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学校要进行电力维修,晚自习就不用上了。陶居然想去帮何啸摆摊,但何啸怕影响他学习只许他周末放假去帮忙,于是在同学们欢呼雀跃的时候,陶居然陷入了无处可去的境地。
他在教室坐到天边一片暗沉才起身往家走,路上买了两个包子慢慢啃,又在那片小区前停留了好久。楼房已经全部拆除,工人正在清理建筑垃圾。卡车浩浩荡荡地驶进来,哼哧哼哧地运出去,周围的居民怨声载道。机器的轰鸣声把他和妈妈、姥姥一起度过的日子统统碾成了碎片。
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家里似乎才吃过饭,陶敬国正在电脑上玩儿斗地主,这几乎是他唯一的爱好。
“然然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
“今天停电,不上晚自习。”
“哦,吃饭了吗?才刚放筷子——”他冲厨房喊:“晓若啊,还有饭吗?”
吴晓若正在收拾碗筷:“没了!然然,要不我给你下碗面吃吧?”
“不用了阿姨,我已经吃过了。”
“是在外面吃的吗?外面的东西不健康,你们年轻人啊就喜欢吃那些垃圾食品,又贵又不顶饱!回家吃饭多好,阿姨的手艺不用说,你爸可一顿都离不开!”
陶敬国笑呵呵的:“是啊然然,回家吃多好,也能省点钱。”
陶居然应了一声,回到房间把书包放好,脱下外套,手里捏着那颗糖不知道往哪放。
他拉开衣柜,里面一大半挂着陶星星的衣服,吴晓若会随时进来取放衣服。
他走到书桌旁,抽屉都是无锁的,他房间的门锁也很早就坏了。他曾经跟陶敬国提过,但一直没有修好,用吴晓若的话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锁门的,他就没再提了。
家里小,陶星星经常跑到他房间把抽屉翻个底朝天,找各种他感兴趣的东西玩。有一次甚至用剪刀把他所有的照片都剪坏了,一次两次他再也不敢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收拾了一个小盒子寄放在何啸家……还是放在何啸那儿吧,这个家里他找不到一个地方来藏他心爱的东西。
“然然,在忙吗?帮阿姨拿一下碗!”
“欸,来了……”陶居然急急忙忙把糖往枕头底下一塞,去厨房帮忙。
电视里放着喜羊羊与灰太狼,吴晓若被陶星星缠得脱不开身,举着**的手笑骂:“小猴子,妈妈还要干活儿呢!”又对陶居然说:“然然,麻烦你了,就两个碗,桌子不用你擦了,一会儿我来!”
陶居然站在水池边洗碗,阳台上落了一地温柔的月光 。快到中秋了,月亮格外亮。这片小区还很新,是他刚上初中那年买的,花掉了祝慕贞的全部积蓄,那时候她以为买了大房子陶敬国就会回家。
他还记得搬来这儿的第一天,姥姥甚至没有坐,只是转了一圈打量装潢,伤心地说:“贞贞啊,离间夫妻感情的不是别的,是第三者……从前咱们四个挤在那个破屋子里他从来没说入赘难听,怎么打了几年工就变了?你得好好想想……”
那天他也是站在阳台上,数着对面楼里一窗一窗的灯光,天上月亮皎白地上树影暗淡,他听不懂妈妈和姥姥的话,只是对新家充满了向往,期盼爸爸能很快回家。
陶居然心不在焉地洗好碗,擦干净水放进碗柜。陶星星突然从客厅里冲出来,陶居然躲避不及脚下一滑,仰头直挺挺摔在地上。
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瓷片,陶星星先是吓住,接着指着他哈哈大笑。
陶敬国在客厅里听到动静:“怎么了?”
吴晓若喊了句:“然然把碗打碎了!不碍事!”
陶敬国哦了一声,“不要紧,碎碎平安,明儿我去买碗!”
陶居然躺在地上,尾椎生疼屁股发麻,眼前一片白光,不知是月亮还是别的什么。他想要站起来,但胳膊和腿也跟着僵硬了好一会儿,好像身体的一个重要零件出了毛病,其他配套部分也失灵了。
陶星星在他身边跑来跑去,差点踩到他的手。
“去去去!回去看动画片!别在这儿捣乱!”
吴晓若呵斥着,拿起扫帚打扫:“听见妈妈说话没有?别碰垃圾!划到手啦!”
“喜羊羊被灰太狼吃了!你快去看看是不是?”
陶星星被她唬得瞪起眼睛,跑回电视机前守着。
“然然,下次可别这么不小心了。你爸爸养家辛苦,这都是花了钱的!也怪我,现在的孩子都不干活,哪像我们年轻时候,别说打碎碗,那手脚一慢大人就又打又骂的,还是你们生在了好时候!我听说有些学生见天儿不回家,什么上网啊收保护费啊欺负人啊都是小流氓做派,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足足躺了好几分钟陶居然才恢复力气,慢慢站起来穿过客厅,灰太狼又说起了他的经典台词,陶星星笑着大喊:“妈妈骗人,喜羊羊没有被吃!”另一边,陶敬国在发牌声中开始新一轮游戏。
衣服湿了好几块,贴在身上格外难受,陶居然没办法坐,也不方便躺着,缓了好久才去洗澡。热水淋过,他伸手一摸,痛嘶一声不敢再碰了。还好人不长尾巴,否则得有多少人把尾巴摔断!
手上的创口贴早在洗碗的时候弄湿了,还沾上了一股难闻的油腻味。他揭开纱布,药把皮肤染成绿色,一点死皮被水浸得发白。热水淋在上面火辣辣的,他赶紧擦干——徐老师说伤口不能沾水。
洗完澡回到房间,陶居然先喷碘伏,再把烫伤药敷在伤处,打算先吸收一下再盖上创口贴。正吹着伤处,陶星星站在门框里摇头晃脑地看过来。
“星星?怎么了?”
陶星星笑得调皮,抿着嘴,腮帮子鼓鼓的。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陶居然立刻走到床边掀开枕头——果然,糖已经不见了。
“星星你是不是拿了我的糖?你、你先给我好不好!你想吃糖我再给你买!”他蹲下身好声好气地哄道:“星星最乖了,明天我给你买旺仔牛奶糖好不好?你把——”
话未说完,陶星星笑着张大嘴给他看:“啊——”
陶居然垂下手,一言不发……他早就知道,有些东西即使得到了也会马上失去。
陶星星跳着拍他:“啊啊——”脸上满是得意的笑。
陶居然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轻声说:“好了,不要仰着头,小心卡住了……”
陶星星见他也不陪他玩闹,便用力推他一把,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出去。
陶居然从地上爬起来,忽然不觉得痛了。他坐在窗前擦头发,抬眼一望,月光被云挡住了。秋天夜晚的云轻薄缥缈,风尘仆仆的,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明天天晴的话得晒晒被子,可明天要上课,要是突然下雨那可糟了……该不该说家长会的事,爸他有时间去吗……明天放学可要早早去帮阿啸……明天,明天靖如风会在学校待多久呢……他想东想西,想把心里的悲伤驱逐出去。
“星星!星星你怎么了!陶敬国快来看看你儿子!”客厅里骤然爆发尖锐的喊声,陶居然迟疑地走出门。
陶星星面色涨红,手胡乱抓着脖子,正被陶敬国抱在膝上拍背,吴晓若急得大喊大叫。
“你用点力!把他倒着放!咳出来没有!?”
“不行,没用!还没出来!”
陶居然赶紧走过去,从背后环住陶星星,一手握拳一手按在拳头上,不断向上挤压。
“你干什么!?放开我儿子!星星!星星!”
“没事儿,然然在救他呢!”
“他懂什么!你就知道站着!快打120!”
反复按压几次,异物终于吐了出来,是一颗橘色的奶糖。
陶星星哇哇大哭,吴晓若一把夺过孩子抱在怀里喊心肝宝贝,又红着眼睛锤他:“谁叫你吃糖的!?怎么这么不听话!谁给的糖!?”
陶星星心里害怕,抽抽嗒嗒地指着陶居然:“他给的——”
吴晓若冲向陶居然:“然然!你怎么给他糖吃?小孩子不知好赖,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入口的!这要是噎着了可是要人命的!他是你亲弟弟,你不能害他呀!”
陶居然难堪地站在那,像是被猛地推了一把,差点站不住。他快步回到房间,扶着桌子深深呼气,胃里不停翻涌着。
门外吴晓若在哄孩子发脾气,陶敬国在赔小心;楼下哪一户人家的狗不安地叫了几声;小区花园里一群小孩子还嬉闹着不肯回家……陶居然甩甩头,风吹动窗帘,带着它特有的温柔。他把手上被扯歪的创口贴换下来,数了数还剩几块,有点可惜——徐老师送的,可不能浪费啊。
不知过了多久,灰太狼的声音又占据客厅,一切恢复了平静。
陶敬国走进房间,看到桌上那一堆药品,忙问:“怎么了?受伤了?”
“没事,不小心烫伤了。”
“哦……”
陶敬国坐在床边,与他面对面说话。他的眼睛生得好看,这个优点遗传给了两个儿子。只不过人到中年,那双眼睛已经失去了年轻时令人心动的神采,深深地凹陷进去。他飞快地扫一眼儿子的房间,两手无意识搓着裤子,坐着的姿势像被雨水打弯的枝条。
陶居然只是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端详过陶敬国的样貌,印象里的他一直是年轻高大笑语宴宴的样子。尽管这些记忆趋于模糊,他还是努力地维护这个形象,以至于无法面对现在的物是人非。
“然然啊——”陶敬国乍然开口,有些拘谨,但起了头剩下的话便自然而然接下去:“爸爸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吴阿姨她就是这个样子,直来直去的,她没什么坏心。你,你别放在心上,她不是对你,她也难做……”
陶居然低着头,他不想让陶敬国为难,可每次听他讲这些道理,诉说他或她的不易,他心里总是愤然而无奈:很难做吗?那为什么要破坏别人的家庭呢?
“你跟星星是亲兄弟,你疼他我高兴……不过下次别给他吃糖了,你的钱都留着自己花,星星不缺零食,他人小鬼精灵,一天到晚调皮捣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等他大了就好了,到时候你就知道还是有个亲兄弟好……”
亲兄弟?陶星星长这么大从来没叫过他一声哥哥,他也不想当他的哥哥……陶居然对他没什么意见,可也实在喜欢不起来。
陶敬国叹了口气,孩子大了,什么道理不懂?只是很多道理不是用来懂的,是要花时间体会的。他对两个儿子都抱有慈父之心,常常陷入两难的境地。
“然然,你懂事,有什么事一定要跟爸爸说……”他摸了摸口袋,意识到家里的钱都是妻子在管,手尴尬地转移了方向,落在陶居然肩膀上,“零花钱不够再跟你吴阿姨要,我也跟她说了,高三花钱的地方多,不能省……”
陶居然强忍着挣开他的冲动,脖子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好在陶敬国很快放开手,语气轻松地问:“对了,今年中秋你们放几天假?学校有通知吗?”
“放一天。”
“这样啊……今年中秋我们打算去四川一趟,就是星星外婆家。你知道的,星星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外婆。这次老人家发话要见外孙,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好推辞。这周五就出发,下周二回来,你一个人在家过节可以吗?”
“可以。”
陶敬国很欣慰:“那就好那就好,好好在家休息……”
“嗯。”
陶居然看着他走出房间。其实他知道陶星星为什么没回过四川,吴晓若跟家里很多年没有往来,他知道是什么原因。毕竟在保守的小山村,出了嫁的女儿又跟别人生儿育女是件丢脸的事,即使后来他们各自离婚又结婚,不是吗?
房间又恢复了安静,陶居然接着擦头发,秋天头发总是很难干,好在有月亮陪他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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