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气飘忽不定,风雨说来就来。诸葛潇湘驾驶着自己那辆开了三年的奥迪A8L,穿行在雨天拥挤的道路上。
坏天气和不佳的交通状况没有对他的心情带来影响,一路上,他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的规划和畅想。坐在副驾的颜清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却已飘远。
约好见面的地点在滨江玖里。
诸葛潇湘正准备泊车时,接到电话。
“什么?好,我马上过来。”他眉头紧皱,语气紧张。
颜清问:“怎么了?”
“若婷犯哮喘,进医院了。”
“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吧?”
诸葛潇湘沉吟:“沈总约咱们过来,很有诚意。如果这次咱们爽约,以后可能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那该怎么办?”
“我想麻烦你帮我跑一趟。我的企划书都准备好了,还有一份PPT在这个U盘里,你只需要交给沈总,跟他解释一下我这边的情况。他若提问,你不会回答也不用担心,我后续会跟他解释,我想他不会为难你。”
诸葛潇湘是商量的口气,但颜清看得出,他对今天的会面十分重视。
“好吧。”她接过装着企划书和U盘的文件袋。
开车门时,诸葛潇湘叫住她:“我忙完就来接你。”
颜清只说:“好好照顾若婷。”
敲开沈家的大门,第一个飞奔过来迎接她的是程嘉铭。
颜清问:“爸爸呢?”
“那个孤独精啊,他出去接人了……”
正说着,门开了,男男女女的笑声涌进来。其中最突出的是熟悉的高秘书:“欢迎光临,请进请进。”只见她一手拦着门,侧身让在一边,姿态谦逊,却又莫名透着一股主人翁姿态。
打头进来的是一位五六十岁的大叔,相貌朴实,身旁跟着和他年纪相仿的大婶。两人都是一样的打扮,黝黑的皮肤上布满沟沟壑壑,典型的农村夫妇形象。
大叔一个劲儿说:“叨扰了叨扰了,过意不去呀!”
沈寒阳随后进门,淡然有礼地回复道:“郭书记不用客气,都不是外人。”
来客中还有两位少年,样貌与郭书记有七分相似。
最后进来的是吴妍颖。
刚还安静的客厅热闹起来,佣人端茶倒水上水果。
颜清站起身,让到沙发一边。
郭书记问:“这位小姑娘是?”
“嘉铭的数学老师,L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沈寒阳答。
郭书记闻言啧啧称赞:“L大,不得了,真是英雄自古出少年呐!”
颜清以一个谦虚的笑回应郭书记这句不太恰当的引用。
沈寒阳又向颜清介绍:“郭书记,贵州响鱼村的一把手干部。”
郭书记摆手:“什么一把手,为人民服务的。”
高秘书说:“来来来,坐下聊。”
众人落座,沈寒阳看了一眼还站着的颜清:“颜老师也坐。”
颜清迟滞了一下。分体沙发的每一部分都有人坐了——郭书记一家四口坐一张,程嘉铭、高秘书和吴妍颖坐一张,沈寒阳独自坐一张。
沈寒阳用眼神示意她自己身旁的空位。她没有动。
沈寒阳往边上挪了挪,说:“过来,坐得下。”
颜清只得在他身边坐了。
郭书记民抿了一口茶:“香,不比咱们山上的差。”
高秘书笑道:“茶香也怕巷子深,咱们那地方就是吃了地理位置偏远的亏,好东西都埋没了。到时候沈总帮忙宣传宣传,让咱们老家的茶也走出大山,走向世界!”
“这些年,村里没少仰仗沈总帮助。”郭书记感慨道,“拿小吴来说,沈总一路鼎力资助,这才让她有机会从山区走向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成为响鱼村继小高之后第二个大学生,彻彻底底改变了命运。这种恩情,不但小吴她本人,就连我们这些乡亲都记在心里。”郭书记看了一眼吴妍颖,“小吴,沈总给你提供了这么好的条件,你要努力上进,不能辜负人家的栽培啊!”
沈寒阳淡泊一笑,不语。
吴妍颖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敷衍的笑。
只有颜清在大脑里飞速整理着这超额的信息量。
过去所有看似独立的事件开始产生联系。她想起吴妍颖含情脉脉的眼神总是追随沈寒阳的身影,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又想起高秘书对自己的敌意,就连自己穿条短一点的裙子都会令她如临大敌。如今郭书记道出这三人之间的关系,一切疑惑都解开了——高秘书和吴妍颖这对同乡、战略盟友,准是把自己当成假想情敌了。
她脑子里正走马灯的时候,听见郭书记的老婆说:“这女娃儿标致,沈总的对象吧?”
郭书记斥道:“老太婆莫要乱讲话,人家刚说了是家庭教师,你不长耳朵?”
“是了是了,搞错了。”女人诺诺连声。
颜清抬起头,吴妍颖怨怼的眼神刚刚从郭书记身上移动到她的方向,四目相接的瞬间,吴妍颖扭头转向另一边。
高秘书这一回倒没什么计较,她看起来情绪高涨,根本没有余暇留意透明人一样的颜清。
沈寒阳对高秘书说:“郭书记第一次来,你带他们参观一下。柜子里有给浩文和浩宇的礼物,别忘了给郭书记带走。”
郭书记笑得合不拢嘴,表面上却还是推让:“使不得使不得。已经让沈总破费,哪还能连吃带拿?”
沈寒阳礼数周全:“本来也是要给您送去的。”
高秘书张罗着一行人上楼参观,吴妍颖看起来兴致不高,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一直自顾自玩Ipad的程嘉铭翻了个白眼,嘟囔道:“跟屁虫。这又不是她家,赖着不走。”
声音不大不小,吴妍颖的上楼的步子顿了一下。
沈寒阳发话:“嘉铭,回房去。”
程嘉铭不高兴:“她偷听我的录音小狗你都不主持公道。”
沈寒阳一个眼神,程嘉铭吐了吐舌头,跑上了楼。
客厅恢复了安静。沈寒阳瞥了一眼形单影只的颜清:“就你自己,他呢?”
颜清解释:“他临时有事来不了,让我跟您说声抱歉。正好这里有客人,不如改天……”
沈寒阳打断了她:“跟我进来。”说罢转身走开。
这是颜清第二次走进沈寒阳的书房。面试时,她曾在这里短暂地停留了十多分钟。不知怎么,这一回再来,竟然诡异地有些故地重游的熟悉感。
颜清将企划书放在书桌上:“请您过目。”
沈寒阳漠然扫了一眼。
“就这些?”
颜清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掏出U盘:“还有一份PPT,不过……我没带电脑,没法当面向您展示。”
诸葛潇湘走得着急,忘了将随身的笔记本电脑交给她。她也是下车后才反应过来,可诸葛的车已经开远。
这种低级错误令一向做事严谨的她感到难以忍受。此刻,她揣着空空的帆布袋,习惯性地捻着上面的挂件流苏。
沈寒阳盯着她手上的动作,忽然凝眉:“这只破烂布袋子值多少钱,你天天当个宝似的抱在怀里?”
颜清对他突如其来的火气不明就里,迟疑着说:“不值钱,只是……装东西方便。”
沈寒阳默了片刻,拉开一扇封闭的柜门,从中取出三样东西。一只IPHONE,一只香奈儿购物袋,还有一只丝绒盒,上面写着HW。
“给你。”
颜清只是轻瞟了一眼就一口回绝。“我不要。”
“都是你用得到的。”
“我说得很清楚,不要。”
“你求我办事,不应该乖乖听话?”
“我是求你办事,不是求你施舍我。”
沈寒阳失笑:“我给你的东西就是施舍?你因为嘉铭摔坏了手机,这部手机是赔偿你的。”他拉过香奈儿的购物袋:“这只包……”他看了一眼颜清身上的帆布袋,FANTLAND的艺术字体龙飞凤舞,夸张又醒目。
“我讨厌你那只破口袋,我更讨厌你每时每刻背着它在我面前秀恩爱。”他说。
颜清嘴巴动了动,终究将帆布袋印字的那一面调转朝里,贴身藏了起来。
“至于这对耳环……”沈寒阳拿起HW的丝绒盒,打开盖子,晶光闪闪的两朵枫叶形状耳环,叶片是由超越颜清认知的巨大钻石组成。
“我喜欢看你戴耳环的样子,很漂亮。”
沈寒阳将耳环送到她眼皮底下,白钻华丽的光芒冷箭一样刺痛她的眼球,她的睫毛不自觉颤动了两下。
她看了一眼沈寒阳,他面带微笑,镇定自若。摊开的掌心中盛放着晶莹闪耀的钻石。若这不是一副耳环,而是戒指,他那样子竟然有几分像求婚。
“我不要,拿去退掉吧。”
“退不了,耳环是订制的,上面有你的名字。”沈寒阳取出耳环,角度稍微转动,露出内侧用细如狼毫的笔触刻着的两个字母:YQ。
“这是专属于你的。”他说。
颜清不为所动:“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收的。”
两枚耳环就那么静静搁置在沈寒阳手心,泛着寂寞的光彩。
沈寒阳凝视她片刻,神色一松,将耳环放回盒中。
“你不收,我就托诸葛潇湘转交。”
“你……”颜清瞠目结舌,不理解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
从前她要来沈家做家教时,顾斐萌就说:“跟这种人打交道要提起十二分小心,生意场上无好人。他们的道德水平都极为低下,尤其在男女关系的问题上。”按照顾斐萌原话,做生意就是喝花酒,你一推,我一挡,一来一往上了床。所以这一行出色鬼。
沈寒阳确实精准符合顾斐萌的描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她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她试图转移话题:“谈谈正事吧。”
他却不接招:“刚才谈的都是正事。”
颜清蹙眉:“你叫我来就是谈这些?”
沈寒阳反问:“不然呢?”
“我是代诸葛潇湘向你转交他成立教育基金会的企划书的。”
沈寒阳望着桌上被冷落的企划书和U盘,捏了捏微微皱起眉头,像是捋顺不耐的神经。
“你的确傻。什么劳什子企划书也配占用我的时间?我最讨厌这种沽名钓誉的人。表面是公益,实际上想找个大公司背书,打着公益的幌子接触政商学媒的上层人士罢了。我允许他今天来浪费我的时间,无非只有一个目的。”他深深看向她,“我要见你。”
沈寒阳有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眸,墨黑的眼珠像是蕴含了整个宇宙的深邃。颜清猜想,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让**静这样的女人失去理智的。
可美丽的往往也是邪恶的。
颜清开始好声好气地求他:“沈总,您已经是人生赢家,要什么有什么,何必执着于我这样一棵野草中的野草?”
沈寒阳还没有回复,颜清的手机响了。看了眼来电显示,她急忙接了起来:“老师……嗯……您别担心……好,我现在就过去……放心吧,我会开导她的……”
挂掉电话,颜清说了句:“抱歉,我有事先走。”说罢就神色匆忙朝门外走。
沈寒阳拦住了她的去路:“黄倩的事情正在发酵,所有相关人物都处在风口浪尖上,这个时候出头可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
颜清没想到事情传播得这么快,连他也知道了。
她没有让自己的惊讶表露出来,反而谐谑地笑了笑:“好的沈总,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怎么做?”
“以利益为导向,顺应人性,明哲保身,必要时候过河拆桥,落井下石。”
“你一定要曲解我的意思吗?黄倩犯错是不争的事实,就算她是你的导师,你也没必要和她一起当靶子。”
“正因为她是我的老师,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犯错我不会替她开脱,但是我不会丢下她一个人。”
“这笔买卖不划算。”
“不是人人都像您一样对所有事物明码标价。麻烦让一下,我要去接孩子。”
沈寒阳却岿然不动地拦在门口。
颜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你留在我身边。”他看着她,神情语气都带有他标志性的理智和冷静。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无理的要求?”
“你不是有奉献精神吗,你愿意帮乔熠,帮黄老师,现在有一个机会帮你男朋友你也不会不乐意吧?只要你肯,我连企划书都不必看,他想怎么合作我都可以答应。”
“那你就直接去和他谈!”颜清失去了耐性。
“我不在意他的态度,我要你的态度。”
颜清静默着,忽然说:“好,只要你现在放我过去,你的条件我都答应。让我给你当情妇?没问题。”她冷笑一声,“不过我有一句忠告,用不光彩手段得到的东西长久不了,怎么得到的,就会怎么失去。”
这番警告语气不重,却字字尖利,刺破了一直被沈寒阳控制着的局面。颜清面如寒冰,温柔坚毅的脸上有一股子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哪怕近距离对着沈寒阳气势逼人的双眸,也毫无退让之意。
沈寒阳没有说话。他让开了通道。
颜清如获大赦,没再多做一秒停留。
走到院中,吴妍颖站在一颗蔷薇树下发呆。高秘书和郭书记的谈笑声从不远处的花墙后传来。
吴妍颖回过神,看了一眼面庞泛红的颜清,立即洞察秋毫:“又搞得不愉快了?”
颜清说:“你们沈总的脑回路正常人难以理解。”
吴妍颖不以为然:“你挺有个性。我要是你,不会和他们撕破脸。”
颜清疑惑:“你和他们相处也要委曲求全吗?”
吴妍颖坦诚地耸耸肩:“不会,你看到了,他们都对我很好。”
颜清陷入短暂的沉思。
吴妍颖察觉到她的沉默:“你是想说程嘉铭吧?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话,‘这里不是你家’。”她呵呵冷笑,语气里明显忍着不快,“这里有可能成为我家,但是永远不会是他家。”
颜清闻言,想起关于程嘉铭和沈寒阳不是亲父子的秘密,再看面前吴妍颖年轻俏丽、人畜无害的面容,以及言语间透露的勃勃野心,不由一阵恶寒。
“祝你幸运。”颜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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