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西苑围场。
旌旗招展,号角连营。皇家仪仗威严煊赫,文武百官按品阶列席,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们则个个锦衣华服,精神抖擞,牵着骏马,佩着弓矢,跃跃欲试。这是一场权力的展示,也是一场属于年轻贵族们的竞技。
陈景安一身玄色骑装,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他用的是一张精致的柘木弓,箭囊里插着白羽箭,坐下是一匹神骏的西域良驹,整个人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李慕良早已将一应物品准备妥当,此刻安静地跟在后面,低眉顺目,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景安兄!”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
只见一位身着宝蓝色骑装的青年笑着策马而来,是太子少师家的公子杨子都,与陈景安素来交好,性格开朗洒脱。
“子都。”陈景安脸上露出今日难得真心的笑意,“看来今日是要大展身手了?”
“那是自然!”杨子都笑道,随即用马鞭指了指不远处另外两个正在谈笑的华服青年,“喏,朱家老二和王老四刚才还在吹嘘他们的箭术,说什么今日必拔头筹,怎么样,景安兄,可有兴趣与他们赛一场?赌注嘛,就他们新得的那对海东青!”
陈景安顺着望去,那是京城里出了名的两个纨绔,仗着家世不错,平日最爱斗鸡走狗,炫耀攀比。他心中本有些不屑,但听到“海东青”时,眉梢微动。那确实是难得的猛禽。
年轻气盛,加之昨日积压的郁气未散,他正想寻个方式发泄一番。当下便应道:“有何不可?就让他们见识见识。”
四人聚拢,定下规矩,以日落为限,谁猎得的猎物最多、最珍稀者为胜。赌注便是那对威风凛凛的海东青。
号角长鸣,春狩正式开始。四人如同离弦之箭,策马冲入广阔的围场之中。
陈景安骑术精湛,箭法亦得名家指点,起初确实收获颇丰。一只麂子,两只獐子,还有若干山鸡野兔,箭囊中的白羽箭消耗迅速。杨子都紧随其后,收获也不差。而赵、王二人虽然咋呼,但实力显然逊色一筹。
陈景安志在必得,纵马深入林木更茂密之处,寻找更大的猎物。李慕良骑着另一匹驮行李的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默默留意着四周,同时将陈景安射杀的猎物捡回。
日头渐西,陈景安看到远处林间有一抹高大的影子闪过,似乎是一头雄壮的马鹿!他心中一喜,若能猎得此鹿,胜负便再无悬念。他立刻张弓搭箭,凝神静气,瞄准了那模糊的身影。
就在箭矢即将离弦的刹那,旁边灌木丛中忽然惊起一群飞鸟,扑棱棱的声响和晃动的影子干扰了他的专注。箭“嗖”地射出,却堪堪擦着马鹿的脖颈飞过,深深钉入了后面的树干!
那马鹿受惊,发出一声嘶鸣,瞬间窜入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陈景安脸色一沉,心中懊恼万分。他调转马头,正想继续寻找机会,却听见远处传来赵、王二人兴奋的欢呼声。原来他们运气极佳,竟合力射中了一头不算太大,但极其罕见的花豹!
日落时分,四人汇合清点猎物。陈景安虽然在数量上略胜赵、王二人,但对方猎得了珍稀的花豹,价值远超他那些寻常猎物。按照事先约定的“最珍稀者胜”的规则,他输了。
赵家老二得意洋洋,拍着陈景安的肩膀:“景安兄,承让承让!看来今日运气在我这边啊,那对海东青,兄弟我就笑纳了!”
王老四也在一旁附和,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炫耀。
陈景安面色铁青,握着弓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他向来心高气傲,何曾在这等场合输给过自己平日瞧不上的人?尤其是在好友杨子都面前。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挫败感涌上心头,比昨日李慕良滴落的那点墨迹更让他难以忍受。
杨子都看出他的不悦,打了个圆场:“不过是游戏罢了,景安兄的箭术大家有目共睹,今日只是运气稍欠。”
陈景安勉强扯了扯嘴角,却连一句客套话都说不出来。他猛地调转马头,声音冷硬地对身后的李慕良道:“回去!”
李慕良默默跟上,他能感受到前方少爷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比昨日书房里的冰冷更加骇人。这场本该意气风发的春狩,最终以少爷的意外落败而告终,无疑是在他本已不佳的心绪上,又添了一把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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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厉的橘红,如同陈景安此刻眼底燃烧的怒火。回帐篷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的寒意比昨日的冰盆更甚。杨子都看出他心情极差,寻了个借口便先行离开了。赵、王二人赢了赌注,更是早早溜走,生怕触了霉头。
回到帐篷里,陈景安猛地将马鞭掼在地上。
李慕良沉默地上前,想替他解开沾了尘土汗水的骑装外袍。
“别碰我!”陈景安猛地挥开他的手,眼神阴鸷地盯着他,仿佛今日所有的不顺和屈辱,都找到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宣泄口。
李慕良垂下手臂,依旧沉默,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跪下。”
冰冷的声音打破了帐篷内的寂静。
李慕良动作一顿,没有半分迟疑,依言跪倒在厚厚的地毯上。
陈景安没有看他,而是从随身携带的书匣中,取出了那本蓝布封皮的《论语》。他的手指摩挲着书页,仿佛在寻找什么。帐篷内灯火通明,将他脸上那份冷厉映照得格外清晰。
他翻到《为政》篇,指尖停在某处,这才抬眼,目光如两道冰锥,刺向李慕良。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他缓缓念出,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何解?”
李慕良垂首,依着标准注解谨慎回答:“君子与人团结而不勾结,小人与人勾结而不团结。”
“记得很清楚。”陈景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那我问你,今日在围场,你与杨子都身边那个叫砚台的小厮,远远对视,颔首示意,是在做什么?是在‘周’,还是在‘比’?”
李慕良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错愕。那不过是狩猎途中两队人马短暂交错时,与相识之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礼节性招呼,何来“勾结”之说?
“少爷,奴才只是……”
“只是什么?”陈景安打断他,语气陡然锐利,“只是按捺不住,想与旧识叙叙交情?还是觉得,我陈景安今日输了比赛,连带你这做奴才的,也急着去寻别处的高枝了?”
这指控毫无道理,近乎刁难。李慕良脸色微白,深知此刻任何辩解都只会火上浇油,他重新低下头,将所有的委屈与无奈压在喉间:“奴才不敢。”
“不敢?”陈景安冷哼一声,将《论语》随手丢在案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他站起身,从书匣底层取出一叠空白的宣纸和一方墨砚,放在李慕良面前的地毯上。
“既然你精力如此旺盛,有余暇与人暗通款曲,看来是平日修身养性的功夫还不到家。”他声音淡漠,却字字如刀,“把《曲礼》上篇,抄写一百遍。就在这里,现在就开始。”
他微微弯腰,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眼神如同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记住,一字不错,一笔不苟。我会亲自检查。若有一处错漏,”他顿了顿,语气中的寒意几乎能将空气冻结,“便全部作废,重头再抄。我要让你刻骨铭心地记住,何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李慕良看着眼前洁白的宣纸和漆黑的墨砚,感觉它们像一副无形的枷锁。《曲礼》内容繁复琐碎,抄写百遍已是极大的折磨,而“一字不错,一笔不苟”的要求,更是将他逼至绝境。这是用他最敬畏的圣贤道理,作为惩罚他的刑具,是对他精神最残酷的鞭笞。
帐篷外,隐约还能听到马蹄声、号角声与人们的欢笑声,那是属于自由与荣耀的春狩。帐篷内,只有烛火摇曳,映照着跪在地上的年轻书童,和他面前那仿佛永远也抄不完的、沉甸甸的经义。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开始研墨。浓黑的墨汁在砚台中慢慢化开,如同他此刻沉入谷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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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低垂,春狩大营的喧嚣渐渐沉淀。赵矍屏退随从,独自一人走向陈韬那位置相对偏僻的帐篷。作为大舅哥,他此行表面是叙旧,实则怀揣着一个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
帐内,陈韬正对着一幅简陋的疆域图出神,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白山国的轮廓。见赵矍来访,他有些意外,但仍恭敬地将其迎入。
“妹夫,多年不见,你身上这股不羁之气,倒是一点没变。”赵矍笑着坐下,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帐内陈设,最终落在那张地图上,心照不宣。
陈韬神色淡然:“大哥说笑了。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寒暄几句后,赵矍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忧虑。他压低声音,切入正题:“韬弟,你我至亲,我便直言了。白山国之事,远未结束。”
陈韬眼神一凝,没有接话。
赵矍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包裹,层层解开,玉玺与诏书在烛光下显露无疑。“此物,便是一切祸端的根源。”
陈韬的呼吸微微一滞。他认得这些东西,更清楚它们代表的意义。“此乃国器,理当呈送御前,大哥为何……”
“呈送御前?”赵矍打断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冷笑,“韬弟,你我都曾亲历白山,当真以为那是一场‘平定’吗?陛下欲盖弥彰,朝中有人欲借此兴风作浪。此物若由我手交出,无论我如何辩解,都难逃一个‘心怀叵测’之罪。届时,不仅我赵家危矣,所有与白山国有所牵连之人,包括韬弟你,恐怕都会被卷入其中,难以脱身。”
他紧紧盯着陈韬的眼睛,话语如同重锤:“这并非简单的保管。我将它交给你,是因为只有你,既明白此物的分量,又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抉择。留在你这里,比在我手中,或是在那金銮殿上,都更让人‘放心’。”
赵矍的话半真半假。他确实担心上交的风险,但他更深层的意图,是将陈韬这个了解内情、且与事件有微妙关联的“自己人”,彻底拉入自己的阵营。玉玺在陈韬手中,陈韬便与他成了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陈韬看着那方玉玺,仿佛看到了无数纠缠的权力与野心。他明白赵矍的算计,但也清楚,自己早已无法从白山国的漩涡中抽身。接过它,意味着承担巨大的风险;不接,则可能立刻被赵矍视为异己,甚至引来更直接的祸患。
沉默良久,陈韬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滚烫的包裹。
“我暂且保管。”他声音低沉,“但愿大哥,莫要行差踏错。”
赵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知道,陈韬已经做出了选择。“自然。有劳韬弟了。”
帐内烛火摇曳,两个因姻亲和一桩秘密而更加紧密联系的男人,心中各自翻涌着不同的波澜。玉玺的存在,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巨石,必将激起层层扩散的涟漪,影响着所有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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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的气氛因那方玉玺而显得凝重。赵矍见陈韬最终收下了东西,心中一块石头暂时落地,脸上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他重新坐下,很自然地便将话题引向了后辈,这也是他们作为长辈常谈的事。
“景安如今也成年了,此次春狩,我看他骑射功夫倒是越发俊俏,颇有几分我们当年在军中的影子。”赵矍端起之前未喝完的酒,状似随意地提起陈景安。
陈韬将油布包裹仔细收好,闻言眉头微蹙。他身为文臣,自然更希望儿子走科举正途,光耀门楣,也好洗脱些陈家将门遗留的武莽之气。“骑射不过是君子六艺之一,强身健体尚可。男儿立世,终究需以文章经济为本。我已为他请了名师,只盼他明年春闱能有所成,从文入仕,方是正道。”
赵矍呵呵一笑,放下酒碗,手指轻轻敲着膝盖:“韬弟,你这话就有些迂腐了。如今北境不宁,陛下正是用人之际。从文入仕,按部就班,何时才能崭露头角?你看我那儿子昌宗,在边军几年,如今已是一方守将,圣眷正浓,岂不胜过在翰林院熬资历?”他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倾向,希望陈景安能像赵昌宗一样走军功之路,如此,陈家与赵家的联系将更为紧密,景安也能成为赵家在军中的又一助力。
“大哥,军中险恶,刀剑无眼……”陈韬面露忧色,他只有这一个嫡子,实在不愿其涉险。
“诶~”赵矍摆手打断,“富贵险中求嘛!有我们两家照应,还能让他吃了亏去?此事……”
就在此时,帐篷外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人不小心踢到了帐篷边的固定桩,或是踩断了地上的枯枝。
赵矍脸色骤然一变,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他眼中精光一闪,反应极快,几乎是无声地掠至帐门边,猛地一把掀开了门帘!
帐外月色清冷,篝火的余烬在远处闪烁,除了巡逻士兵偶尔走过的身影和风声,并无他人贴近帐篷的迹象。
陈韬也跟了过来,看了看外面:“许是巡夜的兵士路过,或是哪里的猎物弄出的声响?”
赵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阴影,眉头紧锁,脸上的疑虑并未消散。他刚才与陈韬所谈,无论是玉玺还是陈景安的前途,皆是机密,若被外人听去,后果不堪设想。
“或许吧。”他缓缓放下门帘,声音低沉了下来,之前的谈兴已然全无,“夜深了,韬弟也早些休息。方才所言之事,你我再细细思量。”他意指的,既是陈景安的前途,更是那方已然交托出去的玉玺。
陈韬点了点头,心中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而蒙上了一层阴影。赵矍不再多留,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营地的阴影中。
陈韬站在帐门口,望着寂静的夜色,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赵矍关于儿子前程的话语,以及那一声不知来源的轻响。他隐隐觉得,儿子的未来,似乎也和怀中那方烫手的玉玺一样,被卷入了一场身不由己的漩涡。
感谢大家看完第六章!接下来,我们男主小良和女主小漱,嗯,会有一次非正式的见面(童年那个不算啦),开始有了一点命运的羁绊。男女主的感情线整体是偏治愈系的,虐点有,在小说后半部分。本小说最大的虐点是小良和小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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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围场折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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