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越积越厚,像发了霉、结了块的旧棉花,一坨紧挨着一坨,捂得人透不过气。
颜清站在游泳馆外的屋檐下,隔着广场上的雨雾望向朦胧的街道。那里除了低头奔走的行人,就是拥挤缓慢的车流。每个人都有方向,都有归处。唯独她像风中雨丝,没有依托,身不由己。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密集如网的雨雾被撕破一个口子。她游离的目光渐渐聚焦,才发现一个身影正穿过茫茫天地,向自己走来。
“等着急了吧。”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沈寒阳手中的伞已经遮在她头顶,残留的水珠滑过伞骨的凸起,跌落在脚边。他看了看她被风吹得翻飞的薄衫,说:“先上车吧,车里暖和些。”
坐进车里,沈寒阳并没有立刻提起电话里那桩事由。他缓缓发动汽车,专心致志地控制着方向盘,车子在秩序濒临崩坏的马路上游刃有余地前进。窗外景物渐渐陌生,颜清疑心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沈寒阳笑得高深莫测:“还记得你在公司抽中的特等奖吗?”
颜清想起那个悄无声息出现在桌面上的鼠标垫,“记得。”
然后她就感觉到车子平稳地停住了。
“你看窗外。”
车窗降下来一点,路灯映着密密斜飞的雨丝,雨帘后是一座气势磅礴的大门。门前,设计别致的绿化景观和大理石喷泉沐浴在风雨中。
“这是我大学同学的父亲开发的楼盘,位置不错,勉强算市中心。我看过,户型很好,周围环境也简单,适合喜欢安静的人。”
颜清一头雾水地听着,一时没搞明白他为什么带自己来这地方。
沈寒阳继续说:“我在这里定了一套房子,作为你的特等奖。改天你有空了带上证件来签约就可以。如果你不喜欢,也可以重新来选。又或者你觉得太费事,那么我来签约,再过户给你。怎么样都行,听你的。”
颜清听得目瞪口呆:“沈总,您真会开玩笑……”
“我很认真的。”
“您别任性了,”颜清哭笑不得,“我知道您实力雄厚,但用一套房子做奖品?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是我任性也好,是你运气好也好,你怎么理解都好,总之,它真真切切就是你的了。”
颜清摇摇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恕我不能接受。”
“你不用有心理负担,这是我心甘情愿送给你的。”
颜清依然摇头,她甚至收回目光,不再向窗外多看一眼,毅然决然的神态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
沈寒阳没有因为自己的好意被严词拒绝就着恼,他心平气和地说:“给我一个不接受的理由。”
“沈总,您需要明白一件事,说‘不’是不需要理由的。”
她连个解释都不愿意给。这一下,他才像是被噎住了,半天没有一句话。
颜清沉了口气,态度委婉下来:“沈总,我可以体谅你的良苦用心,我也知道,为了嘉铭,你付出了很多。但有时候,你有些舍本逐末了。我说过,只要嘉铭有需要,我愿意永远当他的老师、朋友、姐姐,这不是虚情假意的客套,更不是逢场作戏的敷衍,我是真心希望为他做一些事……”
“等一下,”沈寒阳拦住她的话头,眉头微微皱起,“你为什么总是绕不开程嘉铭?咱们俩之间除了他没有别的话题了吗?”
颜清默然。
沈寒阳眯了眯眼睛,忽然提出一个萦绕心头很久的猜想:“那天在医院,你听见我和我妈打电话了,对吧?”
颜清不答。
不答就是默认。那一日在医院,他在电话里亲口对贺璇心说,因为程嘉铭喜欢颜清,他才在她身上花时间。为了让贺璇心相信,他特意说得轻描淡写、满不在乎,使自己听起来像个清醒现实、不受感情羁绊的“聪明人”。
敲在车窗上的雨点骤然一阵紧密,越发反衬出车里的安静。沈寒阳一阵烦闷,伸手扯了扯领口,深呼吸几下,却还是纾解不了堵在胸腔的那口气。
他皱眉道:“我不管你听见了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有时候,人有许多无奈,许多言不由衷,看到的、听到的都不一定是真实的。”
颜清垂睫:“如果连这个理由都不是真的,那我们就没有必要继续联络了。”
沈寒阳声音沉郁:“你的意思是,除了程嘉铭,我们就再无瓜葛了,是吗?我想对你好,就变成了不受欢迎的一厢情愿,是吗?”
“我不知道,”颜清说,“总之事情的发展太突兀,不合常理。你让我扮演女朋友,让**静知难而退。怎么就突然间认真了起来?我很难想明白这其中的逻辑,只能把你的行为解读成贪图新鲜、心血来潮。”
“逻辑?逻辑……”沈寒阳琢磨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忽然染上一层愠怒:“不愧是数学系的,万事万物都离不开那可恨的逻辑!”
“沈总,我不会说话,您别生气。”她声音很轻,轻到近乎透明。沈寒阳有一种无力感,他没法摧毁一个透明的、没有着力点的东西,那东西就是她对他固执的认知。
外面风狂雨骤,天昏地暗,车子像风暴中的孤舟,在漆黑无涯波浪汹涌的海面上徒劳地寻找一处靠岸的地方。
他该怎么向她解释呢?他怎么能够告诉她,一开始,他只是为了逃避突然回国的任瑞筠,慌不择路地把她当做一个暂避风浪的港湾?他又怎么能告诉她,世间上的事就是这么戏剧,胸有成竹的舵手,在最不起眼、看似风平浪静的地方翻了船?退一万步讲,人的感情一定要问个缘由吗?感情非得如定理公式一样经过无懈可击的推导证明方能成立、容不得一丝一毫疑点和瑕疵吗?
年幼时候,他跟着母亲生活在加拿大。贺璇心钟爱听昆曲,每每有中国剧团在当地演出,思乡情重的贺璇心一定会带着他去观看。还是孩童心性的沈寒阳看不明白舞台上的悲欢离合、爱怨情仇,但为了学中文,他总会留意字幕上的戏文。那些之乎者也、呜呼哀哉对他来说也还是有些难懂,然而偶尔也有那么一鳞半爪的辞句,无心插柳地落进他的心田。二十多年后,他仍能记起其中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隐隐约约觉得,千言万语,唯有这句话是他此刻的写照。
他看向她,刚想说什么,她回以淡然的一瞥:“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不然……就连朋友也做不成。”她声调平静,却斩钉截铁。
其实,她的这些反应多多少少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如此强硬不留余地的态度还是触着他心里某些地方了。他不甚痛快地反问:“要跟我一刀两断?我真不明白,高秘书她们给你几件旧衣服你都能够接受。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送你点东西,就让你这么抗拒?”
“你还不如给我几件旧衣服,我不在意。衣服无所谓新旧,能蔽体、能御寒就好。我对生活没那么高的要求,吃饱、穿暖就很满足了。超越生活所需的**是没有止境的,有什么样的本事就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不想被外在的虚荣和浮华绑架。”
“你倒是看得透彻。”沈寒阳微哑的声音透出几许不悦,“自我奉献、自我牺牲、自我压榨,仗着有个年轻的身体一个人干几份工,吃不好穿不好休息不好,丝毫不懂的珍惜自己,这就是你的处世智慧?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毛病吧。你难道没察觉到,在你自以为坚不可破的所谓信念背后,有一种非常荒谬的不配得感在作祟?不敢轻松、不配享受,不夜以继日地忍受千辛万苦就会心怀愧疚,像犯了大罪一样。我对你好一点,你就要使劲推开、逃开。你从心底里就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还债的人。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已经做得够多,姜晓曼对你再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
颜清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这个埋在心里许久的名字就这么被沈寒阳轻而易举说出了口。
一股突然的震动从手心传递到胳膊,她低头,冯鑫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像黑夜里泛着绿光的恶魔之眼。她切断来电,可很快冯鑫又拨了过来。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沈寒阳一把将手机夺了过来。
“你做什么?”她愣了。
沈寒阳看了一眼那发黄的外壳和布满裂痕的屏幕,这只手机真是旧的可怜。他冷冷笑道:“我跟你说了多久了,让你换掉这只破手机,你就是不听。你永远都是这样,用一招忍字诀解决生活里百分之九十的问题,忍捉襟见肘的生活,忍出轨的男朋友,忍姜晓曼遗留给你的道德枷锁,就连你这个不是东西的舅父你都能忍这么长时间,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忍受的?!”
颜清呆住了,迟迟才说:“你在调查我?”
事到如今,沈寒阳也不惧否认:“对,你尽管可以骂我无耻,可我没有别的办法。你像个蚌壳一样牢牢把自己关起来,要走进你比登天还难!”
沈寒阳的声音混合着风声雨声一齐钻入她的脑海,搅起往事的尘烟。她颓然跌进椅背,茫然地望着前方。那里,大灯射出的两束光奋不顾身地冲入浓浓雨夜,与她开不了口的无数心事一起被吞噬在墨色中。
有好大一会儿,她默不作声,然后伤痛、屈辱、愤怒齐上心头。她咬着嘴唇,十指紧紧扣着手心,扣得指节都泛白。
她本能地动了动身子,试图避开他咄咄逼人的气势,回到他口中安全的“蚌壳”内。可车内空间狭小,她无论如何都像个显微镜下的细胞,近距离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她下意识去开车门,手腕却被握住了。
“我说话让你生气了?拳头攥成这样,心里很生气吧?为什么不反驳我?为什么不骂我?有怒气就应该发泄出来,而不是所有情绪都憋在心里。高秘书说你被解雇,你该给我打电话,而不是转头自己跑了。吴川家的孩子打伤了你,你应该报警,追究到底。冯鑫虐待你,你就该拿出一百倍的狠劲儿报复回去。遇到不公平的事情,要反抗,要叫,要嚷,而不是一味隐忍!没人在乎你的委屈,没人感激你的忍让。你能不能学会为自己考虑,对自己好一点?”
颜清依然没有说话,可他感觉得到,她抖得厉害。良久,她才颤声说:“我要下车。”
“下着雨,你要去哪?”
她不答,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开门,我要下车。”
车门纹丝不动,她用力想把手抽出来,可他不肯松开,一阵动荡拉扯之后,她筋疲力尽,放弃了挣扎。
他扳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然后,他就看见那双眼睛里闪着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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