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错的程序化输出,这是路菲从小到大的行为准则。无法跳出这个躯壳,因此无比厌恶这个躯壳。
路菲接近夏平,有一种上瘾的感觉。她不仅从对方身上,嗅到了睡梦中偶尔临幸的荷尔蒙。而且从他对边缘人格的兼容当中,找到了自己内在的影子。
第一次面对面喝酒,已经是他们回到北京后的第二周。那是一个静谧的夏夜,树影婆娑,蝉鸣蛙叫,像极了六年后,路菲与廖红初识的夜晚。
同样野趣横生的外金水河边,腼腆羞涩自恃清高的路菲,主动扑倒在这个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儒雅风流的男人怀中。没有试探,没有前奏,男人自然而然吻了下来。
路菲迎合得如此热烈,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两个人,第一次唇舌交战,竟然毫无违和。浑身被陌生的电流击中,却因为娴熟配合,愈加胶着。
此时此刻,唯愿繁华世间只剩幕布。
冥冥中,路菲闻到了,对方的手指尖、鼻息间,源源不断的摄人奇香。
如果尚未窒息的大脑,曾在那一刻闪过涟漪,一定是娇嗔地怪罪,为什么相遇在此时,而不是几年前的校园,他曾担任客座讲师的日子。
彼时,他离婚,她未嫁。
“不着急回家吗?”夏平试探她。
“说加班了,然后和同事逛商场,应该可以晚些。”
“逛商场空手而归?”
路菲发现自己百密一疏。
进了商场,路菲提出分头行动。在这里碰上熟人的几率太高了。毕竟她现在的身份,还是人家的太太。
着急完成任务,路菲迅速拿下第一眼看中的一件肉色麻质,胸前刺绣绿色小叶子图案的无袖背心裙。
夏平的女儿,小名叫“叶子”。买这件衣服,不知道有没有下意识拉近距离的含义。如果有,也只是跺手的一瞬间,脑海中须臾飘过。
不出半小时,两个人在商场门口集合了。坐进夏平的吉普,路菲收到他递过来的一只精美的小盒子。
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盛着两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一个,是不仔细看都找不到的18K金锁骨项链。另一个,是迪奥新款浓密睫毛膏。
她一面拆包装,一面听夏平解说:“女孩子戴项链,绝不能粗粗挂挂,就要肉眼难以辨认才好。女孩子可以不化妆,但睫毛一定要弯弯翘翘……”
猛然间,记忆中闪现,第一次酒吧碰见洋洋,在昏暗的廊灯下,看到的那一弯卷曲上翘的睫毛。
是的,洋洋就有魅惑的睫毛。
恐惧感,往往不在你和竞争对手的差异性。而是第三方力量,强求你和竞争对手某些特质上趋同。
两人初初了解的那段时间,话题的直白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夏平毫不掩饰对洋洋的眷恋。
他认为她是那个圈子里,最优秀也是最干净的。不得已涉足一般人接受不了的职业,但是洋洋的自立自尊,令他有一种既爱且怜的敬畏感。
他不愿拿她的职业说事,更不允许别人对她的身份评论褒贬。
路菲能感觉到,几年当中,他们只是断断续续的往来,毕竟身在北京和郑州两地。但是每一次心念即起,立刻化成当日的航班。当然,这也给他们创建了很多突然造访的惊喜。
可能还是自卑吧。洋洋不喜欢来北京,觉得不是她的主场。难得来一趟,据夏平回忆,无非窝在家里刷剧、听歌、看杂志。都是他亲手做好饭,把她从床上喊起来吃。
然后就是亲热。短暂停留的相聚,没日没夜的缠绵。夜路走多了,总会撞上鬼。有一次竟然出了事故。
洋洋练过舞蹈,髋关节幼年完全打开。练功时受伤,脱臼无数次。成年后,这些地方都是薄弱环节。有一次,动作最剧烈的时候,忽然旧伤发作,疼得满床打滚。连夜送去医院,折腾到大半夜,才将错位的骨节复原。
说起这段,夏平忍不住噙着泪。路菲心头一紧,错位的哪是洋洋的骨节啊,分明是夏平自己的。洋洋的脆弱骨骼,早已不知不觉植入夏平的健硕肌肉,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段“车”开的惊险刺激。路菲却能不沾一滴酒精,全程做一个冷静理性的听众,好像在欣赏别人的故事。呃,这本来就是别人的故事!
在她看来,爱情的序列里,先到者永远有刺激后来者的特权。如果后来者,轻轻松松实现后来居上,那么你的情感对象,也决非长情之人。
考验心理素质最难一关都挺过来了。眼下面对这支睫毛膏,路菲的心里却泛起一丝异样。
“我自己打车回吧。”路菲客套起来。
“送你很方便。”夏平似乎没有领悟。
“购物不能空手,路上也不能插翅啊……”她不失时机幽默一下,想把瞬间凝固的空气,拧出一丢丢水分。
路菲故作镇静地从副驾驶跳出来,顺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见她主意果决,夏平没有执意阻拦。
车子开出两三公里,路菲一直思绪漫天。直到从落座的后排右车窗外,看到了并行的吉普。这才意识到,夏平居然一路尾随。
岂不要轻而易举知道住址?
路菲的脑子,飞旋到了别的地方,于是灵机一动,转头跟司机说:“师傅,改去黄庄。”
黄庄是路菲父母的家。
母亲在她初中时病逝。关于家的全部记忆,就只剩下会吃会玩的老父亲。退休金不算多,但是足够他享受生活。出去买趟牙膏,裤缝都烫得笔直。与此同时,必须配一个很飒的举动,昂头不甩邻居大婶的偷瞄。
平时闺女送点儿好吃的,比给他一沓子钱还高兴。路菲下了出租车,顺手买些老爷子爱吃的卤味鸭脖。突然决定回家,总要有些由头。
下车后,吉普也刚好停她身后。
路菲刚想转身,与他寒暄道别。前面被居委会李阿姨叫住了:“菲菲,有日子没回了……”只好装作与夏平不认识,顺势唠着嗑独自上楼了。
到家后,路菲也只是淡淡地甩了一个晚安短信。决定今晚,暂且闭关。
“被老爸紧急召回”算不上什么高明的借口。但是,用来应付粗枝大叶的老公,足以蒙混过关。
说起路菲这位老公啊,在她生命里没当几年主角。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想要长时间担任主角,其价值绝不能仅仅体现在自我增值。
尤其像路菲这样的女孩子,少年丧母,生命中缺失了一大块亲情,而且是最细腻的那个部分,早于许多同龄女孩体察人情冷暖。
老爸啃着鸭脖,父女俩聊了一会儿。路菲忽然收到一条短信:“方便下来吗,想再看你一眼。”
这么晚了,他还没有走?
老爸虽然不是女婿一系的,但也终究不方便让他知道这方面的事情太多。
路菲佯装淡定地说:“爸,我出去一下。门钥匙好像找不着了,我去下车的地方看看。”
刚刚是她敲门,老爸亲自开的。刚见闺女收到短信,就说找不着钥匙,久经沙场的老爸也不好骗。笑呵呵说:“天黑透了,不安全,我陪你去!”
路菲登时吓掉半个魂。连忙喊停:“算了算了,不找了就一串钥匙,明天我再配一副得了。”
这一宿,必须妥妥地分开了。
但是路菲心里暖洋洋的。此前任何一天,都没像今晚这样,明确地感到,夏平心心念念着洋洋,但也是真的,想要开启另一段新生活。
毕业即结婚,路菲的求职之路,曾经小遇坎坷。直到举着一张印在报纸上的招聘启事,来到眼下就职的尚佳公司。第一面见到老板的脸色,她立刻确信,这里应该就是栖身之所了。
后来和辛迪发展成无话不谈的闺蜜,她才晓得,那天面试结束之后,刚刚转身离开公司,大老板便和副总嬉皮笑脸议论:“怎么样,清纯吧?”
说到底,还得感谢路菲这一张不染纤尘的初恋脸。一股子略带傲气和稚气的疏离,让她总算打开局面,并结交了辛迪这种级别的朋友。
由于酷似许晴,辛迪是公关圈子里出了名的大美人,唯一的遗憾缺少可圈可点的学历背景。
当年她在五星级酒店大堂工作。尚佳大老板Andy,有一次请客户在那喝茶。也就一次短暂的点餐,被辛迪笑若桃花的媚眼迷翻了。
出门前留了名片,问她愿不愿意到公司做特助。从服务员到特助,当时的辛迪并不知道这中间,其实在工作内容上并没有本质的差异。
但是对于这个简单的头衔变化,还是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向往,仿佛顿时可以给寄予厚望的父母,一个冠冕堂皇的交代。没几天就来报到了。
论资源,辛迪最牛,人家根本就是老板钦点的。两个已婚人士不清不楚,更让众人讳莫如深。
亲一层,疏一层,防一层。最后,她和大家处成了不尴不尬的关系。
路菲这种素人就不一样了。长得还算讨喜,没什么站队意识,还是放松警惕的已婚身份。能力嘛,不是立马看穿的,总体评估不太有杀伤力。
由此产生的保护色,让领导身边的红人特别愿意接近她,而她本人丝毫没有越雷池半步的野心。
主动接近辛迪姐姐的太多了!
虽然她只在酒店大堂当过服务员,毕竟也是为数不多喝过五星级咖啡的人,有点儿讲究的资本。
刚进公司的小男生小女生们,谁没跑腿给辛迪姐姐买过咖啡啊。
不了解情况的新手,大概率跑到隔壁麦当劳或者肯德基,给辛迪姐姐端一杯。
熟悉情况的老员工,要么事先好心叮嘱几句,要么在他们端着快餐logo的杯子,进门的一瞬间,狠狠地打一记他们的手背说:“赶快打车去星巴克,还怕辛迪姐姐不报销车马费啊?”
路菲从没经历这种尴尬。
面试那天,老板和辛迪一起,并排坐在会议室长桌的对面。她偷偷观察了老板身边的辛迪,心思根本不在他们的对话上,而是一直埋着头,把玩手里的星巴克咖啡杯。
于是某日,随着美女姐姐一声温柔的号令,路菲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努力方向在哪里。
更为近水楼台的,小表哥此时正在国贸星巴克打工。借着午休时间,连帅哥带咖啡一起端过来。
每次听到路菲吆喝,李重总是乐不可支地屁颠屁颠跑过来,顺捎给她带香蕉、橘子、苹果什么的。
偶尔一起午饭,闲聊老宅的利益归属。妈妈生前眷顾的几个兄弟姐妹,在她弥留之际不闻不问。自从妈妈去世后,路菲甚少与那边亲戚往来,多亏小表哥在中间通风报信。
终究,李重与她只差一岁,经历相仿,心智相当,也是初入职场的菜鸟,同样担心一步两步的差池,被人抢走刚到手的饭碗。有些话题探讨不了。
同样是新人,即使靠本能生存,也有天资差异。路菲不声不响的小机灵,无意中深得辛迪姐姐的欢心。
辛迪的主动接近,着实给路菲了解职场规则,体验身边的人情世故,打开了新的视野。
包括路菲上次郑州出差,许多该注意的细节,需要小心规避的坑穴,都是辛迪提醒过的。
这位要是进了演艺圈,兴许比许晴还撩人的甜姐,看上去没心没肺只关注吃穿打扮。事实上,五星酒店从业经历,绝对不是白给的。
谙熟男女之道的辛迪,曾私下里试探,既然此行是一个周末,何不小俩口双双飞赴郑州,就说不约而同出差此地,也算有缘千里来相聚了?
路菲不是没转念头。但她知道,老公先于此行,已有公务在身。这个横生枝节的请求,与他一贯的铁面无私完全不匹配。但还是斗胆试了一下。
“你多大了?出差还要人陪?”来凯不屑一顾。
“特殊情况要避嫌嘛。”
“那么多女的,和男同事出差,难道都要出事?”
“初来乍到的,谨慎一点儿好。”
“公司不大,屁事儿不少。权当试金石吧,出个差都能把你拉下水,以后干脆也不用干了。”
“好了好了,我自己看着办吧……”
又是一段“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对话。
大概也是这些年,被对方刺激出来的成果。路菲从没感觉在丈夫面前有什么特权。偶尔需要婚姻这把保护伞的时候总也撑不开。
内心失落,如西风漫卷,无边无际。
早婚是路菲自愿的。
初二那年,妈妈久病去世,家的世界轰然倒塌。尽管之前,也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
青春期的少女,搞不清楚自己情绪的来由。父母给什么就被动接受。父母给不了的也只能忍着。
上学时,路菲目标明确。唯顺利考上理想的大学才有资格冲出牢笼。至于未来职业道路怎么走,在她看来,反而是婚姻解决之后的事。
大学校园的恋情,成就了她对爱和陪伴的想象。她晓得自己在治病呢,必须把眼前缺爱的病彻底治好,才能干其他在别人眼里正经的事情。
无奈,一个男人不进入事业领域,几乎完全分辨不出来,他对感情和其他事务的权重分配。
所谓陪伴,倒不是说任何一件事都需要对方在场。那也不能,遇到任何一件重要的事,对方都不在场。
特别是那些,必须把自己的个人利益抛开,为对方无私站台的时刻,缺席是对感情最大的伤害。
不难理解,路菲望见夏平温情脉脉的眼神,何以正中下怀。她太想把这种眼神据为己有。
不用丰富的情感经历,她也知道,开始认真的那一刻,即便心甘情愿义无反顾,也是可怜被动模式的开启。
无论路菲如何掂量,她和夏平的关系,该以怎样的速度和方式,达到预期的理想状态。那都只是盘踞在她心里的小九九。至于对方,打算以什么角度和曲线接近她,则是完全不受控的。
夏平真正开始认真打量身边的路菲,偏偏是她从副驾驶纵身跃下的那一瞬间。
这个对自身形象异常自负的男人,可能没有料到,像路菲这样的小姑娘,明显对自己有好感,刚靠近一点,却猛然缩手。像受了惊吓的小鹿。
经历刺痛尚未痊愈的人,一方面非常害怕自己,继续受伤,再次受伤。另一方面,其实也有点担心,某些无心之举,失手伤了另一个人。
两颗敏感的心,在互相试探的头几个回合里,竟然探出了彼此的一点点真意。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除了与信息采集相关的几次公务接待,其他听上去非正式的私人邀请,都被路菲婉拒了。
倒不是,吊胃口。确实是,没时间。
毕竟,刚刚签下新单。如果撂在半路,或迟迟未见起色,难保不被追究签约过程的含糊其辞。
虽然是一个糊里糊涂的开始。但以路菲倔强要强的心性,她希望给这个项目,一个无懈可击的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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