见极细微的声响,身旁的车门被人拉开,视野里出现刺眼的白色,她想要抬头,却彻底失去了意识。

“如果真是这样,可不可以早一点让我被神明厌弃,允我一场谢幕?”

……

耳边好像有人在哭,姜墨云努力睁开眼,看愣愣站在一旁的林曦洄。

太好了,曦洄没事。

她想安慰他别哭,但是下一瞬又失去了意识。

……

“墨云,你醒了。”

姜墨云缓缓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洁白的天花板,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耳边传来熟悉的话语和均匀而平缓的“滴滴”声。

“我这是……在医院?”

“嗯,好点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姜墨云微微偏头,就看见林白然布满血丝的眼。他看上去实在是很憔悴,头发乱糟糟的,唇边也长出了乌青的胡茬,身上的衣服也皱皱巴巴的,不知道穿了几天,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

她愣愣的摇摇头,看着林白然起身,按了旁边的呼叫铃,还是有点弄不清状况。

姜墨云转而开始打量自己,不由得呼吸一滞——高高吊起的左腿,上面还打着一层厚厚的石膏。她下意识的想试着动动左腿,却被身边人一眼识破。

林白然伸出手轻轻扶住,制止了她的动作。

“我这是……出了车祸?”姜墨云渐渐回想起失去意识前的事情,“曦洄他……”

“他没事,”林白然接过了话头,“他当时不在车上,什么伤都没有,只是……”

林白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姜墨云正准备追问,医生和护士就到了,“患者醒了是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接着就开始了一系列检查。

她刚刚醒不久,还很疲惫,检查完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林白然看她又闭上眼,一下子乱了阵脚,还是医生安抚他这是正常现象,晚点还会醒,他这才放下心来。医生又嘱咐他记得用棉签沾水给姜墨云润润唇。

“嗯,一直记着呢。麻烦医生了。”医生离开了,林白然颓废的坐在椅子上,轻轻握住了姜墨云的手。

他忍不住看向姜墨云被高高吊起的左腿,已经数不清是多少次感到无能为力。

该怎么办呢?

我该怎么样告诉你……你可能……不能再跳舞了呢?

——

两天前。

“爸,公司有急事,我得先赶过去。我给司机打电话让他开另一辆车来接你们。”词卿接了个电话,就着急的准备走。

“我送你吧,正好我也去看看我的实验项目推进的怎么样了。”今天实在心神不宁了太久,他总担心会出事,不放心词卿一个人去。

他们赶到公司,词卿去开会,他去了研发部,和助手商量着改进方案。没过多久,就见到姜词卿的秘书急急忙忙的跑过来。她一向稳重,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急事。

林白然示意助手暂停,放了下手中的资料,“合作出了事?”

秘书摇摇头,她一路跑过来气都没喘匀,就急忙开口说到,“林总,司机打电话来,说是姜董出了车祸,现在在第二人民医院抢救。”

“什么?”林白然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身上得实验服都还没能来得及脱下就要急急忙忙的往外赶。

“林总您先冷静,车我已经叫人停在门口等了,您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开车。”

助手也跟上来,脱下他身上的实验服,“老师您冷静,师母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林白然已经顾不上回答了,浑浑噩噩的上了车。

秘书跟在一旁,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姜总那边会议快结束了,我已经安排了人在外面等,一出来就通知她,车子也安排好了。如果会议20min还没结束也会让人直接进去通知姜总……”

林白然已经听不进去了,极度的恐慌下他反倒开始神游,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有一种浓浓的不真实感。

“今天的车好像开的不太平。”他这样想着,木然的看向窗外,街上的店铺与行人都在视野里均匀的后退。

口中蓦地传来点血腥味。

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被放到了嘴边,在无意识的啃咬下已经沁出了点点血珠。

他把手指含在口中,抿去血珠,感受到嘴唇也传来细微的颤抖。

“原来是我在抖啊。”林白然的关注点又跑到了其他地方。

“听说是有一辆车突然失控撞了过来,万幸少爷和司机当时都不在车上,没出什么事。具体的情况要等看了监控才知道,少爷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司机留在事故地点和保险公司以及交警对接……”秘书仍然在尽职尽责的向他汇报当时的情况。

林白然捕捉到关键字眼,滞涩得思绪终于重新开始缓慢的流动,“曦洄不在车上……幸好曦洄没事……其他人都没事……只有我的墨云,墨云还在抢救。”他又一次无法克制地开始哆嗦,自残一般的用齿尖拉扯指尖细小的伤口,感受着鲜血源源不断的涌出,好像只有唇齿间绵密的血腥味和细密的疼痛能够让他冷静。

对时间的感知失调了。

似乎已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又好像只是一转眼……车子平稳的停靠在医院门口,身体先于意识行动,思绪回笼前林白然已经下了车,抬脚欲走,他却猛的停住了。

林白然注视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由衷的感到茫然——手上挂着吊瓶的小孩在持续不断的哭闹,身旁的家长或牵或抱,但脸上都是无奈的疲惫与心疼,以及或深或浅的烦躁;轮椅上的迟缓的老人大多歪着身子,嘴巴略微张开发出难辨的呓语,干瘪而皱巴的手指在空气中无力的抖动,在身后人的沉默或是敷衍的应和中被缓缓推进不同的楼栋……

林白然被秘书带着走进这许多相似的洁白楼栋中的一个,随着人流被推攘进宽敞而空荡的电梯。

人群无声地填满这冷漠的钢铁造物的腹腔,在零星响起的几句“让一让”、“谢谢”和“抱歉”中沉默的向内压缩,周身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也随之变得稀薄。

接着这吞没了数十人的巨盒在众人的注视里一点点关上了门,微微下沉后开始缓慢的上行——速度很慢,几乎每一层楼都要停一下。陆陆续续的有人出去了,又马上有新的人挤进来。

电梯第二次开合的时候,林白然感受到袖口处传来轻微的拉扯感,大概是不方便说话,他看见秘书用眼神示意他往外走。

他沉默的跟上,走出那个压抑的空间,空气恢复了一点流动。他走出几步,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了那部上行的电梯早就闭合了门,前往了下一个楼层。

他重新把视线投向了前方,几个医护人员推着车急匆匆的从他身旁经过,车上的人紧紧闭着眼,口鼻上扣着用于呼吸的罩子,身上盖一层白被,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了。

林白然来到了手术室门口,他看见林曦洄瘦削的背影被手术室门口刺眼的红灯笼罩着。他也沉默的站在一旁,他的到来只让林曦洄略微抬了抬眼,接着两人一起开始了无力的等待。

时间在持续不断的流逝着,等待的煎熬里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握上了他的脖颈,又一点点收紧着,林白然感到自己正在被窒息感裹挟着。

不远处另一间手术室的红灯还亮着,却有一个医生从里面出来,门口的人一窝蜂涌上去,在他们脸上急切的神情和朦胧的说话声中,林白然看见那个医生沉默的摇了摇头。

一阵怪异的静默后,传来了巨大的悲怮。

林白然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忍不住开始踱步,想要摆脱那如影随形的窒息感,指尖已经结痂的伤口在无情的挤压下又一次有鲜血溢出,沉闷的涌上钝痛。

腕表上的指针忠实而持续的转动着,他忍不住转头看向林曦洄,发现他已经变成了一座佝偻而沉默的雕塑,在死寂的等待中一点点腐朽。

愣神之际,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姜词卿。她堪堪停在手术室门前,面上流着泪,环顾一圈后快步走向林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一开口就是难以抑制的哭腔和焦急,“爸,妈妈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啊?”

这一声“爸”猛的拉回了林白然的理智,让他从浑浑噩噩中猛然惊醒,随着如梦一般的茫然消退,难捱的担忧也随之明晰。林白然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轻轻抱住姜词卿,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抚,“别担心,一定会没事的。”

到了此刻也只能祈祷这无力的安慰不要变成悲哀的谎言。

姜词卿本也不是软弱的性子,受到安抚后也渐渐冷静下来。她转而走向在一旁站了许久的林曦洄,牵起他的手上上下下的仔细端详起来,而林曦洄只是像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随她动作。

他始终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手指在被姜词卿一把抱住时产生了几下跳动,似乎是想要回抱,但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姜词卿就已经松开了他,“幸好你没事。别太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林曦洄眼里因拥抱产生的那点生气却在此刻突然的消散了,他张了张嘴,或许是有话想说。手术室的大门却突然打开,门口所有人的注意都同时被吸引,望向从里面出来的医生。

这与隔壁相似的一幕让林白然觉得自己的脚仿佛重千钧,但他仍率先走上前去,问出了所有人都关心但不敢面对的问题,“情况……怎么样呢,医生?”

医生疲惫的叹了口气,林白然的心脏一下子被揪紧,但紧接着又看见医生微微弯了弯眼角,似乎是在口罩下笑了笑,“没什么大碍了,待会完全结束后就可以转入病房观察了。只是……”

众人刚刚放下的心又随着这语意上的转折而提起,屏息凝神的等着医生接下来的话。

“患者的左膝盖受到了巨大损伤,具体要看后续的恢复情况。但是……基本上是不可能恢复到原先的水平了……”

“具体会有什么影响?”医生的话被突兀的打断了,说话的是一直沉默的林曦洄,他紧紧握着拳,身子紧绷,整个人像是琴身上绷的过紧的弦,不知道会在未来的哪一秒猛然断裂。

医生的脸上并未出现其他的神情,只是平铺直叙阐述着事实,“左腿没办法单腿受力,阴雨天会疼等等,这些都是常见的后遗症。另外……如果平时有运动、舞蹈等爱好也大概率无法保持了,只能进行里面一些最基础最简单的活动了。”

林白然的心随着医生的话一点点下沉,余光里看见林曦洄一直在细微的颤抖。

接着医生又重新环顾众人,视线最后停留在看起来最为沉稳的林白然身上,“有一些术后的注意事项需要交代,你们谁来负责一下?”

林白然一时间也顾不上自己儿子了,连忙上前一步说,“和我说吧。”

医生点点头,开始和他交代注意事项。

其余人也没有离开,和他一起认真听着。

……

林白然看着姜墨云被推进了病房,又把词卿劝回了公司,让她把先前急匆匆离开留下的烂摊子收了尾再过来。

“你就这样把合作方撂在那不好,损失都是其次,到时候你妈知道又得操心。这儿有人守着,要实在不放心你就快去快回。”

词卿这才带着秘书离开,边走边回复着手机里积压的未接来电。

林曦洄的状态不对,林白然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这,遂打电话给司机让他继续去和保险公司以及交警处理最后的一点问题……好不容易安排好一切,姜墨云的病床旁就只剩下了他和林曦洄面面相觑。

刚刚的通话中,林白然已经和司机了解到了事情始末:林曦洄想提前取琴,再加上嘴馋,他们才在回家的路上绕了些路。当时车就停在靠右的路边,司机和林曦洄都下了车去买东西,只有姜墨云留在车上,她为了方便也是坐在了后排靠左的位置。谁也没想到就这么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就有一辆车直直的冲过来。那个司机大概是疲劳驾驶,行驶过程中失去了几秒意识,脚还踩在油门上,方向盘一歪就朝路边撞了过来。速度太快,猛烈的撞击让车身都凹进去了好些。

天灾**,难以避免。

林白然理智上知道这事不能怪林曦洄,可思绪不受控制,脑海中依然忍不住的一遍遍做出假设:“如果曦洄没有……”

“如果没有”,这已经快成了林白然在这世上最讨厌的四个字。悠长厚重的悔恨跨不出这轻巧的四个音节,简短的27个笔画里盈满了世人的无能为力。

林白然数次张嘴,却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为什么呢?

为什么明明有着千万条岔路口的命运会独独走上如今的这一条?

他假设、推演,又一遍遍质问……

他只能和林曦洄一起陷入这死寂的沉默里。

“叮——”突兀的铃声响起,林白然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喘息的缝隙,连联系人都没看,慌忙接起就离开了病房。

余光里林曦洄一动不动,好像早已成了一座木然的雕像。

不是什么重要的电话,三言两语就能说完,林白然又站回了林曦洄身边。

他抬起手想拍拍林曦洄的肩,“不是你的错……”。

话音未落,林曦洄却突然一下失控了,“明明都是因为我啊……”

“都是因为我想取琴,想买东西……不然就不会出事的……妈妈以后不能跳舞了……”

“明明……就是我的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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