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再到沈家上课的时候,颜清明显发现程嘉铭在刻意回避她的目光,不敢和她对视。
颜清捏捏他的小耳朵:“干嘛,怕我?”
程嘉铭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老师我不……不是故意的,我怕……怕高阿姨。”
颜清笑笑:“高阿姨那么关心你,你还怕她?”
程嘉铭观察着颜清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老师,你不……不生气吧?”
颜清说:“老师哪有那么小气。”
程嘉铭还是不确信:“老师你不会……不教我了吧?”
“净瞎担心。”颜清说。
程嘉铭眨巴眨巴眼睛,像一条犯了错的小狗,可怜巴巴地说:“我……我太笨,学……学不会。”
“老师慢慢教你,你一定能学会。重要的是不能心急。”
程嘉铭点点头,低下头去做练习册。题目做得仍不熟练,写上去的答案要用橡皮擦掉好几遍。颜清也不催促他,只在一旁耐心地看着。
忽然,笔尖处的数字晕开了。颜清扳过程嘉铭的小脸,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泪水。
“怎么哭啦?”颜清轻声问。
程嘉铭小声抽噎:“老师,我……我很……孤独。”说罢垂下眼眸,泪水接连滚落。
颜清没有想到,程嘉铭会用孤独这个词汇。很早开始,她就有一种深刻的体会——人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它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全身。所有人都是孤独的,她是这样,黄倩是这样,乔熠也是这样,就连自私市侩的冯鑫和孟香兰,都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与孤独伴生着。可是在这个社会的规则里,孤独是不允许被提起的。对于孩子,孤独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对于成年人,孤独更是禁忌,是过时的矫情病,谁都羞于启齿,谁都惧怕谈及。上一个和她坦诚说起孤独的人,已经离开她十几年了,留给她无尽的思念和悔恨。十几年后,当她再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孤独两个字,沉潜于时光深处的记忆被搅动了起来。
她抚了抚程嘉铭的脑袋:“有什么难过,可以跟老师说。”
程嘉铭摇头:“说……说不出来。嘴……嘴笨。”
颜清心里不是滋味,张开双臂怜惜地环抱住程嘉铭。伏在颜清怀里,程嘉铭哭得更加伤心,像是要把言语无法描述的委屈都倾倒在这温柔的怀抱中。过了一会儿,程嘉铭渐渐平静。颜清捧起他泪痕狼藉的小脸。
“老师教你一个绝招,你尝试着用唱歌的方式说话。”
程嘉铭不解:“唱歌的方式?”
“对。当你想说一句话的时候,你就在心里默想一段旋律,假装自己在唱歌,把这句话唱出来。”
程嘉铭有点五音不全,开始听到这个方法时还不好意思,自己躲在一边偷偷试验。试了几次,又惊又喜:“真的有用!”
克服口吃带来的巨大快乐令他欣喜若狂。他知道,从今往后只要他开口说话,就会有一段秘密的旋律守护着他。这段旋律是无声的咒语,使笨拙了多年的舌头解除了封印,变得柔软又灵活。虽然用这种方法说话语速会慢一些,听起来也与正常说话稍有不同,更像是在朗诵课文。但程嘉铭已经很满足了。他激动得手舞足蹈,像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一样,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谢谢颜老师。”
“颜老师最漂亮。”
“老沈最不像话!”
“老沈大笨蛋!”
颜清笑:“怎么总是说老沈的坏话?”
大门响了。“老沈回来啦!”程嘉铭欢天喜地,准备给沈寒阳制造一个惊喜。可贴着门缝一看,脸上的高兴荡然无存。
“失望!”他说。
颜清来到客厅时,高秘书和吴妍颖正摆弄一大堆购物袋。
吴妍颖懊恼地说:“寒阳哥哥送我的两盒燕窝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颜清没有作声。
高秘书忙得不可开交,并没有抬头,只是说:“回头问问陈姨,兴许是被他们收拾房间的时候收起来了。”她没有留意到客厅里另外一个人,反而是吴妍颖先注意到颜清。她盯着颜清的裤子看了一会儿,尖声细气地说:“你的裤子怎么搞的?”
颜清低头一看,大腿上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破洞,这才想起,上次穿着这条裤子去兴仁寺,不留神被香灰烫了个洞,她忘记修补。经过一段时间的摩擦,洞口扩大了不少。自己今天急急忙忙出门,没注意,将这条破裤子穿在了身上。
这时候,高秘书的目光也落在颜清身上。她说:“颜老师等等。”
高秘书向吴妍颖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进了客卧。高秘书拉开衣柜,迅速在里面翻了翻,挑出两件连衣裙,一件短袖,还有一顶小帽子。她对吴妍颖说:“拿个稍微像样点的袋子给我。”
吴妍颖依言取来一只粉色纸袋,那是今天沈寒阳带她们在SKP买衣服时的购物袋。
高秘书把三件衣服一个帽子装进去,对吴妍颖说:“这几件送给她。”
吴妍颖有些犹豫:“可是这些都穿过两个夏天了……”她看见自己那件法式连衣裙也在里面,犹豫着说:“夏天的裙子经常洗,都有些掉色了呢。还有这件短袖,领口变形了……”
高秘书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心:“知道变形了、掉色了,还不扔,还穿来。你知道你来了沈总一定会带你去高档商场置办新行头,就是他不给你买,我也会给你买,这些破烂还留着做什么?”
吴妍颖撒娇地摇着高秘书的胳膊:“其实这几件衣服我早就不喜欢了,但是我不想让寒阳哥哥觉得我那么浪费嘛。”
高秘书摸摸她的脸蛋:“这还差不多,小丫头总算有点心眼。所以呐,这几件不要的正好拿去给她。”
吴妍颖还有些迟疑:“合适吗这个……”
高秘书白她一眼:“怎么不合适 ?旧是旧了点,可都是沈总买给你的好牌子,她平时哪穿得起这些?再说,这顶小帽子不是今年才买的嘛,还很新呢!”
颜清在客厅等了十来分钟,客卧的门终于打开了。高秘书将一个粉色购物袋递到她面前:“小颜啊——我比你大,就叫你小颜吧。诺,这几件衣服,拿去穿。都是名牌,小吴就穿过几次,别嫌弃哦!”
“不用不用,”颜清连忙摆手,“我的衣服够穿了,这些还是小吴妹妹留着吧。”
高秘书却一个劲儿往她怀里塞:“拿着吧,都是高档牌子,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高秘书虽然满脸带笑,但那笑容里总是隐含着几分不纯粹。
见颜清不肯收,她嘴巴一抿,忽而变了一副知心大姐的模样,语重心长地说:“女孩子要有爱美之心。我见你几次,总是这几件衣服来回倒腾,裤子穿破了也不换。这么清秀的小姑娘,得学着打扮自己呀。谈男朋友了吗?”
颜清笑笑不说话。
高秘书说:“你们这个年纪正是青春靓丽的时候,谈男朋友也要穿得像样一点,你现在就是太朴素了!这些衣服都是沈总买的,买的时候每件都要好几千块,可不是便宜货呀!我看你和小吴身材差不多,你穿准合适。”
颜清不觉瞅了一眼旁边的吴妍颖,对方比自己矮一头,骨架也比自己小一圈,是个非常娇小的女孩子。而颜清身材高挑,四肢纤长,很难说两人“身材差不多”。
颜清看过来的时候,吴妍颖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了目光。
平日里一板一眼的高秘书这时候敏捷得出奇,仿佛袋子里装着什么危险废弃物,颜清一个不留神,纸袋就被塞进了怀里。
颜清只得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了声:“那就谢谢了。”
“好啦好啦,别跟我这样客气。我看你总是素颜朝天,下次我再收拾点化妆品给你。”
颜清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沈寒阳在楼下花园的凉亭里接电话,看到一个人影朝这边走来,便退入一旁的鹅卵石小路上。
他看到颜清将一个宽大的购物袋放在石凳上,那购物袋是今天他光顾过的SKP的购物袋。接着,她给什么人拨出了微信视频。
沈寒阳听见她说:“给有钱人打工就是滋润。他们很大方的,不但开的薪水高,还常常给我送礼物。你看这个,”她把镜头对准身旁的购物袋,“这是她们今天送我的衣服,全新的哦,加起来要上万块了哎!”
颜清戴着耳机,沈寒阳听不到对方说的话。只听颜清语气忽然一柔,说:“手术的钱我基本都攒出来了,你什么也不用想,安心养身体,定期复查,该怎么吃药怎么治疗,听医生的。”对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到后来,颜清的声音越来越大,对着视频那头,语气强硬:“钱不是你该担心的事!等你的小说赚了钱再还我!乔熠,打起精神来,我还等着你带我去迪士尼呢!”
挂了视频,刚还声势十足的颜清忽然像泄了劲儿,身形委顿地靠在石柱上。沈寒阳看见她把脸埋在臂弯里,肩头微微耸动。
“哭了?”他暗想,刚预备上前询问一声,颜清忽然站起来,看起来一脸焦急。她摸着自己的手腕自言自语:“怎么不见了?刚刚还在呢?”
她开始在周围寻找,找了一阵无果,便顺着小路往花园深处跑去。
沈寒阳走上去,将那个暂时无人看管的粉色纸袋拿起来翻了翻。几条女孩子的连衣裙和短袖,软塌塌地随意叠在一起。还有一顶女式鸭舌帽他倒有点印象。
颜清终于在鹅卵石路旁边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手链。她赶忙捡起来,放在手心里仔细擦拭,然后小心地收在包里。这才想起来那袋衣服还在亭子里、于是返回去取。可回到亭子的时候,亭下空空如也,袋子已不知所踪。颜清站在原处呆了一呆,便作罢了。她掏出失而复得的手串,放在嘴边珍惜地吻了吻,脸上浮现出一个欣慰的笑。
看着颜清的背影消失在花影重重的道路转角,沈寒阳才从一旁现身,然后转身将手里的粉色购物袋丢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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