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明明白天还是无与伦比的好天气,灿烂的黄昏落幕后,大地忽然阴沉起来,细如粉末的水雾从地面升起来、从天上飘下来,幽灵似地悬在空中,打伞好像没必要,不打又冷飕飕的。

因为开家长会以及中秋放假,晚上不用上晚自习,但直到天黑透了教室里还有家长围着班主任问东问西。左一句“我家孩子数学太差上了补习班也提不起来”右一句“今年毕业生几百万工作又不好找读大学真不如以前划算”,抱怨孩子抱怨社会,教室遍布压力。

不知第几次被家长打量,陶居然收拾好书包逃也似的离开教室。他在楼梯口徘徊良久,往楼顶看去,贴着白瓷砖的台阶在幽暗的光线下陡然拔高,最上层的休息平台黑洞洞的,像是怪物的大嘴,下一刻就会弹射出一条分叉带刺的舌头把他整个吞下去。

脑子里冒出各种各样的恐怖故事,画面很抽象,但惊悚的感觉很真实。陶居然抓紧书包,忙不迭下楼去。

中秋在望,月亮已经趋于圆满。亮堂堂的月亮中央生长着恍如大树的暗影,饱满的月光从月球上溢出来,形成一圈柔美的光晕。

陶居然走在路上,夜风渐渐湿冷,他裹紧外套,抬头一瞧,细细的雨线毫无预兆地坠下来,月亮蒙上了一层青色的寒纱。从什么时候起每次过节都要下雨?好像成为一种传统了。

走到兴盛街,街上还是那么多人,两边店铺的霓虹灯依旧闪个不停,汽车的鸣笛声比往日密集,天黑路滑,驾驶员们不得不一再小心。路口更堵了,行人躲在伞下脚步匆匆,像漂浮在池塘的荷叶,被推挤着流向远方。

走到熟悉的路口,陶居然才想到何啸没有出来摆摊。卖生蚝和臭豆腐的倒来了,客人寥寥无几,摊主们都低头玩手机,无心生意。

“喵~”细弱的声音从墙边传来,他循声找去,在一块砖缝下面发现了小狸花。

小猫好像认出他了,焦急地叫了两声,躲在缝隙里不出来。它长大了很多,墙缝已经快容不下了,它头上的毛发被雨打湿,路边灰尘大,它脏兮兮地缩在那里,戒备又渴望地盯着他。

“喵喵。”陶居然哄着它,伸手却不敢摸。他把雨伞放下,跑到卖手抓饼的摊位上买了两根火腿肠,摊主是个热心肠:“不用加热吗?要不要签子?怎么不打伞?”

陶居然胡乱应声,摊主把东西递给他:“下回还来啊!”

“好的!”

他飞奔回去,拆开包装,把火腿肠掰碎放在手心,小心翼翼递过去,哄着:“吃吧猫猫。”

小猫动了动鼻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人一猫缩在伞下,雨水把这条僻静的巷子淋得湿漉漉的,街口的红绿灯硕大朦胧,街上的嘈杂声逐渐杳远,只有猫咪吞食的声音清晰可闻。

陶居然被舔得手心发痒,另一只手把它从头抚到尾,小猫没有躲。

“小乖乖……”

小猫埋头苦吃,两根火腿肠很快就吃完了。它从栖身的缝隙里钻出来,试探地向陶居然靠近,嘴里发出软绵绵的叫声。陶居然替它抹干净毛上的水珠,低洼的地面聚了一汪城市的灯辉,他和猫的小小影子如两粒交叠的浮萍。

他站起身,猫退了两步,静静与他对视,琥珀似的眼睛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喵呜~”猫试探性地迈了两步,似乎想跟他走。

陶居然再次蹲下,摸了摸它的头,把伞放在地上,转身离开小巷。

“喵……”猫叫声被雨声吞噬,陶居然回头,猫在原地,没有跟来。

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回家。因为我也没有家。

雨水落在脸上冷冰冰的,眼睛却热乎乎的,眼前的一切都朦胧不清,随便往哪儿走吧,反正哪儿都一样。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是何啸打来的。

“然然,你在哪?”背景里是电视声和厨房炒菜的声音。

“我在——”陶居然环顾四周,突然卡住了。

“不管你在哪儿,快过来吃饭!”何啸不容拒绝地挂了电话。

雨忽然下大了,靖如风撑着一柄黑伞,耐心等待绿灯,走过斑马线,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雨中。他转到小巷,看到了被遗落的雨伞和猫。他踏进去,猫从虚空中回神,警惕地钻回墙缝,雨暂时淋不到它,但危险无处不在。

懵懂的动物眼睛,藏一些好奇、一些胆怯,和这雨伞的主人一样。

靖如风居高临下地看它,密集的雨声像一张不透风的网。他蹲下身,猫受惊地抖了抖,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威胁,张口学了一声猫叫:“喵。”

猫歪着头,无辜地看着他。靖如风饶有兴致地伸手拨了拨猫耳朵,惹得它伸爪挠了挠。

“小家伙——风大雨大,跟我回家吧。”

他收起地上的雨伞,抱着猫离开了小巷。下一秒,大雨瓢泼而下,雨水冲刷着小巷,把墙角泥坑的垃圾都冲到马路上。

一到何啸家就被推去洗澡,陶居然淋着热水,听见客厅里何奶奶安抚惠子阿姨的声音,何爸爸在厨房炒菜,烟火声像烟花一样炸开。

何啸敲门:“然然,拿一下毛巾。”

陶居然从水雾中伸处一只手,何啸把换气扇打开,笑道:“要不要我帮你搓背?”

陶居然闷闷的声音从里边传来:“不要!”

“别害羞嘛!”何啸靠在门口低头看一块地板,想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转念一想,还能有什么事呢,只好作罢,继续逗他说话。

“前两天给徐阿姨送月饼,徐老师说他从来不吃月饼,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就是从来没吃过,也不会动吃月饼的念头。我说可能你上辈子是吃月饼被毒死的,所以这辈子打死都不吃……你猜徐老师说什么?”

“他说有可能,又说我这么会做月饼,说不定前世就是我在月饼里下的毒哈哈……”

陶居然推开门出来:“说不定是缘分呢?”

何啸抢过毛巾在他头上揉搓:“我也这么觉着!我上辈子肯定是厨子——阿不,我一定是食神转世,所以才这么天赋异禀!”

何爸爸端着炒好的菜,在客厅里说:“你是名师出高徒,遗传老爸的!”

何啸三两步跳过去接手:“我来我来!”

八月十五是何家爷爷的忌日,所以何啸家是八月十四过中秋。统共五个人,做了八个菜,何啸爱吃的辣子鸡丁、陶居然爱吃的糖醋里脊……还有下饭的外婆菜和土豆丝、凉拌皮蛋和排骨汤,饭菜的香味弥漫在小小的客厅里,家人围坐一处,灯光在雨夜里显得异常温馨。何爸爸给每个人都夹了菜,然后给惠子阿姨盛汤。

“小惠,张嘴——”

惠子阿姨正盯着陶居然看,不好意思地接过勺子。

“爸,你先吃吧,妈会自己吃。”

“好好好!”。

桌上喝的是雪碧,陶居然不大爱喝那个,他不喜欢气泡在舌头上炸开的感觉。他和惠子阿姨喝橙汁,喝到一半惠子阿姨还端着杯子跟他碰了一杯:“然然……长高了!”

何爸爸笑着叫他们站起来比比。两个男生背对背站着,何啸高半个头,人也更结实,转过身一把把陶居然捞在胸前,按着他的头往身上比:“不许踮脚!”比完了揉一揉他的头发,梳起来增加高度,笑道:“高了高了,长高了!”

何爸爸哈哈大笑:“都长高了!”何奶奶从冰箱拿出两盒牛奶,叮嘱道:“多喝牛奶,还有得长!男孩子能长到二十五呢!”

“长那么高干嘛?一米八够了!”何啸把自己那盒也推到陶居然跟前,拆开插上吸管:“我就不用了,留着给然然喝吧!”

陶居然红着耳朵小声抱怨:“别摸我头啦!”想到靖如风那非仰望不可企及的身高,他默默喝起了牛奶。

电视里放着前一年中秋晚会的节目,一个有点眼熟的明星唱着完全没有传唱度的歌,载歌载舞的倒是很热闹。屋外的雨声都隐没了,米色的窗帘微微摇动,窗下老式的榆木柜子上放着收音机,已经不能收听什么了,只是个纪念,就像门廊下那把何爷爷常坐的躺椅一样。

何啸家是四十多年前建的,家里的水管线路已经换过好几拨了。有个独立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一颗枣树和两株栀子树,枣树细瘦,每年结出一点果子,也不大好吃;栀子花倒开得又香又大,每年六月雨季来临之前何奶奶和惠子阿姨就会摘下花来摆在门口卖,这样好的花是不能孤芳自赏的。

雨棚下堆着他们的烧烤架和各种工具、何爸爸以前的二八大杠、还有一辆五成新的电动车,曾经载着何啸和陶居然走过城东的大街小巷,可惜陶居然一直都没学会,就像他总也没学会骑自行车一样。何啸说他是平衡能力比较差,陶居然觉得还是自己太笨的缘故。

“然然,最近怎么样?学习辛苦吗?”何奶奶挺长时间没见陶居然了,她腿脚不太灵便,寻常只是走几百米买菜,并不常出门。

“挺好的,就是一轮复习以后好多要记的东西,记了忘忘了记的……”

“那你多来吃饭,奶奶给你炖鱼汤喝,补脑子!”

何啸插一句:“奶奶,听说鱼只有七秒的记忆,怎么补脑子?”

何奶奶疑惑道:“七秒?谁说的?”

“网友。”

“网鱼的么?”

何啸笑倒在陶居然身上,一个劲儿点头:“是啊是啊!网鱼的朋友!”

何奶奶咕哝:“以前怎么没这说法?”自己叹了回气:“人越来越来聪明,鱼越来越笨了!”

“所以啊奶奶,要不你还是给然然炖副猪脑吧,猪可比鱼聪明多了!”

何奶奶若有所思,陶居然赶紧说:“奶奶,不用,我吃点核桃就好了!”

何爸爸点头:“这是,回头我找老乡弄点山核桃!你们哥两每天都吃点儿!”

何奶奶:“还有栗子,小惠爱吃板栗炖鸡。”

何爸爸握住惠子阿姨的手:“这不能忘!”

吃完饭大家围坐在沙发上吃月饼,一个月饼分成五瓣,照顾着奶奶的牙口,何啸特意把月饼做得细软好消化,吃完了又和陶居然一起剥石榴,说说笑笑剥满一整碗拿去厨房榨成汁:“妈,喝这个。”惠子阿姨小口小口啜尽了,没多久就犯困。

长辈们自去休息,两个男生也回房,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秋夜宁谧,雨声细细,谁也没睡着。

何啸睡前喜欢听英文歌,两人各带一只耳机,听那首经典的我心永恒。女声空灵而醇厚,陶居然望着头顶蓝色的帐子,在歌曲的余音中问:“阿啸,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何啸已经困了,迷迷糊糊来一了句:“喜欢就买下来!”说完就灵光一闪清醒过来,两眼放光地对着陶居然:“怎么?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

“哈!你犹豫了!一定有!你在想谁?”

陶居然手捏着被子,小声说:“没有谁。”

何啸伸手划了下他的脸,打趣道:“脸都红了还说没有?”

“真的没有……”怎样才算喜欢呢?

何啸也不急着追问,仰躺着望着床帐,上面白色地祥云图案像海上的一簇簇波浪,歌曲循环播放——海洋的宏大、生命的盛大、爱情的伟大……爱?他们这个年纪,喜欢已经是天大的事了。

他想到最近听到的八卦,彻底没了睡意:“然然,你们班有人追你吗?”

“没有啊……怎么了?”

“哦,没事,我只是听说你英雄救美了。”

“什么英雄救美啊……“他感到一阵羞耻,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她请我参加她的生日聚会,可能是想表达感谢吧,可是你知道我的,我不想去……”

“这样啊……要不你给她买件礼物托同学带过去,人就不去了,意思到就可以了嘛!”

陶居然“嗯”了一声又问:“阿啸,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何啸笑道:“不就是你吗!”

“……”陶居然鼓着脸转回去。

“好啦好啦,没有。”

“喜欢一个人是种什么感觉?”

“大概就是你老想着谁就喜欢谁吧?感情这种东西很复杂!”

“是吧?”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不确定有没有,如果没有为什么忧愁?如果有……如果有呢?那是什么感觉?是他对靖如风的感觉吗?不不不,他试图把这些荒唐的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可他老想着他,这是喜欢吗?

“上次徐老师聊天的时候还说呢,他说他高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什么喜欢得要命啦、当她是星星月亮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啦……哈哈原话就是这个我还笑呢!”

陶居然也笑,实在想不出这番话出自徐老师之口:“那后来呢?”

“后来——”何啸唱起来:“后来~他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陶居然挠他:“说嘛说嘛!”

“后来就没有后来啦,他心里喜欢但没有表白,毕业后就天各一方再也没有见过面啦!”

“啊?这样啊……”

“不然嘞,暗恋嘛……很难有结果。”

“是吗?”

“所以说——”何啸总结:“不要暗恋,喜欢就大胆表白,说不定就在一起了!如果永远藏在心底呢就永远没有结果,与其一生都在追悔,不断设想‘如果当时……’,不停自问‘有没有可能……’那这辈子岂不是过不去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如果事事讲道理,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遗憾?陶居然叹了口气,心里更忧愁了:“那还是不要喜欢了吧……”

“也不能这么说,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怎么可能控制得了,又不是机器人!而且苦的就真的不好吗?很多人喜欢虐恋情深呢!譬如你感冒了,嘴里什么味道都没有,你说是这种状态好,还是吃到苦瓜苦到舌头好?”

陶居然皱眉:“苦瓜还是算了!”

何啸哈哈两声:“忘了你不爱吃苦瓜了……苦瓜倒也不准确,更像莲子吧!芯是苦的肉是甜的,因为那点甜才吃得下那些苦!这种感情是人的天性,是没有办法避免的,而且也是很美好的!你会不由自主地去关注一个人、在乎她的喜怒哀乐、渴望接近她,如果两情相悦就更好了……

当然了,凡是都有两面,喜欢也是啊!伴随着极度的自卑、猜疑、嫉妒、自毁自怜等等这些痛苦的情绪,反正有好有坏,世间所有的事不都是这样嘛?如果你喜欢上了谁,一定要告诉她!要勇敢地说出来,这样才不后悔……“

夜深了,雨好像也停了,但淅淅的声不绝如缕,或许是风声。何啸已经睡着了,他体热,两人盖一条被子也不会冷。陶居然轻轻把他横在自己腰上的手挪开,何啸翻身把他搂住,他放弃挣扎,闭眼入睡。

睡前心思沉重,梦中也不安稳。陶居然梦到自己被一只巨大的金毛狗狗当成了玩具,缠在他长长的毛里,暖烘烘软绵绵的。

但梦境很快变了,干净的蓝天白云随风而来,给整个世界涂上鲜亮的色彩。教学楼拔地而起,人们在阳光下走来走去,欢笑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站在楼顶,被天空俯瞰着,风满衣袖,猎猎作响。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一转身,只见风景如画,人比风景佳——灿灿黄昏,如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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