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陈府侧门。
“贾云逸”(云峄)一身锦袍,略显富态,脸上堆着生意人惯有的热情笑容,身后跟着一辆青帷小车。车帘掀开,先跳下来一个眉眼伶俐的丫鬟“小婉”(琬儿),她小心翼翼地搀下一位身着水红色衣裙、容貌娇媚却带着几分风尘气的“柳姨娘”(柳玉漱)。
柳玉漱一下车,便像是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扫了一眼陈府气派的门楣,随即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身子微微向云峄靠拢,声音又软又怯:“老……老爷,这府上……好生气派,婢妾、婢妾有点怕……”
云峄哈哈一笑,看似宠溺地拍了拍她的手,声音洪亮,带着点刻意炫耀的意味:“哎哟,我的心肝儿,怕什么?陈大人是官身,最是讲道理的!咱们是正经生意人,来谈买卖的!”他这话,像是说给柳玉漱听,更是说给门口竖着耳朵的门房听。
琬儿则扮演着一个忠心又有点小虚荣的丫鬟,一边扶着“瑟瑟发抖”的柳姨娘,一边也忍不住小声惊叹:“姨娘您看,这柱子,这石狮子,比咱们江南老宅可阔气多了!”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出土气,又不至于令人厌恶。
这一主一仆一商,组合怪异又莫名和谐,立刻引起了陈府下人的注意。
当被引至花厅,见到陈韬与其妻赵氏时,三人的“表演”更是渐入佳境。
云峄上前,抱拳行礼,话语间带着商贾的圆滑与恰到好处的奉承:“小人贾云逸,携贱内柳氏柳明珠,冒昧拜访陈大人,陈夫人!久闻大人清名,夫人贤德,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一点江南带来的土仪,不成敬意,还望笑纳。”他示意琬儿奉上礼盒,动作夸张,礼数却周到。
柳玉漱则几乎是缩在云峄身后,只敢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瞄一眼陈韬和赵氏,接触到目光便立刻受惊般垂下,声音细若蚊蚋:“见、见过大人,夫人……”她似乎紧张得连礼数都忘了周全,全靠琬儿在一旁暗暗拉扯提醒,才勉强行了个礼,姿态僵硬,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赵氏打量着柳玉漱那上不得台面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但目光转到云峄带来的那几匹流光溢彩的江南新样绸缎时,脸上又露出了笑意。陈韬虽觉这商人举止略显浮夸,其妾室更是怯懦不堪,但听闻其江南颇有门路,心中也动了借助其渠道为家族增添进项的心思。
“贾老板客气了。”陈韬端起茶盏,语气还算温和,“听闻贾老板在江南丝绸行当颇有门路?”
“不敢不敢,”云峄连连摆手,姿态放得极低,“混口饭吃而已。不过小人别的不敢说,这江南最新的花样、最好的丝料,定是头一份儿送到大人和夫人面前!”他拍着胸脯,一副豪爽模样。
赵氏看着那绸缎,越看越喜,又见柳玉漱那副怯生生、仿佛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模样,心中那点戒备也散了,反而觉得这样的人才好拿捏。她笑着对陈韬道:“老爷,贾老板远道而来,也是诚意十足。既然要谈生意,往来不便,不如请贾老板和柳姨娘在府中客院暂住几日,也方便商议?”
陈韬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夫人说的是。贾老板,若不嫌弃,就在寒舍小住如何?”
云峄脸上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连连作揖:“这……这如何使得?太麻烦大人和夫人了!小人……小人真是……”他激动得似乎话都说不利索了。
柳玉漱也适时地抬起头,脸上带着懵懂的、仿佛天上掉馅饼般的惊喜,怯怯地看向赵氏,小声说:“多、多谢夫人……”那模样,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极易满足的小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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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府的下人恭敬地引着“贾老板”和“柳姨娘”前往客院。穿过一道月亮门,行走在抄手游廊下时,对面恰好走来一个青衫少年,手里捧着几卷书册,正低头匆匆而行,正是李慕良。
他见到有生客在管家引领下过来,立刻习惯性地停步,侧身让到廊边,垂首躬身,行了一个标准而卑微的礼,姿态熟练得让人心疼。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清客人的模样,便准备等他们过去后继续自己的事情。
然而,就在这擦身而过的瞬间,柳玉漱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他那低垂的、线条清俊的侧脸,以及那略显单薄却站得笔直的身形时,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几乎停滞!
是他?!
那张脸,她绝不会认错!虽然那日月光昏暗,他脸上也沾染了泥污和草屑,但那双在危急关头依然沉静、带着一丝怜悯和决绝的眼睛,以及这整体的轮廓……分明就是几日前在狩猎场的山林中,那个救了她的少年!
那晚她到陈韬的帐篷里偷窃玉玺和诏书失利,肩膀中箭,拼尽全力摆脱追兵后,因失血和力竭倒在了一处隐蔽的灌木丛后。意识模糊间,她听到马蹄声和人声,是某个大臣之子带着仆从在夜猎。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那个奉命钻进灌木丛寻找被射中猎物的仆从,在发现她之后,眼中只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变成了然和沉默。
他非但没有声张,反而迅速用周围的藤蔓和落叶将她遮掩得更好。甚至在大臣之子不耐烦地催促时,他故意将手伸进带刺的藤蔓里,划出几道血口,出来后面不改色地回禀:“少爷,里面荆棘太密,猎物钻到更深处了,小的没找到。”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沮丧,成功骗过了主人。
柳玉漱当时虽无法言语,却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竟然是陈府的奴隶?!
巨大的震惊让柳玉漱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幸而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翻涌的情绪,手指用力掐住了帕子,才勉强维持住“柳姨娘”那怯懦的表象。
李慕良并未察觉异常,依旧恭敬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他们一行人走过,才直起身,继续捧着书册,沉默地消失在廊道另一头。
琬儿敏锐地察觉到了柳玉漱瞬间的僵硬,借着搀扶她的动作,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以示询问。柳玉漱微微摇头,示意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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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引路的下人将他们送至客院厢房,安顿好行李后,“柳姨娘”柳玉漱依旧是一副心有余悸、怯生生模样。她绞着帕子,声音细弱,带着几分后怕和好奇,仿佛只是寻常妇人无心的打听:
“这位……这位姐姐,”她对着引路的、年纪稍长的仆妇怯怯开口,“方才……方才在廊下遇见的那位小哥儿,瞧着好生清俊,通身的气度……倒不像个寻常下人,可是府上的哪位公子吗?妾身方才失礼,未曾好好见礼,心中实在不安。”
那仆妇见这位新来的姨娘如此胆小怕事,连遇到个下人都这般忐忑,心中不免又看轻了几分,但面上还是带着敷衍的笑,语气随意地解释道:“柳姨娘您太客气了,可折煞他了!什么公子哥儿啊,不过是我们景安少爷身边的一个书童,叫‘狗儿’的。姨娘您以后见着他,不必理会,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少爷心情好时赏口饭吃,心情不好时……” 仆妇撇撇嘴,未尽之语里充满了习以为常的轻蔑,“总之,姨娘您是客,无需在意这等贱奴。”
“狗……狗儿?”柳玉漱适时地露出惊愕又有些无措的表情,仿佛被这个粗鄙的称呼吓到了,喃喃道,“竟是个书童……可、可瞧着真是好模样……”
仆妇见她这般,只当她是从小门户出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连个俊俏点的下人都觉得稀奇,便懒得多言,只道:“模样好有什么用,命贱罢了。姨娘您先歇着,有什么需要再唤人。” 说罢,便行礼退下了。
房门一关上,柳玉漱脸上那怯懦无知的表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复杂和凝重。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陈府规整却压抑的庭院,脑海中回荡着仆妇那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的话语。
“‘狗儿’……‘玩意儿’……‘贱奴’……”
这些词汇与她记忆中那个在月光下沉默救助她、眼神清澈沉静的少年形象剧烈地冲突着。恩人是仇仆,这已经足够讽刺。更让她心头像是堵了一块巨石的是,那个曾对她释放出唯一善意的少年,在这样一个魔窟里,竟然过着如此猪狗不如、尊严尽失的生活。
琬儿悄声走近,低语道:“小姐,您认识那个书童?”
柳玉漱缓缓点头,声音低沉:“他就是那晚在山里……救了我的人。”
琬儿闻言,也吃了一惊,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竟是他……这陈家,果然从上到下,烂到了根子里。”
柳玉漱没有接话。她只是在想,那个少年,是如何能在夜晚的山林中,对一个陌生的、明显有麻烦的人,伸出援手?他内心究竟藏着怎样的坚韧,或者……是怎样的绝望?
这个发现,让她对陈家的恨意中,莫名地掺杂进了一丝对特定个人的、复杂的关注。原本或许只是利用和打探的计划,此刻,似乎需要重新考量了。那个叫“李慕良”的书童,不再仅仅是一个可能提供线索的棋子,更成了一个背负着恩情与巨大苦难的、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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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贾老板”云峄忙着与陈韬周旋生意,而“柳姨娘”柳玉漱和丫鬟“小婉”琬儿,则充分扮演着初入高门、既惶恐又好奇的角色。
“柳姨娘”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由琬儿搀扶着,主仆二人像是受惊的雀鸟,却又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富贵逼人的府邸。她们以“给夫人请安后迷了路”或“想寻个安静处走走,不敢打扰主子”等借口,由着好心(或看笑话)的仆妇指点,小心翼翼地穿梭在陈府的亭台楼阁、花园水榭之间。
“姨娘您瞧,这假山砌得真精巧!”琬儿指着花园里的太湖石,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路过的丫鬟听见,语气里满是没见过世面的惊叹。
柳玉漱则配合地缩了缩肩膀,小声应和:“是、是呢……比咱们那儿戏台子搭的还好看……小心些,别碰坏了。”她伸手想去摸,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来,将一个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小妇人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她们“无意间”逛到了陈韬外书房所在的院落附近,远远便被守门的婆子客气(却不容置疑)地拦下:“柳姨娘,这里是老爷处理公务的地方,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柳玉漱立刻像受了惊吓,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们这就走,这就走……”拉着琬儿慌忙退开,眼角余光却已将书房外的守卫情况、路径走向记在心里。
她们也“偶然”路过了陈景安独居的院子“听竹轩”。院门紧闭,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少年清朗的读书声,偶尔夹杂着几声不耐的呵斥。柳玉漱驻足片刻,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对“贵人”的敬畏,随即又像是怕惹麻烦般匆匆离开。琬儿则小声嘀咕:“少爷住的院子真气派,就是……好像脾气不太好的样子。”这话落在带路的仆妇耳中,只当是丫鬟不懂事,反而更印证了这对主仆的“单纯”。
她们也摸清了赵氏日常起居的正院位置,以及陈清箬所住的绣楼方向。甚至连厨房、库房、下人们聚居的后罩房区域,她们也借着“走走逛逛”的名义,大致记下了方位。
一路上,琬儿嘴甜,逢人便姐姐、妈妈地叫着,偶尔塞些不值钱但新奇的小玩意儿,倒也套出不少零碎信息:
陈韬的书房等闲人不得入内,连夫人进去都要通报。
陈景安性子大,身边近身伺候的除了那个书童“狗儿”,就是几个小厮,丫鬟都不让进内室。
陈清箬性子软和,喜欢在花园水边的凉亭里做针线。
府里西南角那个独立的、看似荒废的小院,据说是以前一位犯了事的老姨太住的,如今锁着,不让人靠近。
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被柳玉漱和琬儿默默记在心中。她们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实则每一步都在脑海中勾勒陈府的详细地图,分析着各处的功能、守卫的森严程度以及人员往来的规律。
当夜幕降临,回到客院,关上房门。柳玉漱便会拿出偷偷藏起的炭笔和粗纸,凭借记忆,将白日所见细细绘制下来。哪里可能是存放重要物品的地方,哪里是人员往来频繁之地,哪里相对僻静可供利用……一条条、一块块,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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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陈府客院的厢房里烛火摇曳。白日里的怯懦与好奇仿佛随着夜色沉淀下去,但一种无形的张力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柳玉漱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琬儿伺候着卸下钗环。铜镜映出她清丽的容颜,也隐约照见了窗外一闪而过的、不甚清晰的人影,以及那极其细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与镜中琬儿的目光一触即分。琬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她放开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抱怨和土气:“姨娘,您说这陈府规矩也忒大了些,走路要轻,说话要细,连多看两眼都怕被人说嘴,真是憋屈死人了!比咱们在江南时可是差远了!”
柳玉漱立刻接上戏,声音依旧是那副软绵绵、怯生生的调子,却故意带上了一点委屈和后怕:“小婉,快别说了……这里可是侯府,咱们能住进来已是天大的福分,哪能跟家里比?今日……今日我不小心走到陈老爷书房附近,被那妈妈一说,我这心里现在还在跳呢……”她说着,还配合地抚了抚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这时,云峄(贾云逸)也从外间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生意人惯有的、略显浮夸的笑容,声音洪亮,仿佛白日里谈成了一笔大生意般志得意满:“哎呀,我的小心肝儿,又在嘀咕什么呢?这陈府可是泼天的富贵,规矩大些才是正常!你瞧瞧人家这气派,这排场!咱们那点家底,在江南还能唬唬人,到了这儿,可不就得夹起尾巴做人嘛!”
他走到桌边,自顾自倒了杯冷茶,喝了一口,继续大声“感慨”:“不过啊,这陈大人和夫人倒是和气!特别是夫人,瞧见咱们送的绸缎,那眼神,啧啧!我看这笔生意啊,有门儿!只要能攀上陈家这棵大树,咱们以后在江南,那还不得横着走?”
云峄一边说,一边对柳玉漱和琬儿使了个眼色,示意窗外的人还在。
琬儿立刻会意,撇撇嘴,压低了些声音,但依旧足以让窗外的人听清:“老爷,您就知道生意!姨娘今日可是被吓着了!还有啊,奴婢听说这府里的少爷脾气可不好,咱们可得小心着点,别触了霉头。”
柳玉漱适时地瑟缩了一下,扯住云峄的袖子,小声道:“老爷,咱们……咱们还是早些做完生意回江南吧?这里……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云峄哈哈一笑,看似宠溺地拍了拍她的手,实则声音洪亮地保证:“放心放心!有老爷我在呢!咱们规规矩矩做生意,赚了钱就走!等回了江南,给你打一套赤金头面,好好压压惊!”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一个巴结权贵、胆小怕事又带着点暴发户心态的商人家庭演绎得活灵活现。他们所谈论的,无外乎是陈府的富贵、自身的卑微、对生意的渴望以及对府中贵人的畏惧,没有半分可疑之处。
过了一会儿,窗外那细微的动静消失了,想来是那偷听的仆妇觉得无趣,或是觉得这三人确实不足为虑,自行离开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云峄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无人后,才对着柳玉漱和琬儿微微点头。
柳玉漱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眼神恢复了清明与冷静。她低声道:“看来,这陈府里,好奇我们的人不少。”
琬儿冷哼一声:“都是一群捧高踩低、闲得发慌的。不过这样也好,他们越觉得我们上不得台面,对我们越有利。”
云峄压低了声音:“虽是演戏,但也要处处小心。小姐,你感觉如何?那个书童……”
柳玉漱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张清俊而隐忍的脸,以及白日里听闻的关于他的种种。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或许会是一个突破口。但,需要非常小心。”
夜色掩映下,猎手与猎物的身份,在无声中悄然发生着变化。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场看似成功的“表演”,或许也落入了另一双暗中观察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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