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她避开了,扭头看向窗外。

“恩义,虐待,反抗,报复……”她轻喃,“真是一部漫长的恩仇录啊……”泪珠未干的脸上浮泛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她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脸,抹去濒临暴露的脆弱。

“或许你通过调查,已经了解了一个大概的我,但许多细节只有当事人才会知道。我跟你讲讲吧,你想听吗?”

他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就脱口而出:“我想听。”一激动,手掌覆上了她的手背。她目光轻轻扫过来,他一怔,不由自主向后退开一点距离。

颜清重新转向窗外,大雨交错横流,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现实。无形间,时空交叠压缩,过去二十七年所经历的惊涛骇浪在同一时刻涌入这小小的车厢,再一次拍击着她。在那翻滚的浪潮里,她看见许多张面孔,冯凡瑛,姜晓曼,乔熠,冯鑫……浮浮沉沉,死死生生。

“我妈死在我五岁那年的夏天,跳水库自杀。所有的故事也好像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下,“确切说,是五岁以前的事我实在没什么印象了。就连我妈的样貌,都是从她留下来的几张照片里才唤起一点记忆。我妈的死像个分水岭,一夜之间我从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变得耳聪目明。大概是因为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人,太安静了,而极端的安静容易培养出灵敏的感官。当时,我已经无亲无故,仅剩一个名义上的舅舅,冯鑫。他是我外公外婆抱养的,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村干部找过他,询问收养意愿。他唯恐被我这个麻烦赖上,避我如避瘟疫。而我也因祸得福,少吃他几天苦头。后来我即将被送去孤儿院,而姜晓曼阿姨——也就是乔熠的妈妈——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生命里的。”

提起姜晓曼,颜清脸上出现了一种沈寒阳都不曾见过的柔情。

那天,幼小的颜清躲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这间破旧、缺乏修缮的砖房,是颜清外公外婆留下来的,两位老人过世后冯凡瑛带着颜清住在里面。后来冯凡瑛也死了,房间里就只剩颜清一个人。房间没有电,两扇转轴已然锈死的小窗接收不到多少光照,大白天房子里也乌漆嘛黑的。

颜清清楚地记得,就是这间满是尘土、蛛网、极少有人光顾的屋子,死寂中忽然传来细长的一声“吱呀——”。

门开了,阳光如明亮的潮水漫溢了进来,晃得她眯起了眼睛。等她渐渐适应了光线,两个人影也清晰地印入她漆黑、惶恐的眼珠。其中一位是村里的妇联干部,另外一位就是姜晓曼。当时她还不知道姜晓曼是通过慈善机构的朋友了解到孟水村,特意来考察,想做点善事。

姜晓曼人很瘦,穿着一条连衣裙,颜清在村里的女人间没见过那样的裙子,很轻盈,很飘逸。但姜晓曼本人丝毫没有柔弱的感觉。她进来的时候恰好一只老鼠蹿过去,她大喊一声:“抓耗子!”捡起旁边一块石头就朝老鼠扔过去,然而准头差一点,还是被老鼠跑掉了。只听她懊恼道:“姐年轻的时候可是练过铅球呢,哎,身手不如当年了。”

颜清抱着膝盖,靠着脏兮兮的灶台席地而坐,懵懂地看着这一幕。

姜晓曼蹲下身,对她招手说:“小宝,过来。”

这是颜清有记忆以来听到过最温柔、最慈爱的声音,以至于她思想发生错乱,呆了半天,轻声轻气地叫了句:“妈妈?”

姜晓曼抱着颜清哭了。她当机立断,决定资助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孩。回城市后,姜晓曼委托当地村干部,给她送来一大笔生活费。看她穿得破破烂烂,头大身子小,明显营养不良,于是又寄来新衣服、新鞋子、奶粉、鱼油、钙片、牛肉干。

上天似乎终于开了一回恩典,姜晓曼成了颜清悲惨生活里意外降临的光芒。

也是从这时候起,事情开始向着两个极端发展。冯鑫突然良心发现,提出要收养颜清,理由很充分:“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嗯,周围人也说,总比去孤儿院强,没人能拒绝。

冯鑫就这么接管了颜清,同时也一并接管了姜晓曼送来的所有财物。钱被他揣进自己口袋,营养品全进了他儿子冯一鸣的肚子,新衣服新鞋子被孟香兰拿去给妹妹家的女儿用。

颜清再也不是累赘和麻烦了,她简直是棵摇钱树。冯鑫和孟香兰时常感叹收养颜清这一决定相当英明。这个身体还没长开的、豆芽菜一样的女孩,不但可充当一个完整的劳动力,烧饭洗衣打扫卫生倒马桶,还能当全家的出气筒。谁不痛快了都可以骂她发泄,动手也是常有的事。他们那个被养得满身肥膘、懒惰蠢笨的儿子冯一鸣,稍有不顺心就对颜清拳打脚踢。一家三口里,冯鑫打她打得最频繁。他爱喝酒,喝醉了就发疯,借着酒劲不管不顾地打。有一次他打红了眼,徒手揍颜清还不过瘾,从水桶里捞出浸湿了的麻绳,对着她猛抽。蘸了水的麻绳,又沉又重,打在身上活像铁鞭。颜清很快就剩一口气,她本能地呼喊了一声:“外婆,救命……”这一声外婆激怒了冯鑫,他抽得更起劲,一边抽一边咬牙切齿地说:“老妈,儿子苦啊!老妈啊,你保佑儿子!”若不是最后关头孟香兰拉住了他,颜清当时就送了命。

颜清记不得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她期待学校老师能来问问情况,发现自己的境遇。可是没有,她挨揍的当天,孟香兰就向学校请了病假。

念完初中,九年义务教育到头了,冯鑫向姜晓曼哭诉,没钱供她念高中。姜晓曼二话不说打来一笔钱,颜清猜测,那笔钱远远超过学杂费所需,因为姜晓曼汇款后没多久,她就发现冯鑫就给自己买了一辆摩托车,孟香兰买了两只金镯子,冯一鸣换了一身耐克套装,三个人天天在村子里招摇过市。只有颜清仍旧穿着最破旧的衣服,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有一天,她正在场院里搬运摘下来的葵花盘,忽然被孟香兰提起来,连拖带拽拉进厨房,按在那只平时用来洗衣服的木桶边。灶台上的大铁锅里已经烧上热水,一旁的凳子上放着一身新衣服。孟香兰像是憋了一肚子火,踢了她一脚,骂道:“晦气东西,赶紧把身上的虱子洗掉,闻闻你那一身馊!洗干净了换上衣服!”临走前,孟香兰扭住她一只耳朵警告道:“待会儿给我把嘴闭上,乱说话我扇死你!”

平时她是不被允许在家里洗热水澡的,孟香兰觉得浪费柴火浪费水,她只能用冷水擦一擦。

这会儿,颜清也不想分析孟香兰为什么突然反常,能洗个热水澡是她最大的愿望。她拿起舀瓢,兑了一桶热水,痛痛快快洗了一场。

洗完澡,刚换好衣服就被孟香兰推搡着到了堂屋。

那里,姜晓曼正和冯鑫聊着天。当天,姜晓曼穿了一件淡紫色连衣裙,脸上带着淡妆,看起来高贵清雅。见到颜清,她立即停止了和冯鑫的聊天,向她走来:“小宝长高了。”随即皱眉:“怎么还是这么瘦?”孟香兰在一旁心虚讪笑:“这孩子天天在外面疯跑,也不好好吃饭。我老说她,抽条长身体不能不吃饭。嗨,说不动,都有自己的主意!”

姜晓曼笑:“阿姨过几天去台湾,给你带点那边的滴鸡精,补补身体。小宝还想要什么?”

听到姜晓曼要去台湾,冯鑫和孟香兰眼睛都亮了,立刻盘算着能从中捞到多少好处。唯独颜清,听见那声久违的“小宝”,鼻子酸楚。她花了很大力气才憋住了眼泪,没让自己露馅。

这时候她注意到,姜晓曼座位旁边还坐着一个男孩,正低着头玩游戏机。

那是她和乔熠第一次见面。当时的乔熠才是个少年,有着那个年龄段特有的圆润微胖,中正平和的面孔看不出多少姜晓曼的影子。

呆头呆脑的颜清被孟香兰推了一把,才将一盘生黄瓜端过去。

“吃黄瓜吗?”她腼腆又生涩地问。

乔熠沉浸在游戏机里,无暇分神,不感兴趣地说了句:“不吃。”

姜晓曼敲了一下儿子的头:“这都是天然无公害的,不识货!”然后自顾自捏了一只啃起来:“又脆又甜,儿子你尝尝!”

乔熠瞥了一眼黄瓜,顺带视线上移,瞥了一眼端黄瓜的颜清,嘟囔了句:“都没洗干净,泥巴还在上面。”颜清心里一凛,不知道他是指黄瓜还是指自己。

第一印象,乔熠是个不太好相处的小少爷。

颜清开学前,姜晓曼又带着乔熠来了一次。那一次她除了送来让她补身体的营养费,还带了一份礼物——一台笔记本电脑。颜清惊呆了。

冯鑫和孟香兰笑得合不拢嘴,赶紧从乔熠手里接了过来,生怕对方临时后悔似的,嘴上还装模作样说:“我帮小乔拿着,哎呀挺沉呢!”

姜晓曼摸着颜清的头,柔声说:“现在可以接触接触电脑,但是别玩游戏,不能耽误学习,知道吗?”

姜晓曼说这话时,颜清看到冯一鸣躲在孟香兰后面笑,肥腻的厚嘴唇间露出磕坏的半个门牙。

冯鑫假模假式留姜晓曼母子吃饭,姜晓曼笑着说儿子挑食,要去吃垃圾食品,就道了别。

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颜清不知道哪来一股勇气,忽然从孟香兰怀里夺过电脑,疾步追了上去。

她仰着头,眼睛红红的:“阿姨,我用不到电脑,您拿回去给乔熠哥哥用吧。”

姜晓曼起先是一怔,然后哈哈大笑:“这是给清清买的,清清留着。”

乔熠也笑起来:“妈,这小丫头怎么傻傻的?我有电脑,比你这个配置好多了。你就别客气了,拿去用吧,学习是够用了。”

颜清紧紧咬着嘴唇,泪水在眼里打转。可他们没能读懂她眼神中的含义,只是笑着和她告别。

颜清背后,孟香兰脸上僵着一个尴尬的笑,待姜晓曼走远了,那僵笑变成令人胆寒的阴森。

颜清结结实实挨了顿毒打。

乔熠的高冷人设并没有维持多久,颜清很快发现他是个挺容易接近的人。她不用小心谨慎地维持卑微的姿态,乔熠也不因为他们身份不同而表现出一丝丝轻蔑。甚至,两人偶尔还会通通电话。

电话里,颜清再三向姜晓曼送她电脑的事表示感谢,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谢谢”,乔熠却转移话题说:“我现在晚上不吃饭,只吃一根黄瓜,减肥。饿的前胸贴后背,但是我确实瘦了。哥这个毅力,啥干不成?……”到末了,才别别扭扭加上一句:“你家黄瓜挺甜的,下次多给我拿点。”

乔熠不会想到,他帮忙给颜清选的笔记本电脑早被冯一鸣据为己有,没白天没黑夜地在房间里玩游戏。家里网络不好,冯一鸣为了要连网打游戏,跟冯鑫孟香兰大闹一场。冯鑫跑去和姜晓曼卖惨,说家里没网,颜清想上网搜学习资料都不行。姜晓曼立即出钱给他家通了网。

颜清的日子还是磕磕绊绊地过着,勉勉强强凑够一点学费,勉勉强强填饱生长发育期容易瘪下去的肚子。即便如此,她心里仍旧多了一份期待。她想,自己读书脑子不算坏,只要能读出来,一定有可以报答姜晓曼的一天。

然而世上好像真有“命运”这回事,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概念再一次让颜清见识到了厉害。

几个月以后,姜晓曼又来看过她两次。颜清敏锐地察觉到,姜晓曼和以往不太一样。她依然会关怀颜清的生活,向颜清询问近来的学习情况。可在听颜清说话的时候,她总是时不时走神,叹息。

再后来,姜晓曼一连许久都没来过孟水村,连一通电话也没有,也没有再邮寄吃穿过来。

孟香兰讽刺地说:“大善人去哪儿了?善心让狗吃了?”

冯鑫阴恻恻地盯着颜清:“你跟姜晓曼说什么了?”

颜清胆战心惊:“我没有。”

冯鑫狞视着她:“让我发现你乱说话,皮给你剥净!”

又过了许久,颜清都以为姜晓曼把自己忘了。

一天中午,冯一鸣摆生日宴,颜清被勒令打扫卫生和做饭,一切就绪后颜清就被轰出家门。

颜清无处可去,独自来到村头后山坡上的关岳庙,坐在庙前复习课本。然后她远远看见,姜晓曼出现在孟水村村口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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