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长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细蒙蒙的雨丝交织成布,为灰暗的天色添上一丝朦胧,干燥的北京迎来了一年里难得的潮湿。

“妈,明天是不是要去寺庙啊?”林曦洄刚刚练完琴,手中柔软的织布正轻轻擦拭着琴身,“刚好可以把我的琴送去保养一下。”

“嗯,交给管家就好。到时候会有人帮你拿回来的,你要是实在着急,明天从寺庙回来后你再自己去取。”姜墨云随意的应下,心里装着事,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妈,你怎么呢?”林曦洄担忧的问道。

“没什么,每年到这个时候总有点心神不宁的。”姜墨云敷衍的把话题揭过,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言。

“妈,你也真是该好好休息了。工作上的事姐姐在呢,而且也运作那么多年了。姜女士你还是少操点心吧,小心到时候长白头发。”林曦洄放下琴,绕到她身后,轻轻按摩给她放松。

“你又指望不上,”姜墨云阖上眼,随口开了个玩笑,“有人帮衬着总是好些。”

当年她仓皇接手,那些亲戚旧识没有几个愿意出手相助,为了保住公司,不得不答应了好些无理的条件才有了寥寥无几的几位“同盟”,可谓是元气大伤。

后来她站稳脚跟,又一点点打拼才补回大半。个中苦楚她自是不想词卿再经历一遍,也无需词卿能够重振家业,只求平安喜乐、顺遂安康就好。

若是父母姐姐泉下怪罪,她一人受着就是,那些早就腐烂的过往只留她一人缅怀就好,无需再给他人平添伤感了。

肩上忽然传来些温热的触感,

“墨云,是身体不舒服吗?”林白然关切道,俯下身端详她的神色。

心底涌上些微乎其微的暖意,她轻轻回握住林白然搭在他肩上的手,勉力勾起嘴角,“可能只是我有点累了,休息一下就好。花房里的花今日还没浇呢,你待会去看看吧。”

“好,你放心休息吧,我会照顾好的。”林白然扶着她到房间,又嘱咐林曦洄去找阿姨泡杯温热的花茶。他接过茶,又陪着姜墨云轻言聊了几句,见她兴致不高,就把门虚掩着,带着林曦洄离开了房间。

姜墨云坐在摇椅上,腿上盖着薄毯,对着巨大的落地窗静静注视着雨幕下的绿意葱茏,思绪早就飞远——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林白然不再叫她“姐姐”,而是规规矩矩的唤一声“墨云”,行事风格也越发成熟可靠,姜墨云都快要找不到他从前的影子。有时候恍惚间会觉得林白然好像是在模仿什么人——他说话的语气神态,这些极其微小的习惯上真是像极了文玉深,可他明明不该知道的,应该只是巧合——姜墨云为自己短暂几瞬的混淆感到坐立难安,她早该彻底的忘却过往,更不该把他们二人混为一谈。

哪怕是极其短暂而微小的联想也不应该。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那间花房的关注逐渐超过了林白然。造成这种局面的究竟是她想凭此缓解自己内心的愧疚,还是林白然也开始逐渐变得兴致缺缺?

这会不会也是林白然不再叫她“姐姐”的原因?会不会……会不会在她经年累月的逃避里,林白然的爱意也早已她亲手消耗殆尽?

可是……可是想这些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爱不爱的,不过是天边飘渺的云烟,本就是最虚无的东西,又何必幻想抓住呢?

她本就是个被剥夺了死亡权利的罪人,又何必谈这些?终究是自己对不起他……

也不知道林白然是否会后悔,后悔在那天折返,与她在放映厅里来了一场不合时宜的相遇。回顾她与林白然的这二十年,她实在是一个极不称职的恋人——不回应,不开口,不表态。

由着自己恶劣的贪欲作祟,为着那点贪心,把林白然困在自己身边二十年。从小到大,她始终未曾改掉自己自私自利的劣根。

姜墨云见过太多的腌臜,爱语不过是成年人口中随处可见却又珍贵至极的玩笑,世人永恒追逐的也不过只剩声色钱权。

沽名钓誉,勾心斗角……只要能够达成目的又有什么不行?不过是一场又一场“你情我愿”的肮脏交易。

至于“真心”?

“真心”是这其中最不值钱的东西。

可姜墨云始终记得自己曾辜负林白然的一颗真心,他当时的茫然成为自己无数次午夜梦回难逃的漩涡。

她端起一旁微凉的花茶,啜饮了一口,唇齿间泛起茉莉的淡雅香气与绵长的苦涩。像是旖旎的春色亦会在这一场潮湿后涌起混合着雨水的泥土腥气,随处可见的新生下是一场场**的凋零作泥,岁岁年年的枯荣难分。

连世人吹捧至极的盎然生机都不得纯粹。逝去的终究是逝去的,花每年都会再开,但绝不会再是昨日的那一朵。

那一朵枯萎在昨日的花,浇灌再多的养分,耗费再多的时间,也结不出今日的善果。它昔日的芬芳馥郁终究只会是记忆里一抹缺少细节的朦胧剪影,又终会随着时间消逝。只有最蠢笨的看花人会一次又一次徒劳的刻画花朵盛放时的热烈轮廓,妄图重现那昨日娇艳……

不愿再想了。

假如能重来一次……

假如能重来一次也只会走向和如今一样的结局——对此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既然是早就做下的决定,又何必以反复自省来惺惺作态。

姜墨云又一次唾弃自己的虚伪。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她躺在轻轻晃动的摇椅上,沉默的等待着下一场雨落下。

——

林白然在花房里浇着花,他心情还算不错,动作很轻快。平日里有园丁照顾,这里的花全都开得很好,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更别提周身还萦绕着宜人的花香。

要不是这两天园丁请假了,他怕还不会有机会像这样好好的赏一次花。视线突然瞟到几支光裸的花枝,他微微一愣,随即心下了然——估计又是林曦洄这个小崽子偷偷摘走的,谁知道又是被他拿去讨哪个女孩欢心。

对于林曦洄在学校的传闻他也或多或少的听过一些,为此还忧心过好长一段时间,反思自己怎么就把孩子教成了这么个花花公子的样子。是不是自己太过娇惯呢?可是面对着他,又没人能狠的下心来。

最后也只是不痛不痒的把人叫来敲打了两句,叫他对待感情认真一点。谁知道林曦洄反而还不认,说自己一直都是好好对待的,只是后来不喜欢了,那自然是要好聚好散,没什么继续纠缠不清的必要。

“我才没有玩弄别人感情呢,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林曦洄嘟囔着,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不赞同。

林白然颇有些头疼,这孩子性子实在是犟,从小就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事,任凭别人说破嘴皮子也改变不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随了谁,还是词卿让人省心,从小就乖巧懂事。就是有些过于的无欲无求了,前几个月居然自己主动提出要联姻,风风火火的订了婚。把他和姜墨云都结结实实的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的把她叫回家,得知只是为了生意上的合作,结束之后就会取消,这才放下心来。

这两孩子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曦洄还小,倒是暂时不急。至于词卿嘛,他和姜墨云商量后也决定尊重她自己的想法。他们这样的家底倒也不担心养老的事,只是可能会有点寂寞,但如果这是词卿自己愿意的也没必要多说什么。真怕说多了,哪天词卿就突然领个人回来告诉他们自己打算结婚了,顺带还谈了点合作的那种。

林白然不再纠结这些问题,从一旁拿过剪子,打算插一束新的花。人总是喜欢美丽的东西,说不定这样能让姜墨云心情好些。

明天要去祭拜逝去的亲人,每逢这种时候,心情总是沉重的。林白然每年都会陪着姜墨云在坟前放上两束鲜花,然后就安静的离开,留给她与亲人独处的时间。

远远算不上大的地方却安详的睡着四个人,这样沉甸甸的过往却没有人能够陪她分担,只能聊胜于无的给些陪伴与慰藉。关于他们的逝去林白然知道的不多,只隐约知道她的姐姐和姐夫好像是因为一场车祸,父亲也在这件事里因为难以承受随之而去了。他们都逝去的太早,留下姜墨云一个人,早在他们相遇之前,她就已经独自一人行走了很久。

……

林白然今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宁,这点莫名的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和姜墨云一起献完花,他就默默退到了一旁,把独处的空间留给姜墨云。

看着她立于碑前的单薄背影,林白然不由得也被浓厚的悲戚所感染。她很少在他们面对时表示出悲伤,大多时候都是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她总是维持着一个冷静可靠的形象,按部就班的完成工作。好像没有什么能难倒她,她似乎不会累,不会怕,也从不会想着放弃。像是被一口气驱使着无法停下,便这么孜孜不倦的向前走着。

直到近几年词卿基本已经全盘接手公司,姜墨云才获得了片刻喘息。于是过往被积压的疲态成倍的反扑上来,短短数日,她的鬓边就生出了好几根白发。

林白然很想知道她的过往,毕竟知晓也是一种无形的分担。可是姜墨云总是闭口不谈,而他也不愿追问,逼着他人重剖伤口也实在太过残忍。可这样世上就没有人能够同她一起承担这份悲伤……不对,还是有那么一个人的,林白然想。

如此一看,那人与她之间的连结当真是多到难以斩尽。年轻时的林白然总会心存侥幸,觉得只要花的时间够久,他总有一天能走到超越那个人的位置,总有一天会等到姜墨云对他敞开心扉……可是他也已经快要不再年轻了,短暂的人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而他又还能有几个二十年来等待呢?

他曾经打动姜墨云的究竟是什么呢?

姣好的皮囊?

可哪怕一直仔细保养,也没有人能避免色相一点点走向下坡路的必然。四十三岁,还是他人口中的正值壮年,或许他如今还能够同岁月达成平衡,维持住光鲜亮丽的外表。但五年后呢,十年后呢?年华终究会老去,届时他又该如何呢?曾经引以为傲的能力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被时光悄悄的带走,在时间的洪流下所有人都是如出一撤的渺小;

又或者是被他的赤诚所打动?

那他拙劣的模仿岂不是反而弄巧成拙?可他此举已经是无路可走的下下之策,他实在没有办法去跨越岁月在他和姜墨云面前设下的鸿沟。取代不成,模仿不可,那我到底该如何才能走至你的面前,又该如何才能让你正眼看我?

林白然总在告诫自己要懂得知足,可他总做不到。他只是一个俗人,有着和普罗大众一样难以遏制的贪恋。

没有人能在得到过你的温暖后而不妄想独占。为什么你不能看着我,为什么你不能只看我?

词卿是你和他的孩子吗?

你还爱他吗?

你会爱我吗?

不愿再想了,不想在意了。

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你愿意看我,别从我的身上移走你的视线。我不要你爱我了,你只要看着我就好,反正现在只有我在你身边不是吗?不管他和你有再多的过去,有再多难以斩断的连结,现在在你身边的是我,只有我。

这些年来其实姜墨云甚少和文玉深接触,或者可以说几乎没有。唯一的一次还是在十七年前,姜墨云喝醉酒,和他说想要一个孩子的那天。这也是林白然第一次知道文玉深的存在,那时他们刚刚新婚燕尔两个多月,林白然还在一无所知的幸福着。

大概是因为那天下午他们见的太过仓促,被无良的记者抓到了可乘之机,一路尾随着拍下了他们的照片,并用于敲诈勒索。而当天见完面后姜墨云就回到家喝得烂醉,助理联系不上她,遂找到了林白然。

助理告诉他,对方是一个很出名的舞者,也是姜墨云曾经的舞伴,估计是想用这些照片炒作。林白然看过后发现都是些很正常的照片,也并没有过于亲密的举止。但他也知道姜墨云不想过多接触以前的事,于是直接让助理直接打发了记者,并嘱咐不要把这事告诉姜墨云,然后就随手销毁了照片。

那时“曾经的舞伴”前还没有加上“唯一”这个限定,林白然也不知道家里多出的那个奖杯承载着怎样深情的誓言。

家里面几乎没有任何有关亲人的遗物,林白然本以为是为了避免触景生情。他知道姜家有一间老宅,原以为东西都在那里。不过这么多年以来姜墨云也就回去过一次,在他们刚结婚不久的时候。

是林白然提出的,说想看一看姜墨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可以吗?姐姐。”

姜墨云带他去了,本以为会看见很多回忆里的旧物,却没有想到那个偌大的屋子只摆着些木质家具,除此之外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这儿大概是有让人定时来保养的,但因为无人居住,还是难免落了一层薄而均匀的灰。姜墨云时不时会和他介绍自己儿时的一些趣事:像是喂死过这个池子里养的锦鲤,又或是在这个假山上躲了一个下午没被找到……诸如此类,她脸上一直挂着笑,语气听起来温柔而怀念。

林白然却突然后悔了,他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好奇而去触及姜墨云身体里的沉疴,哪怕他只是询问,哪怕姜墨云并不介意。

他不想再看见她强撑的笑,不希望她再违背自己意愿去触碰那段沉痛的过往,不管是为了任何事、还是任何人。

语言的力量为何如此贫瘠,林白然能做的只有默默牵起她手,时刻准备着接住姜墨云眼里的悲伤。

可是姜墨云只是笑着,

后来林白然再没问过以前的事。

直到那天在阿姨那看见照片,在他询问时阿姨显得有些慌张和别扭。

林白然没追着不放,但也没有错过这点异样,只是悄悄记在心里。旁敲侧击的问了阿姨几次,果不其然没有得到答案。

他实在好奇,循着阿姨不经意透露的只言片语开始调查。

许多时候“无知”或许是一种恩赐。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记者大费周章只为拍下那么几张不痛不痒的照片。林白然努力的想记起那几张照片里两人的动作和神态,想弄清他们之间到底只是多年老友再见的熟稔,还是旧情人间的暧昧缱绻。

可他当时并未仔细端详,照片留下的印象只剩下姜墨云脸上模糊的笑颜。到底是怎么样的笑呢?客套生疏还是缠绵不舍……不管那种都刺眼的让人心烦。

那个模糊的笑颜成了一道警钟,时刻提醒着他有着自己无法到达的过往。或许他不该这样过分的猜疑姜墨云,毕竟他们几十年间也就只见过一次。可林白然实在做不到,他连询问都不敢,习惯了在一次又一次的小心试探里如履薄冰,大胆示爱后又惴惴不安的揣测姜墨云的只言片语。但他最终也只被这些得不到回应的爱意淹没,变得卑劣又狭隘——像是阴暗角落里最渺小的那只可怜虫,被永恒的困于这一方狭小的天地,追寻着无解的命题……

视野里姜墨云结束了祭拜,朝他走了过来。林白然迅速收拾好自己脸上的神情,走上前两步,自然地揽住她,温柔开口,“走吧,该去续上今年的长明灯了。”

姜墨云只沉默的点点头,一言不发的往前走。他们续上了灯,又在住持那求了签。林曦洄和姜词卿说还想再去看看太奶奶,于是林白然陪着他们一起过去。

姜墨云没有走,她在等住持把开过光的平安扣带来——林曦洄马上就要出国读书,孩子长大了终究要与父母分别,哪怕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可心中的实实在在的不安却少不了半分。之前词卿出国时也是这样,她也在这据说是全北京最灵的寺庙里诵了半天佛经,又求了庇佑。

其实她原先对于这些鬼神之说是半点也不信的,但近几十年来却也只能以此作为寄托。等待的过程中她只是守着台上那幽幽的烛火出神——灯火长明,待故人归。

可世上没有真正的长明,她也等不到故人归家,这么多年来连梦中都未曾见过。

“姜施主,您的平安扣。”

住持拿来了东西,姜墨云道谢后接过,便准备离开了。

“施主眉宇间愁绪难消,郁结于心,可是因执着过往?”住持的话让姜墨云微微一愣,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见对方继续,“过往已是云烟,施主还是忘怀吧。”

姜墨云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后轻轻笑了笑,“多谢大师。”就转身离开了。

她并没有怎么把话放在心上,忘怀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临走时,却只在门口处看见林曦洄,姜墨云一边帮他带上平安扣,一边问另外两人去了哪里。

“姐姐接了个电话,好像是公司有急事,爸爸怕姐姐着急路上出事,开车送姐姐去了。打电话喊了司机开另一辆车来接,应该马上就到了。妈,我想去拿我的小提琴,你陪我去好不好嘛?”林曦洄笑嘻嘻的和她撒娇,叫人不忍拒绝。

姜墨云看着他心情稍微轻快了些,不过故意不答话,装出一副犹豫的样子逗他玩。

果不其然看见林曦洄着急的样子,“那边有家鸡蛋仔特别好吃,而且一定要趁热吃,刚刚出炉的简直是绝顶美味,我请你吃,真的很好吃你相信我。姜女士你就陪我去嘛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好了好了,走吧走吧,一天到晚尽添麻烦。”她伸出手笑着点点林曦洄的脑门,假装嗔怪。

“妈妈你最疼我嘛,我还想绕路去买一下小蛋糕,每次让人买回来的,即使复烤了也没那么好吃了……”

“就你事多。”

“那我和司机说先去买小蛋糕哦。我最爱你啦,谢谢妈妈。”

“一天到晚就嘴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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