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晚上淋了雨,第二天陶居然就头重脚轻地发烧,翻出前几天徐老师给的感冒药吃了,贴上退热贴躺床上休息。

陶居然一请假,学校就对靖如风毫无吸引力,他听课听得无聊,更觉得时间漫长,下了晚自习跑去陶居然家楼下,只望见黑乎乎的一扇窗。

夜风像光滑的绸缎扑在脸上,深蓝色的天幕中有几团暗淡的白云。月光浇在花园的碎石上,把这些白天毫不起眼的东西照得亮晶晶的。靖如风徘徊良久,直到路灯都黯淡下来才离去。

周天靖如风一大早去爬山,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山顶,风景相当乏味。回家洗了个澡收拾停当,心神不宁地坐了半晌,他决定去看望陶居然。

小区门口,何啸拎着大大的保温桶熟稔地跟保安打过招呼,脚步轻盈地走进去。靖如风站在在绿化带旁,两只小甲虫正在啃食坚硬的树叶。他轻轻一碰,叶子脱落,甲虫也飘进树丛看不见了。

他转身离开,沿着马路一直走,走到曾经的太阳花园、走上天桥看川流不息的车和行人、爬上学校外的草坡、穿过轩锦路看公园里的小孩放风筝,最后回家陪爷爷闲坐。

靖爷爷看着他手边的保温桶:“粥没送出去?”

“已经有人去看他了。”靖如风从自己的话里咂摸出不该有的情绪。

“也许你出现会让她更开心?”靖爷爷怀疑他谈恋爱了。

“我不知道——”他总是垂着眼睛,不肯让他看进他心里。他总是躲闪,他一靠近他就像兔子一样跳起来。他结结巴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总是红了脸沉默。

“他总是不开心。”

“这样啊……你可以给她讲笑话。”靖爷爷说:“女孩子都喜欢幽默风趣的男生。”

陶居然可不是女孩子,他也不会讲笑话。靖如风以手作枕躺在椅子上,仰望粉蓝色的天空和奶油质地的云彩,这样的天空陶居然会喜欢。

“爷爷,你讲讲和奶奶的故事吧。”

靖爷爷笑了笑,关掉收音机,在徐徐的海风中娓娓道来:“我遇到她是在二十三岁那年,那时候我刚刚完成第一次下潜任务。我得从这时候讲起,这样你才能明白她对我的意义。

我和你宁爷爷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是同一批的新人,我们给那艘潜艇取名太阳花。太阳花是个庞然大物,是鲸鱼的两倍还要大,排水量达到两千吨。她在深海潜行,像一枚杀伤力极大的炮弹。一开始我很兴奋,迫不及待地跑遍了潜艇所有的地方,摸摸这里敲敲那里,听金属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和老宁总是说话说到很晚才睡,前辈们对我们很宽容,但他们说海里最可怕的不是那些体型巨大的鱼,也不是可能威胁我们生命的敌人,而是孤独……”

“孤独?”

“对,孤独——”他满含深意地看他一眼,继续说:“起初我不以为意,潜艇上三十多个人,每个人各司其职其乐融融,怎么会孤独呢?可是很快,孤独就像排风口的香氛一样通过空气传播,弥漫在潜艇的每个角落。我们互相鼓励保持情绪昂扬,但我们就像不见阳光的太阳花,陆续萎靡不振。一开始我们还能想出些消遣的主意,下下棋读读书玩玩无伤大雅的游戏,可很快这些东西就变得索然无味。这是自然的,如果它们能长久地维持人的热情,也不会被电视取代了……然而比消磨时间更糟糕的是我们逐渐放弃抵抗,任由让时间来消磨我们。

小风啊,你常常觉得无聊,可你没陷入那种困境:任何人提出个点子就立刻被否决;你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打开书那些文字就在纸上疯跑;干什么都提不起劲甚至连说话的**都没有了……我开始失眠,准确地说我已经分不清我是清醒的还是沉睡的。灯光永远不变,闭上眼睛也是白茫茫一片。还有那种声音,机器运转的嗡嗡声,沉闷、微小但清晰——就像捂住耳朵时听到的血液流遍全身的声音、心脏有规律地跳动的声音、身体像机器一样不停运转的声音。这种声音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而是在脑袋里时刻不停地响着……

有一次我被这个声音搞疯了,我非要知道它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我一个人从艇艏跑到艇艉再从艇艇跑到艉艏,一个舱室接一个舱室,靠在每一处设备上听,敲每一块钢板,一定要把那个折磨人的声音找出来!大家都睡着了,我像海底的幽灵一样飘着,整艘潜艇像一个熟睡的巨兽,发出沉闷的呼吸声……接着我不想说话,有人跟我聊天我也打不起精神,压根儿不愿意开口。几天后听到别人说话的声音我都会吓一跳并且出奇地烦躁。我厌恶人声,一丁点声音都接受不了。我像个自闭症患者,拒绝所有的交流。大家都被我暴躁的脾气吓住了。我数着日子,三天、十天、一个月……时间缓慢地流逝,如果不是挂钟那刻板的走动,我几乎以为时间停住了。可谁又能说时间还在流逝呢,挂钟只是一圈又一圈机械地运动而已,它怎么能证明时间在往前推呢……”

靖爷爷感慨:“后来很多年里,我只要一有压力就会梦到在潜艇上的日子。潜艇里永远冷冰冰的,永远发出奇异的声响,像是海底深处无名生物的呼喝。那种压抑、难受……我没有发疯,而是不断地自我折磨。我的思想很偏激,总把自己掷于绝望的境地。我认为海洋孤立了天空和陆地,而我在巨大的机器里,也被人类抛弃。我忍不住想,如果我们遇到风暴或遭到攻击,如果我们掉进海底的裂缝,我将永远被遗忘!我的父母已经去世,我也没有兄弟姐妹,我无牵无挂,就像潜艇在无尽的黑暗里没有目的地游荡……多可怕,就像我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在海里待了两个多月,你不知道那是多么漫长的两个月,几乎是两年那么久!回到陆地以后我常常恍惚和幻听,以为自己还在潜艇的肚腹里。但是命运优待我,在第二次下潜之前,我遇到了你奶奶……”他脸上不禁泛起微笑,悠然地晃了晃躺椅,眼中的光辉一如当年:“第一次见她我就被迷住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那是一种很奇妙称得上奇迹的感觉,任何科学原理都没法解释。或许让那些西方人说对了,是丘比特射中了他,不然那种感觉怎么会如此突然和强烈?

“她站在那里,从里到外发着光,其他人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我的心跳不受控制,我的脚自作主张,我向她走过去,她就像太阳花一样灿烂。”

“您好!”他被自己的声音下了一跳,这不是在部队里喊“到”啊!他压低声音,放柔语调,却挤成了一道古怪的声音:“泥好~”

他懊恼地闭上眼,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却听见她嘹亮地打招呼:“您好!”又压下声音,仿佛偷偷摸摸似的:“泥嚎~”

她笑靥如花,他也情不自禁地笑了。那一刻他知道,她就是他想与之共度一生的那个人。

“我每天想她,在潜艇上给她写信。写我枯燥无聊的生活,吐露我深不见底的迷茫,诉说我日复一日的孤独和恐惧。大海还是那么深不可测,海底的日子还是那么难熬。但我每天都怀有希望,期待见她的日子,还有一个月、十天、三天……我那么激动,而当我踏上陆地再见到她时这份激动就全部化为幸福……

我们开始交往,她大概知道我的工作,她每天拆开我的一封信,每天回一封。直到下次见面,我们会交换一大包信件,后来又多了一些小东西:一朵陶瓷花、一个保温杯、我用桃花木刻的梳子、她用毛线勾的手套……后来我再也没有陷入那种孤独,我们理所当然地在一起,组成了家庭,生儿育女……她去世的时候我一度惶恐——”

靖如风坐起身来:“爷爷……”

靖爷爷拍拍他的手,示意没关系:“人们总以为活到一定年纪就什么都看穿了、淡然了,其实不是这样。如果你在三十岁时才第一次摔倒,你也会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而我在六十岁永失所爱,就像第一次下潜那样恐慌和绝望。虽然有你们陪着我,但终究不一样。你能明白吗?不过我没有沉溺太久,我不是一生都在海底飘荡的潜艇,我知道有她的生活是什么样,我知道爱和被爱是什么样。我很幸运,她让我不再感到孤独,我答应她会好好保重……小风,孤独是一片无垠的虚无,你绝不能让自己的心掉进去。”

“如果你遇到了那个人,就勇敢地走到她面前去,说声‘泥嚎’!说不定她会被你逗笑,然后你再把这个故事讲给你的孙子听……”

这天晚上,靖如风久久不能入睡,他翻开相册,回看那些在山巅海角拍的照片,时过境迁风景都黯然失色。他想不起来那时的感觉,可只要想到陶居然站在黄昏里,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他的心就一下比一下跳得用力。

他点开微信,问陶居然:想看电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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