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这天家长会如期召开,老师们秉持着前一天从教育局领导那儿领会的精神,给家长们进行高考动员。虽说还有大半年,但减去放假休息、吃喝拉撒、睡觉发呆,真正有效的学习时间又剩多少呢?更何况,还要从有效的学习时间里减去那些没能记住的知识,那么真正掌握的知识又剩多少呢?从掌握的知识里再刨去不会考到的知识,真正能得的分数又有多少呢?
大家守在窗户底下听了会儿,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散开了,一部分去图书馆自习,一部分去操场闲逛。陶居然孤零零站了一会儿,想去楼下找何啸又记起他说今天要带惠子阿姨去复诊……徘徊良久,教导主任从办公室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陶居然拔腿就走。
他避开那些热闹的场所,可是学校就那么大,哪里都有人。他走到校医室附近,转悠了好一会儿又离开,沿着上次靖如风带他走过的路往后山去。
小道旁桂花树的叶子整片脱落,在地上划出唰唰的声响。桂花已经开了好久了,一簇簇黄蕊密密麻麻地缀在枝头,浓郁的香气像老太太惯用的头油,那味道经年飘散在巷子里,浓烈得风都吹不散。
今天的阳光比那天更明媚,风比那天更和煦。陶居然一脚踩碎枯叶,路过十三棵的桂花树,踏过四十三块水泥板,站在斜坡下发呆。干枯的野草铺在地上,踩上去很柔软。他迈步上去,看着铁丝网继续发呆。
掀开铁丝网,登上坡顶就能看到那天他和靖如风一起看到的风景:明亮的蓝天白云、整齐宽阔的城市、川流有序的车辆……还有看不清数不清的人。
脚下的野草萎靡发黄,被风吹得歪歪倒倒,然而越往上草越丰盛,坡顶上乃至整个向阳面的野草都细长坚韧,迎着大风抖擞摇曳。这些缺乏阳光关照的小草只能仰望着生就得天独厚的那部分……人和草都一样,但草哪有人那么多烦恼呢?
陶居然伸手摸上生锈的铁丝网,红色的锈末飘落下来,他怔怔地望着蓝天绿野,心情就像脚下的野草一样萧萧瑟瑟。
风声簌簌,阳光灿灿,就在此时,一个身影打破了草野上的宁静。他突然地——又像是注定般地——出现在陶居然眼前。风停了一瞬,光暗了一段,随后又疯狂起来。
陶居然仰头望他,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靖如风倒没有很惊讶,只是看他傻站着,像被锁在笼子里的小鸟。为了他的脖子着想,他跳下来,掀开铁丝网跨进去。
“逃课吗?”
靖如风的出现、靖如风的话都让他措手不及。
“还没有……”
“我帮你。”
“啊?不用——”了吧?
靖如风把破口的铁丝网举了起来。
钻还是不钻?
陶居然陷入了比刚才更纠结的窘境,他呆呆的,脸慢慢成了一块红布,讷讷道:“我……”
靖如风就这样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然后终于满意了一样偏过头——似乎笑了一下。陶居然没看清,因为太阳就在对方头顶上,耀眼的光芒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没地方去吗?”靖如风走在前头。
陶居然抬腿跟上去:“不知道去哪儿,到处都是人……”
“所以你想去火星?”
“啊?什么火星……?”
“没人的地方不是火星吗?”
陶居然一噎,居然有点儿高兴。
“不是……就、就是人多的话很吵……”这是什么话?他低着头,用力踩了踩水泥地。
“你喜欢安静?”
“也不是……”陶居然磕磕巴巴地解释:“热闹也挺好的——就是人很多、乱糟糟的话会被撞到、会被踩脚……然后如果不小心碰到别人的话就很、很不好……”受害者尖叫、斥骂,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用带着异样的目光看过来,陌生得叫人害怕。
人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第二天又忘个干净。他站在角落里满心惶恐,喉咙里梗住的那句“抱歉”永远也不会被听到。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人群推推搡搡,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陶居然摇摇头不再去想。
靖如风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陶居然读不懂他眼中的情绪,只下意识垂眸。
沉默了一会儿,靖如风才在他忐忑不安的等待中说:“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
要去哪儿呢?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像到处都是又好像哪里也找不到。
陶居然脑子里冒出千奇百怪的想法,一会儿是墙上忽然出现黑洞把人都吸进去;一会儿是地上忽然出现黑洞让他整个掉下去……总之无论去哪都少不了黑洞,他总得掉进去,靖如风也一块儿掉进去,黑洞通向何处谁也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靖如风要去哪里,他只知道要一步不落地跟上。
靖如风走进高三教学楼,径直上到楼顶。这是学校最高的一栋楼,总共六层,最上面的一层楼梯通向一个漆红的小门,门被一把厚重的大锁锁着。楼顶的光线从门的缝隙里溢出来,灰尘在光照中飞舞。
门后面是楼顶天台,具体什么样没人知道。门锁是老旧的款式,生锈好久了,陶居然怀疑即使有钥匙也打不开。墙角放了一堆杂物——旧扫帚破座椅脏彩旗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看上去都已经失去了使用价值。
靖如风熟练地从里面扯出一根大概十厘米长的铁丝,“给你变个魔术。”
他把铁丝插入锁眼,摸索地旋转着,有技巧地施加压力。他半边脸被泄进来的光照得虚化,半边脸隐在黑暗里——狭窄静谧的空间里明暗交杂、尘与光跳跃交缠……
忽然,“咔哒”一声轻响打破了笼罩在他眼前的不真实感,时间恢复了合理的流速。
靖如风打开锁,偏头睨他:“看呆了?”
他推开门,蓝天白云在眼前展开,清晰的风声和人声扑面而来。
陶居然跟着他走过去,站在楼顶俯视校园,教学楼稳稳地装着来回跑动的学生,教室数不清的玻璃窗不同角度地反射着阳光,人影和倒影晃得人眼花缭乱。
楼底下的空地有人在打羽毛球,羽毛球一次比一次抛得高。宽阔的操场缩成一块平面图,人在上面滑来滑去,像一群卡通小人。操场外灰色的水泥马路,高高低低的高楼大厦一直延伸到天边,山和太阳钉在那儿,黄昏的序幕正缓缓拉开。
陶居然深吸一口气,忍不住看向身边的人——他眯着眼睛,吹着风,整个人懒洋洋。
“你爸妈没来么?”靖如风随口问。
“啊?!”陶居然慌乱地扭头:“呃——”
靖如风没料到这样的反应,转头望过来。
陶居然一径低头,支支吾吾地说:“妈妈……我、我爸他有事……”
“嗯……你、你呢?”靖如风没有说话,陶居然瞟他一眼:“我、我是说你爸妈也、也没来吗?”后半句直接被风吹熄了,陶居然几欲掩面。
“这是你的说话风格吗?”靖如风说:“……挺特别的。”
“不、不是的!”陶居然更结巴了,讪讪地把嘴一闭。他悲哀地想或许这就是他的风格吧。
楼下传来欢呼和尖笑,羽毛球飞到了四楼走廊上又被扔了下去,红旗在空中翻动。
陶居然重重吸气,不可理喻的坏心情忽然降临,热气从胸口漫上眼睛。他快速眨眼,绝对不能哭啊——不然太丢脸,只能从这儿跳下去了!
靖如风说:“没什么不好,别在意。”他的胳膊横在银色的铁栏杆上,压着一线反射风景的光;目光落在蓝天白云之上,轻飘散漫从容不迫。风从他袖口钻进去,鼓成一张小小的帆。
陶居然往左手边挪动一小步,和他并排站立眺望风景。绿化带里的树木不再占据高耸的优势,顶端像蘑菇一样圆润可爱,散开铁扇般的叶子,如一朵张开的花。这是一个全新的角度,沉闷压抑的校园忽然生动起来、活泼起来,连带着他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他捏住栏杆,踮起脚,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注意到靖如风的手臂是健康的小麦色,备受阳光青睐又勤于锻炼的样子,覆着一层柔软的金光,稳稳地压在铁栏杆上,把那些繁复的光影压成一条线。这样的手臂,仿佛能挽住迅疾的风,能稳住所有晃动摇曳的风景……
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为什么看他的手臂都看呆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脸,烫得叫人心惊。
风声习习,靖如风仰面感受凉爽的秋意:“我没告诉他们,说了也不会来。”
为什么不会来?是没有时间来还是不关心呢?不管怎样,他好像一点都不伤心。陶居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掩在浓密的睫毛下,不知在看什么也不知在想什么……就像难解的迷。
“这地方怎么样?”靖如风问他。
陶居然忙把目光放在楼下的景物上:“很好。”
“来这儿的第一天就发现了……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要上锁?”
“我、我听说原来是不上锁的……后来好像有学生跳楼,就锁上了,那边宿舍楼的阳台二楼以上的都封了。”
“跳楼?大好人生跳什么楼?”他声音很轻,陶居然很仔细才听到。
天气晴朗,阳光像小孩子好奇的目光,令人感到温暖和喜悦。一大团厚实的云拖着絮状的尾巴缓缓经过,风一时静息一时兴起,淅淅絮絮好像在玩儿什么游戏。
“以后无聊的话可以到这儿来。”
“我们?”话一出口才觉出不对,陶居然慌了起来。
好在靖如风并没有听出什么,他说:“谁都可以来。”又补了句:“跳楼的不行。”
陶居然嚅嗫道:“可是……我不会开锁。”
“我教你。”
“学不会怎么办?”
“名师出高徒,我包教包会。”
陶居然笑了起来,靖如风看他一眼,也嘴角一弯,悠闲地舒展手臂。
陶居然想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学,但得到他的承诺已经很开心了,他害怕破坏这份惊喜,决定安静地期待着,这是他擅长的事。
风吹了半晌,阳光变得透明了,天边浮起橘色的云翳,那是新生的夕阳,整个世界都沐浴在它绚烂的光辉中。
靖如风说:“我先走了。”便转身离开。
忽然,他回头叫他的名字:“陶居然——”
陶居然茫然地看着他。
“你的名字……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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