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与皇家联姻一事不胫而走,仅半日便传得全长安沸沸扬扬。
午时饭点,时值东市第一酒楼——金门酒楼一天中生意最红火的时候。门庭若市,人声鼎沸,上至士夫眷属、巨贾富商,下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于此。
金门酒楼也因此成为京中逸事八卦的交流之地,譬如今日人们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便是长清公主和江府二郎的婚事。
“前几日不还有传闻说那江府二郎私下受贿、草菅人命,且与敌国突厥勾结?”
一楼的角落里,几个青衫举子打扮的年轻人聚在一起饮酒食肉,其中一个长脸书生对着方才还在唾沫星子横飞同他们分析当朝局势的胖子提出疑问。
“赵兄,这就是你糊涂了!那江二郎闹出这档子传闻大理寺能不派人上门去查,可况圣人英明神武,怎么可能会招个卖国贼做上门女婿,这婚旨不明摆着告诉世人江二郎是清白的吗?”
他说得口干舌燥,随手拿起手边的酒樽,一饮而尽其中的绍兴酒,不料反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传说长清公主生得极美,还颇得圣宠,听闻其与江大郎有些过节,性子跋扈,只怕江二郎这上门女婿可有够受的了。”
长脸书生听罢感慨地点点头。
“我看不一定。”
他们当中一个容貌凌厉艳人的女子施施然开口。
“沈娘子有何看法?”
胖子朝美人谄媚一笑,油腻腻的,叫人内心恶寒。
几个年轻男女一下子将探寻目光投向女子。
女子依旧懒洋洋地倚在角落的墙壁上,她眉间一挑,讥笑道:
“你都说长清殿下颇得圣宠了,而她与江大郎的过节还是在宫宴上发生的,又不是在热闹的集市上,皇家完全有能力阻止这个事件传出去。那请诸位想一想,此事为何会广为流传呢?”
身旁一个娇小的娘子若有所思地接过话头。
“只怕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女子笑着点点头,夹了一块炸鳗悠哉悠哉地咀嚼着。
很简单的道理,只是大多数人都只愿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事情,于是听风是风,听雨是雨。
两个郎君尴尬一笑,不得不承认此话在理。
忽然,酒楼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几人闻声投箸观望。
老远就瞧见入口处站着一个衣着鲜艳、面白须长的郎君,身边簇拥着几个小厮,此刻正隔着一个横在他们中间的一个壮汉,与一头戴金钗、模样干练的娘子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什么。
“喏,那个郎君是前阵子被长公主厌弃的面首裴七郎,那个模样干练的娘子就是金门酒楼的掌柜!那个壮汉应该是金门酒楼雇的守门人。”
胖子激动地同身边的友人们介绍。
娇小娘子不屑道。
“看这姓裴的珠光宝气的样子,可是又傍上哪个贵人了?”
女子懒得去看热闹,匆匆一瞥,见他怀里还有个美人便知这獠奴的下流德性。
另一边,陆玉裁在二楼凭栏而望。
他瞄了一眼楼下被看客们围得水泄不通的门口,随后阖上门,回到包厢落座,将目光放到面前的酒肉上。
陆玉裁嗤了一声,对陆询舟语重心长道:“小山,以色侍人的下场多是如此,你千万不可迷失自我,变成他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
陆询舟无奈地摇摇头:“我相信她待我是真心。”
“可是她和江鸣川都要成亲了,婚旨都下了,人尽皆知。”
陆玉裁沉着一张脸。
陆询舟坦然地笑了笑,反问道:“哪有公主一辈子不嫁人呢?”
“陆询舟!”
“你读了那么多书,也该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她是生于薄情帝王家的公主殿下,高高在上,与你的感情很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魏王龙阳、哀帝董贤、陈后楚巫,还有很多,都是很好的例子。”
“我不是反对你喜欢女人,三兄我反而还很怜惜这种悖于世俗,却真心相爱的感情。”
“可、可你要知道,如果这种事情是由权贵而起的,那性质大多都不一样。长清公主,她将来是能做长公主的,或许,不,说一句大逆不道的,她甚至有机会成为皇帝。”
“你说她同传闻中的飞扬跋扈截然相反,说了她那么多的优点,但你有没有反思过?她为什么、凭什么会看上你?”
“小山,你有容颜,有才华,背后还有强大的家族背景支撑着,而且未经世事,容易被欺骗。她太需要你这种人了来成为她的党羽,成为她最有力的支持。”
“如果你要拿阿娘和长公主的例子来反驳我,那我只能告诉你,她们是属于不幸中的万幸,结局是好的,长公主殿下回心转意,阿娘也深情,可你没有看见她们中间所隔着的十年。”
“这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呢?又有谁能经得住一个十年呢?”
“而且目前陛下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你该是知道他的铁血手腕,即使你是阿耶和阿娘的亲生女儿又如何?他不会伤及你的性命,也不会让你在仕途上好过。”
“你三哥我早年混迹风花雪月中,看惯太多红尘中这种心酸无奈了。”
“我也怕,我们从小最疼爱的妹妹会被伤害,她可能只把你当初探人事的玩物,而你却把与她的感情视若珍宝。”
卿许晏在这方面的态度一反常态地放任陆询舟,可陆玉裁他做不到坐视不管,他劝不动阿娘,但他至少可以尝试尽自己所能去警醒她。
陆询舟与他对视良久。
末了,她笑道:“三哥,饭菜凉了。”
陆玉裁鼻头一酸。
就冲小山的一声“三哥”,他陆玉裁就是拼死也要护着他家的小四娘。
接下来的用膳时间,两人一直保持着沉默。饭毕两人走出二楼包厢,下楼时门口已不见裴七郎等人的身影。
一楼人声依旧嘈杂沸腾,臻臻簇簇,茶博士[一]们忙碌的身影穿插其间,门口出出入入着三三两两的客人们,戏台上的伶人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名曲目。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陆询舟听得愣了几分神,当下驻足在此,就着唱词深思了起来,直到陆玉裁回头唤她时才如梦方醒。
走出酒楼,楼外是长安冬日的绵绵细雪,二人瞥见远处裴七郎一瘸一拐地被那几个小厮搀扶着,所经之处路人皆是纷纷侧目,面露鄙夷之色。
“三哥,我想清楚了。”
陆询舟看向身侧的兄长,缓缓道。
陆玉裁释然地“嗯”了一声,也侧过头来看她,眉眼间染了点无奈与温柔。
“三哥我也想好了,无论小山做什么决定,那都是你的人生,我虽然会劝说你,但绝不会阻止你。”
他的妹妹长大了,小时候的询舟粉雕玉镯的,会蹲在跪着挨罚的他的旁边奶声奶气地安慰道“哥哥不哭”,每逢此时他心都要化了。
转眼间,她已经及笄了,是个大人了,也该经历一些世事了。
十五岁,正是个头蹭蹭蹭往上长的时候。小山随阿娘的身材样貌,生了副温润如玉的君子相,五官端正,清癯绝俗,而容止朗雅,唯独眸子中残存着一点孩子的稚气清澈。
她现在仅仅比他矮了半个头,陆玉裁想,阿耶将近八尺,阿娘也有七尺多[二],或许再过两年小山也就比他矮上几寸。
陆询舟的声音将他从无边无际的思绪中扯回现实。
“三哥能理解我,我很高兴。”
陆询舟定定地望着他,眸中清润的褐色瞳仁闪过一丝坚定。
“浮生若梦,与其如履薄冰、循规蹈矩几十年,不如叛逆一回。”
“人生就应该大闹一场,悄然离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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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休沐第七日的傍晚,陆询舟回到了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景春殿。
她握住李安衾的手时察觉到了一点异样,低头,公主殿下白皙的左手手背上是一道骇人的深深的咬痕。
陆询舟牵起她的手,端详着那道伤疤,抬眸撞进李安衾眸中的一汪春水中。
手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被太子妃猫咬的?臣怕是难以相信。
您生气了?
臣、臣没有质问您的意思,臣只是心疼。
好好好,臣以后去东宫,再也不同那孽畜玩了,殿下莫要生气啦。
殿下,臣——
李安衾抬头吻住那个笨蛋频繁一张一合的薄唇,将她的那些喋喋不休全堵在她的喉咙里。
对上那人眼中掀起的几分欲色,李安衾原本荒芜的心灵仿佛得到了一场天降甘霖。
她感到势在必得。
陆询舟属于她,她不会离开她的。
对吧?
冬至后,长安的天气愈发严寒。
又是一场无边无际、纷纷扬扬的大雪。
森严华丽的皇城淹没在皑皑白雪之下。琉璃瓦上覆着雪,失去了颜色。人们的心却随着年关将至越来越欢快。
而陆询舟呢?
清晨醒来,身侧的公主殿下搂住了她的腰,难得娇气地不让她下床。
“冷。”
李安衾沙哑慵懒的声音里多了些许过去不曾有的撒娇意味。
掀开被子,入目便是昨夜新添的红痕淤青。
昨夜荒唐的记忆全部涌上心头。
浴池,雾气,勾引,**,白皙的玉体,秋水眸中的春意,还有上次她为自己戴上的项圈。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已会一面万分惶恐着,一面又满足公主殿下奇怪癖好的同时获得慰藉。
可这是很伤身体的事。
陆询舟眸色一暗。
入冬后天气寒冷,考虑到大部分龙子龙孙们会赖床的原因,故崇文馆的进学时间便推迟了一时辰到巳时半。圣人也心疼两个女儿,为此还逾制免了二位公主的晨昏定省。
李安衾偶尔缠人得很,于是陆询舟也会无奈又宠溺地想:从前清冷出尘的公主殿下,如今食了人间烟火,竟是这般可爱。
即使她只在她面前如此。
强行拉着难得娇气的殿下起床,一番洗漱,用罢早膳,两人乘辇至崇文馆。
昨晚折腾了两次,早上公主殿下又莫名赖床,所以两人破天荒地没能提前一炷香到达学馆。
陆询舟跟着李安衾走进学馆时,一眼便瞥见了李孜惯常坐的位子上空空如也。
趁着谢学士还没来,李吟霁与她们分享了一下今早的京中八卦。
“陆询舟,你有所不知,那李孜犯事被皇叔打到腿折了,如今告病在家,至少也要休养上几个月。诶,本宫还听说,江府大郎出门被人拉到小黑巷套麻袋暴揍了一顿,抬回江府时那叫个血肉模糊呐!”
李吟霁眼里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陆询舟不解地看着信阳公主殿下,明明前阵子她还管燕世子叫“孜哥哥”呢,怎么现在又改了称呼。而且江鸣山固然名声不好,但好歹也是她的表哥,皇后的外甥,未来姐夫的哥哥,她这般幸灾乐祸倒是奇怪。
李安衾淡淡地瞥了眼满脸疑惑的陆询舟,未曾说什么。
晚间,陆询舟欲出殿到尚医局一趟,临行前她同李安衾详细地报备了行程。
李安衾还在同采薇学习刺绣,听罢抬首关切地问道:“询舟哪里不适?”
“臣头疼。”
陆询舟言简意赅。
李安衾放下绣品,认真地看着她问,道:“季节性头疼?”
“嗯,臣母也有此病,可能是遗传的,每逢深冬总是会时不时发作。”
说到遗传的季节性头疼,李安衾记得听父皇说过,自己那英年早逝的皇祖父也有此病,据说能追溯到前朝的梁中帝时期,可见此病遗传性之强。不过好在遗传的概率不大,目前皇族里也只有李促和李烬月患有此病。
但是她和陆询舟都生活那么久了,如今才知道此事,李安衾只觉得心下五味杂陈。
为什么她从未提过此事?
“最近可有复发的迹象?”
“有。”陆询舟坦坦荡荡地回答道,“臣这几日时而头昏,便知再过些时日头疼病就要复发了。”
李安衾重新拿起绣品,出乎意料地冷静道:
“早去早归。”
“诺。”
陆询舟听话地应了一声,随后起身离开。
大殿内重归寂静。
采薇有些意外,她自幼服侍李安衾,知道自家公主殿下虽然明面上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暗地里对于自已的所有物却表现出极强的掌控欲。
何况殿下与小陆娘子相爱有一段时间了,小陆娘子却从未提过此事,殿下日日与她相处也并未发现。对于这件事,采薇以为殿下会愧疚,然后变本加厉地去了解小陆娘子的一切。
“这个针脚怎么缝?”
李安衾询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采薇抬头,公主殿下盯着手中的刺绣,侧脸干净又温柔,只是——
眸中似乎有一层晕不开的寒意。
[一]唐朝人对店小二的称呼。
[二]这一句是金庸先生的原话。
[三]我上网搜一下,唐宋时期一尺约是30cm,但考虑到如果写陆须衡身长六尺,卿许晏身长五尺半,会特别影响到读者观感,于是就稍做了一些文学性的改动。其实按照原文中的设定,陆询舟是有胡人血统 北方人血统 营养充分 习武等多重buff加持,15岁有1米75是正常现象。
前天历史课上复习了隋唐历史,午自习的时候又做了辛亥革命的笔记,可以说是特别感慨了。
已经非常期待后期能写到盛世之下对农民的苟延残喘,以及体恤民情的陆侍郎逐渐开始思想觉醒。
大晋王朝的中央集权制还是蛮强的。
如果说殿下是站在封建帝制之巅俯视人间疾苦,那陆小山便是站在腐朽帝制的缝隙旁观望外界光明的半觉醒知识分子。
迫于时代大势的虐,永远最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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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五章 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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