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握着酒店房间和手机号码两个联络渠道,路菲一个也没启用。
不是不惦记那个人,但她隐约感觉,不需要采取任何主动,接下来也肯定有一段刻意续写的悠长时光。
这一夜基本没睡。兵荒马乱的感觉,三年来不曾出现。
那是一段不愿回忆的往事。都说从残存的余温中抽身,唯有赴汤蹈火投入下一段。可是话说回来,带着旧伤迎接下一刀,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清早,路菲拄着妈妈当年骨折留下的单拐,提前来到楼下叫出租车,不想让年迈的老爸跟着受累。
刚下楼就听见一长串清脆的喇叭声。小表哥从副驾驶探出头来,招呼她赶快去喊姨夫上车。
“怎么知道我们需要车?”
“听四舅妈说,妹夫昨天出差了……”
路菲幼时玩伴不多,小表哥算是青梅竹马了。大舅一家忙着做生意赚钱,每逢寒暑假把他扔三姨家。
俩人年龄,相差一岁。路菲爽朗的假小子性格,李重有点大姑娘劲儿,取长补短处成好基友了。
“刚结婚就往外瞎跑,也不怕嫂子有意见?”
“姨妈家等着了,她知道我过来。”
一大家子不下十几口,只有小表哥跟路菲家是一挂的。朝夕相处建立的亲昵,大过亲戚可有可无的虚名。
几个小时的扯皮毫无意义。
从法律层面上讲,无论老人的子女是否健在,只要子女的配偶在,这一家人就有遗产平分权,除非他们主动放弃。更何况老人健在时,各家都尽了不同程度的赡养义务。
拿居住地说事儿就更无知了。之前几个舅舅听说拆迁,着急忙慌把全家户口挪到老宅。利欲熏心的人永远为贪婪寻找自以为是的标准。
路菲懒蹚混水,想弃权了,谁想精明的二舅把所有兄弟姐妹告上法庭。目的是给自己赢得最大权益。殊不知事与愿违,只争到为数寥寥的平均值。于是想以家庭会议的方式重新分配。
谁不参与都不行。
见她没精打采的,李重在桌子下面悄悄发了条信息:“开心点,三姨留给你的,该拿就拿着!”
路菲抬头看他一眼,不易觉察地笑笑,表示感谢。自从妈妈去世后,她和老爸逐渐被边缘化了。一点支持的声音,于她而言,弥足珍贵。
随他们闹吧,路菲就负责旁听,安心地窝在椅子里走神儿。恍恍惚惚撑完了没营养的家庭会议。
李重正说送他们回去,顺便一起吃个午饭。路菲刚想借口拒绝,手机就响了起来。铃声从未如此悦耳。这是一个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的电话。
路菲尽量把语气调到公事公办。心里的小鹿,快要撞出来了。她对小表哥抱歉说:“送我爸回去吧,单位有点事儿,我赶去处理一下。”
可能昨晚告别时,无意间说起缸瓦胡同这个地址,廖红事先没打招呼,已经在此守候。
约好了具体位置,红色路虎一冒烟开到跟前。几乎踩着小表哥一脚油门绝尘而去的背影。
说悬不悬,说炫不炫。路菲暗想,这一刻的空气,如果永远凝滞,那该多好啊!
“表哥喜欢你?”上车后廖红逗她。
“净瞎说,人家结婚了。”
“结不结婚没关系。”
“什么逻辑?”
“你了解男人吗?”
“不不,等一下,把我逻辑弄乱了,确实跟结婚没关系,他是我表哥诶!”
“……”廖红笑而不语。
路菲以为,自己对男人还算了解。
六年婚史横在前面,其他方面也有了免疫。抗体多少且不论,对付异性相吸绰绰有余。被廖红一番搅和,某些感觉的东西,得到验证罢了。
她当然知道,表兄妹间的感情,通常止步于姨妈家大表哥那种,也可以发展成大舅家小表哥这种。
她惊讶,廖红一眼定乾坤。
“你对这种事好像特别敏感。”
“很简单,我第一眼喜欢的女孩子,一定是别人千万眼看不够的类型。”
“你这是自信?还是给我自信?”
“难道,你有不自信的时候……”
路菲不说话了。她当然有不自信的时候。
不自信的一个源头,就是那个事业型老公,生命中一半时光在加班,剩下一半流连于别的女人。
结婚第一年,他们已经疏于亲近。
起初,路菲向内归因。
虽然当初她和老公,并没有谁追谁的明确信号,被他们形象地比喻为,两辆对开的高速列车。
但是路菲也清楚,自己是那种不明确感受到对方的爱意,不会把自己轻易交付给对方的人。
除了婚内关系,外界追加的好感层出不穷,足以让她准确估量身价。笃信以容貌和头脑,绝不至于平庸到,得手之后随即被厌弃。
这可能也是她,面对老公越来越冷漠的态度,不想反身讨好的原因。
聪明人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傲气。更何况经常摸爬滚打在精英人堆,见识过不少比老公条件优秀,而又对自己大献殷勤的男人,自然除了想不通之外,不愿主动采取任何纠错的手段。
加上自小接受的家庭教育,想要在生命中保留一段古典爱情,已是根深蒂固的观念。现实与梦想的反复撕扯,变成了自己给自己加戏。对手浑然不知,内心辗转反侧。
三年前突然消失的男人,则是让她不自信的更为隐秘的另一个源头。
“我们去哪儿?”廖红的发问,将正在走神儿的路菲拽回现实,这才意识到,他对北京可能不熟。
“去南城吧……”说罢,她板正坐姿。
“南城?”
纵使廖红对北京再不熟悉,也知道南城这里,不过是一片待开发的地方。路菲没有多余解释。
是的,多年以前,生命中短暂停留的男人,曾经在一个周末,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了这里。
彼时的街道上,私家车还是少数人的特权。一辆装潢古朴的吉普,载着路菲向南城飞驰。
“将来换一辆路虎。”男人神采飞扬。
“为什么?这辆不是挺好?”
“感觉更配你啊。”
“哈哈,难不成,我姓路?”
“不,我是你的tiger!”
哇,就是这样的对话。与廖红相识的六年之前,曾经在路菲与另一个男人之间**展开。
与夏平相识,太偶然了。
尚佳公司在郑州有单业务。路菲被指定和另一男同事协同配合。孤男寡女前往陌生的城市,她预感凶多吉少。
正舟集团那边,但凡传出流言蜚语,回北京决计没好日子过。只因,这不是普通男同事,而是女副总的相好。
对此,大老板早看不过眼。恰巧路菲在女员工当中,难得不带资源,此行乃一箭双雕。虽然路菲只有24岁,却不难分辨其中的三角关系。
不比上海,武汉,广州,三座城市集中了大部分本科同学。郑州这地方两眼一摸黑,人生地不熟,想找女同学掩护的想法,一开始就不成立。
下榻甲方安排的宾馆,路菲谎说有点晕机,想把晚饭错过去。不料对方设了酒局,一半宴请,一半业务。如果不去的话,这趟就算白来了。
路菲换了白色套装连衣裙,端庄而又不失俏丽。商务场合的基本礼仪还是要有。毕竟谈下这单业务,比躲过一桩桃花劫更重要。
酒过三巡,玩笑乱开。若非十分假正经的男人,一般都会顺水推舟。即使没什么邪念,也会配合气氛,刻意让亲密接触,落入别人眼里。
路菲连跑几趟洗手间。一是用冷水浇醒不胜酒力的昏沉。二是不断寻找机会,把自己清爽地开脱出去。
人啊,永远潜力无穷。只要在某个领域里开足脑筋,定会有办法撞上来。即使谈不上多么高明的解决方案,也好过陷在泥潭里裹足不前。
再次去往洗手间的路上,右手靠内侧的包间里,忽然冲出一对男女。女的浓妆艳抹。男的高大英俊。但是一眼就能看出年龄差。女孩子也就20多岁的样子。男的约莫40岁左右了。
具体说什么听不太清,但是从肢体的激烈程度观察,大概是女的执意要走,男的在温柔劝阻。两个人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和力气。压抑扭曲的动作中,隐藏着仓皇的粗鲁。
见路菲走过来,男人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她。猝不及防拉近空间距离,路菲这才看清,女孩子小腹微微隆起,五官虽不惊艳,却被浓妆画成玲珑的摆件,摄人心魄的是一弯卷曲的睫毛。
“这我同事,她可以证明,我快结婚了,绝不再纠缠,只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男人急于剖白。
什么乱七八糟关系?一时半会儿,路菲从只言片语的断章取义,理不清头绪。
单凭直观判断,女孩儿的肚子不是眼前这个男人搞大的,男人也没有继续追缠女孩儿的意思。拉她当垫背,无非想解开郁结的谜团。
听上去,一个貌似无害的举手之劳。被男人狠狠地攥了攥手臂,路菲只好顺势点了点头。
女孩儿听罢,表情慢慢平静。看了路菲一眼,转对男人说:“下次告诉你……”随即离开酒吧。
小腹虽不明显,从步态看,月份应该不小了。男人喘息甫定,松开攥路菲的手,道歉并道谢,也想离开。却不想反过来,被路菲一把薅住了。
解了当晚的酒局之困。
借口是,路菲喝多了晕厥过去,夏平刚巧是她在酒吧偶遇的大学老师。
如果说命运在这两个人之间还算提前结下了缘分的红绳,那么就是,当路菲还在南方某所大学读书的时候,并不知道夏平曾以客座讲师的身份,来学校开设了一组创业经验讲座。
更让路菲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觉醒来,那份梦寐以求的合同,已经被甲方代表签名盖章后送到她的房间,希望她立刻带回北京,由尚佳法人签名盖章后,再由她亲自送回郑州。
很明显,此行谈判的所有功绩,突然无缘无故地加在了路菲一个人头上。真相则是,夏平恰是正舟集团驻北京办事处的总负责人。
“你明明白白救了我,我糊里糊涂帮了你。可以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吗?”路菲确实惊喜,也确实好奇。
“我也在等一个答案。”
“不需要她给你的,只需要你给我的。”路菲不放弃。
“好吧,等你把合同送回来的时候……”
此行往返神速不足24小时。
不晓得什么动力。老公出差一个礼拜,她想利用不短不长的时间差,完成计划外的一件大事。
据说,男人失去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很容易短时间内爱上别的姑娘。权且称之为“药”吧。
夏平恰好处在这个状态。
路菲呢,结婚刚三年,恋爱时的甜蜜,早已荡然无存。她毫无保留地贡献全部热情,甚至生命中第一支玫瑰花,不是来凯送的,而是自己倒贴的。
最初看来,这些不算什么。但她低估了失落的颓丧。
始终作为一段关系的小太阳,需要持续不断的能量。路菲承认在这方面输了。一旦日后有机会修补,未曾满足的**,必然重头来过。
路菲的手臂,被陌生男人紧紧攥住的一刻,她看见对方眼中的火光,并非投射到自己身上,但那是非常不同的眼神,犹如秋日薄透清澈的露珠,充盈着可以随时被伤害的敏感。
如此感性和性感的眼神,来凯完全不具备。他是家里最宠的孩子,曾经校园的天之骄子,如今单位的冉冉新星。所有的志得意满,体现在唾手可得的自恋中。
来凯的阳光,不是为了照耀任何一个人,包括他的妻子。
路菲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一轮独独照耀着自己的太阳。
并无高人指点,单凭几分运气,路菲一夜之间,从不带资源的素人,陡然变成了公司的香饽饽。
大老板那边交代过去了。女副总也是不能轻易得罪的。暗合了,许多宫斗剧的核心理念:往上走,搞定皇帝;活下来,拉拢妃嫔。
回北京的路上,只嫌航程太短。
她快速整理思路:一个小时的航程,加上市内40分钟车程,需要说服同行的男同事,将充满戏剧化的谈判转机,轻描淡写地叙述为,公事公办的谈判步骤。
尤其需要他帮忙申述的是,对方让她亲自将签字盖章后的合同送回原地,仅仅是因为对方知道男同事的“特殊身份”,不敢劳动灵魂人物跑腿。
交涉的利益诉求点非常明确:合同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搞定的!
男同事,从功劳待定的绯闻男主,变成了谈判的功勋人物之一。他没理由不配合路菲,隐瞒某些不重要的细节。反而因此多出几分愧疚和感激。
短短几小时,路菲将自己随时可能淘汰出局的被动地位,迅速拨乱反正。这为她后来,有事没事脱岗跑正舟公司北京办事处,提供了极大便利。
不足24小时的往返途中,路菲无数次在脑海里,构想这个男人与女孩儿之间可能发生的剧情。人类的想象力虽然无限,终究跑不赢现实的威力。
必须承认,夏平是一位异常儒雅英俊的男人。40岁出头的年纪,有着韩国偶像宋承宪的既视感。
借用他后来近乎无耻的开脱:一个优秀的男人想不犯错很难,身边总有勇闯夺命岛的女战士。
酒吧遇见的女孩儿,并非什么正牌女友。说起来也就是,结发妻子抓他出轨并离婚,娶了二婚老婆之后,在郑州一家夜总会认识的啤酒妹。
夏平对于路菲听到此处显露的错愕表情,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很清楚,一个品貌端庄的良家妇女,对于“特殊职业”的直观反应。
他只能硬着头皮,极尽委婉地,以不让对方看扁的姿态,小心翼翼地表达一个男人对这种职业的看法。
照她之前20多年的价值观,听到此处的规定动作,应该愤然离场才合乎逻辑。
然而,带着对夏平说得清以及说不清理由的好感,路菲竟然把他的话,一字一句全部收进了心里。这是令她意外,也是最怒己不争的。
路菲亲眼见过女孩儿,对于她的相貌,心里大致有一个评价。但她也知道,男人眼里的女人和女人眼里的女人,有着天壤之别。
所以,换了一种问法:“干这行的女孩子都很漂亮吧?”
夏平低声应了一句:“那天你看见她的时候,是被我从场子里拽出来,其实她平时不怎么化妆的。但是,不化妆就像化了妆一样。”
这么直接!可见,此时正在与路菲对话的夏平,并没有把她当做某人的替代品。否则,以他的社会经验,应当会非常吝啬在一个女孩儿面前,对另一个女孩儿的褒奖吧。
“怀孕还出来工作?”
“只推销样酒,不出场子的。”沉了一下,夏平又补充说,“对我,是一个例外……”
过了一会儿,意识到答非所问,于是找补着,有一句没一句,说起女孩儿家里一些情况。
七拼八凑得知,女孩儿叫洋洋,父亲很早去世了,母亲卧病在床,距离生命终点屈指可数的日子。洋洋不仅养活自己,还要挣钱供弟弟上学。
俩人好了几年,洋洋一直说,怀上孩子就结婚。非常奇怪的是,任何措施都未采取,到头来颗粒无收。
难怪初次遇见夏平,他死命揪着女孩儿,质问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怀孕”这件事,不只是他的一个心结,也可以说是一个死结。
每次说起与洋洋无奈分手,夏平的语气总让路菲觉得,这里面隐含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听到的不一定真实,看到的不一定真实,甚至亲身经历的,也不一定是真实的。
如果一段感情预设了结局,那么与之共度的细节,哪怕再美再艳,回头看时也不过浮云遮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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