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八年时光如白驹过隙。昔日的少年均已长成青年模样。少爷陈景安身形挺拔,眉目舒朗,已初具世家公子的风仪。而始终伴其左右的书童——李慕良,虽依旧是书童打扮,但气质沉静,眉眼间褪去了稚嫩,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郁色。
此刻,陈府西院的学斋内,檀香袅袅。
请来的老夫子正襟危坐,拖着长音,讲授着《论语》。陈景安与其他几位庶出弟弟坐在前排,凝神听讲。李慕良则如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安静地跪坐在陈景安身侧的角落,低眉顺目,为他磨墨。
红丝砚里的墨汁乌黑润泽,映着他微微低垂的脸庞。
老夫子讲到《论语·季氏》篇,苍老却清晰的声音在斋内回荡:“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这十几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撞开了李慕良内心深处紧锁的门扉。他想起自己“家奴”的身份,想起世代为奴、永无脱籍之望的李家,想起这府邸高墙之内,主子们锦衣玉食、言笑晏晏,而如他一般的奴仆,生死荣辱皆系于主人一念之间。何来“均”?何来“安”?
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不平与悲凉,平日里被恭敬温顺的外表严密包裹,此刻却被圣人之言无情地刺穿。
他握着墨锭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正是这细微的一颤,砚台中饱满的墨汁被带起一滴,不偏不倚,正落在陈景安面前铺开的、洁白如雪的宣纸上。
“啪。”
一声极轻的微响,在李慕良耳中却如同惊雷。那点墨迹迅速晕开,成了一团刺眼的污迹,玷污了纸张的洁净,也仿佛玷污了这课堂应有的庄重。
陈景安正专注于听讲,忽见纸上凭空多出一团墨痕,眉头下意识地蹙起,侧头看向李慕良。
李慕良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脸色瞬间煞白。他立刻放下墨锭,伏低身子,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惊惶与愧疚:“少爷恕罪!奴才……奴才一时失手!”
他感到周围几位公子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戏谑。学堂之上,书童失仪,这不仅是他的过错,更会让他的主子陈景安面上无光。
陈景安看着那团墨迹,又看了看伏在地上、肩膀微颤的李慕良。他眼中最初的那丝不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他并未立刻出声呵斥,而是沉默了片刻。
这短暂的沉默,对李慕良而言,却漫长得如同煎熬。
只见陈景安伸手,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那未干的墨迹,随即拿起一旁的搁笔山,不动声色地将那张染墨的宣纸移开,重新铺上一张新的。整个过程从容不迫,仿佛只是换掉一张普通的草稿纸。
然后,他才低声对仍伏在地上的李慕良说道:“无妨,小心些。继续吧。”
语气平静,听不出半分责怪。
李慕良怔了一下,心中巨石落地,随之涌起的是更深的酸楚与感激。他低低应了一声“是”,重新直起身,拿起墨锭,更加小心地磨了起来,只是指尖,仍残留着一丝冰冷的颤抖。
课堂继续,老夫子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团偶然滴落的墨,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李慕良心中漾开了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圣贤书中的道理,与这高墙内的现实,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着。
而陈景安的目光,虽仍望着前方的夫子,眼角的余光却将李慕良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与此刻的强自镇定,尽收眼底。他隐约感觉到,他这位沉默寡言的书童,心里藏着一些他未曾触及的东西。
学斋里的风波看似平静度过,但那股无形的压力,随着两人一前一后回到陈景安所居的“听竹轩”,骤然变得具体而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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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在学堂上那份看似云淡风轻的包容,仿佛是烈日下脆弱的薄冰,一触即碎。
院门甫一关上,陈景安脸上的温和便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属于主子的冷厉。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子般刮过垂首跟在身后的李慕良。
“跪下!”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李慕良心头一紧,没有丝毫犹豫,依言跪倒在院中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午后的太阳正毒,青石被烤得滚烫,隔着薄薄的夏布裤子,灼人的热力立刻透了上来。
陈景安看也不看他,对旁边侍立的小厮冷声吩咐:“去,把墙角那块练力的青石给他搬来,让他举着。既然手不稳,就好好练练!”
那小厮不敢怠慢,很快从墙角搬来一块约莫二三十斤重的椭圆形青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李慕良高高举起的双手上。石头粗糙的表面硌着手掌,沉重的分量让他双臂的肌肉瞬间绷紧。
“举好了,”陈景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森然,“若是掉了,你知道后果。”
说完,他拂袖转身,径直走进了书房。
书房的门窗大开,为了纳凉,还放置了冰盆。丝丝缕缕的白色寒气从冰盆中逸散出来,与院中的酷热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陈景安悠闲地靠在酸枝木躺椅上,接过丫鬟递上的、用井水镇得冰凉沁骨的梅子汁,慢条斯理地啜饮着。酸爽清甜的滋味滑入喉间,驱散了夏日的最后一丝烦闷。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执着巨大的孔雀羽扇,轻柔而规律地为他扇着风,带来混合着冰块和淡淡檀香的凉爽气息。
他的目光,偶尔会淡漠地扫过窗外。
院子里,李慕良跪得笔直,双手艰难地高举着那块青石。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他身上,像无形的火焰,炙烤着他的皮肤。汗水几乎在瞬间就涌了出来,浸湿了他的头发、鬓角,顺着额角、下颌、脖颈不断滚落,在他脚下的青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被蒸发。
夏布衣衫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勾勒出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脊梁。手臂的酸痛、膝盖的灼痛、阳光的刺痛交织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甚至连晃动的幅度都控制在最小,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手臂和淋漓的汗水,昭示着他正承受的痛苦。
书房内的清凉安逸,与庭院中的酷烈煎熬,仅仅一门之隔,却仿佛划分出了天与地,主与奴。
陈景安看着那道在烈日下苦苦支撑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有怒气,有余愠,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触及某种真相而被冒犯的烦躁。他惩罚的,或许不仅仅是那一滴不合时宜的墨,更是李慕良那一刻因圣人之言而流露出的、超越家奴本分的内心震动。
李慕良的视线有些模糊,汗水蛰得眼睛生疼。他望着书房里那个模糊而悠闲的身影,耳边似乎又回荡起夫子的话——“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冰梅汁的凉意,仿佛隔着空气,刺痛了他的皮肤。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力气和思绪都集中在稳住那块沉重的石头上,不再去看,也不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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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丫鬟低低的请安声。
“大哥可在屋里?”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如夏日里的一缕凉风。
随即,一道窈窕的身影出现在月亮门洞下。来的正是陈府嫡出的大小姐陈清箬。几年光景,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身着淡碧色纱裙,肌肤胜雪,眉眼如画,行动间自带一股书香门第的温婉气度。
她刚踏入院子,目光便被台阶下那个跪举重石的身影牢牢抓住。烈日如火,李慕良的脸色已有些发白,紧抿的嘴唇干裂,汗水顺着下颌滴落不停,背部的衣衫完全湿透,紧贴着清瘦的脊梁,整个人如同风雨中顽强支撑却又摇摇欲坠的修竹。
陈清箬的脚步顿住了,秀美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流露出清晰的不忍与同情。她不忍再看,加快脚步,径直走进了陈景安的书房。
一踏入书房,沁骨的凉意扑面而来,与外间的酷热恍如两个世界。她看到斜倚在躺椅上的大哥,正悠闲地品着冰镇梅汁,丫鬟在一旁轻轻打扇,好不惬意。
“大哥。”陈清箬敛衽行礼,声音依旧温柔。
陈景安抬眼,见是她,脸上露出一丝淡笑:“清箬来了,坐。这天儿热的,你怎么过来了?”他示意丫鬟也给小姐端上一碗冰饮。
陈清箬却没有坐下,也没有去接那碗冰梅汁。她走到窗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窗外那抹身影,然后转过身,面向陈景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娇嗔与关切:“大哥,外头日头这么毒,跪久了怕是真要中暑的。便是那书童有什么不当之处,小惩大诫也就罢了,何苦这般折腾?若是传将出去,倒显得大哥待下过于严苛了。”
她说得委婉,试图用“怕中暑”、“损名声”的理由来为李慕良开脱。
陈景安脸上的淡笑慢慢收敛起来。他放下手中的白瓷碗,碗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自己这个心地善良的妹妹,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冷意的弧度。
“呵,”他轻笑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怎么?我们大小姐这是心慈了,见不得下人受罪?”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陈清箬所有的心思。
“一个卑贱的家生奴才,也值得你亲自来求情?清箬,你这份慈悲心肠,用错了地方。”他的话语刻薄,字字如针,“还是说,你看上了这奴才那副还算齐整的皮囊,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大哥!”陈清箬被他这直白而侮辱性的话语说得瞬间涨红了脸,又是羞恼又是委屈,“你……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陈景安打断她,眼神冰冷,“记住你的身份,他是奴,你是主。主子对奴才,生杀予夺皆是恩典,轮不到你来同情。收起你那不必要的善心,回你自己院里去吧。”
陈清箬被他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胸脯因气恼而微微起伏。她终究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被兄长用如此不堪的言语揣度,羞愤交加,再也待不下去。她狠狠地瞪了陈景安一眼,转身便要走。
可就在她脚步即将迈出门槛的刹那,忽然想起自己此番前来的正事,身形不由得一顿。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委屈,头也不回,语气生硬地甩下一句:“父亲让我传话,明日春狩,皇上携众臣前往西苑围场,让你早做准备,收拾妥当,莫要失了体面。”
语速极快地说完,她再不停留,几乎是提着裙子小跑着离开了听竹轩,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令她窒息的冷漠。
陈景安看着妹妹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眼神微动,但脸上的冰霜并未融化。春狩……他几乎忘了这桩事。这确实是件要紧事,届时皇室宗亲、文武重臣皆会到场,是年轻子弟在御前露脸、结交人脉的绝佳机会,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烈日下,李慕良的身形已经开始微微摇晃,举着石块的双臂颤抖得愈发明显,显然已近力竭。
陈景安静默地看了片刻,眼中的戾气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他需要李慕良,需要他清醒的头脑和妥帖的伺候来确保明日春狩万无一失。若真让他在这里晒晕过去,或是伤了筋骨,反而是误了自己的事。
“够了。”他朝外间冷声吩咐。
侍立在一旁的小厮一个激灵,连忙应声:“是,少爷!”
小厮快步走到院中,对李慕良说道:“少爷开恩,让你起来了。把石头放下吧。”
李慕良早已头晕眼花,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听到这句话,紧绷的弦骤然松开,手臂一软,沉重的青石“咚”地一声落在地上。他试图站起身,却因跪得太久,双腿麻木,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幸亏那小厮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少爷叫你进去收拾行李。”小厮低声道。
李慕良喘了几口粗气,勉强站稳,活动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和酸痛不堪的手臂。他顾不得擦拭满脸的汗水和狼狈,低着头,步履有些蹒跚地走进书房。
一踏入这片清凉之地,他浑身蒸腾的热气和汗味与室内的檀香、冰气格格不入。他不敢靠得太近,在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重新跪下,声音因脱力和干渴而沙哑:“谢少爷……责罚。”
陈景安看着他汗水淋漓、衣衫尽湿的狼狈模样,看着他低垂的、露出脆弱后颈的头颅,心中那点因惩罚而带来的快意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烦闷。他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什么令人不悦的气息。
“起来吧。明日春狩,你去把行李收拾妥帖,弓箭、骑装、常服、礼器,一应物事都仔细查验,不得有误。”陈景安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听不出喜怒。
“是,奴才明白。”李慕良低声应道,艰难地站起身。他不敢有丝毫耽搁,也顾不上身体的极度不适,立刻转身,步履略显虚浮地退了出去,开始为明日至关重要的春狩做准备。
陈景安看着他离去时那勉强挺直的背影,端起那碗已经不再冰凉的梅子汁,一饮而尽,却只觉得满口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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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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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烈日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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