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春总比冬日还冻人，带着湿气，裹着邪魅。如露终于受不住地倒下了。他在最冷的那日夜里，穿着薄薄的纳衣，为陛下的平安念经祈福。烛火都灭了，其他小和尚还能听见如露敲着木鱼的声音，咚咚咚咚，那样急，那样冷峻，似乎带着些不该有的怨气，直响到人的心底。

如露病了，木鱼声也消失了。大师兄如夏来照看他。他烧得全身滚烫，如夏为他拧了湿布擦身子，用一块用井水浸得半湿的棉布贴在他的脑门上。

“师兄，这两日你受累了……”如露支支吾吾。

“我说你也真是的，穿得那样单薄，我让你披件外衣你也不听，可不就病了吗？”如夏在抱怨，但更多的是心疼，这个师弟自从来了朝暮寺就没病过，怎么这时候病了呢？

“许是天气的缘故，忽冷忽热……”他说着眼眸子低垂下来。

“得不到的东西就别想了……”如夏哼哼了一声，他跟在老住持身后，什么都瞧见了，瞧得真真的。

如露全身微微颤抖，“我……哪有想……”他反驳，却没力气。

“这位太子殿下的陪读，哪是谁都能当的？”如夏瞧着如露的念头没打消，继续道，“圣上严苛，陪读都是精挑细选的人儿，且太子殿下性格跳脱，一时没长进，圣上只会怪罪陪读没用心，你说说，谁还敢去？”

“可是……”

“我听说，之前的一个陪读因挑唆了太子殿下胡作非为，被圣上治了罪呢！”如夏道，“我想着，哪是陪读挑唆了太子殿下，许是太子殿下自己惹了祸事，陪读只是个背锅的亦未可知呢！”

“我一句都没说，你却说了一车的话，想必是你想去当这个陪读！” 如露闷闷地道，“况且，他将要娶妻，也不会将心思多放在做学问上，什么陪读，都是哄人的！”

这话如露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如夏听了，才点头道：“你能这样想便最好，我们朝暮寺的人合该在朝暮寺长长久久地呆着，哪儿都不去……”

“呆到死吗？”如露问道，“你甘心吗？”

“不然怎样？”如夏道，“我们朝暮寺多大的名气你不知道？多少寺庙羡慕咱们是皇家庙宇，沐恩皇家荣耀，你知足吧！”

“身为佛门弟子，什么荣耀都是空，太在乎这些反而丢了本心……”如露觉得累，有些昏昏欲睡。

“本心？什么是本心？你爱慕太子殿下是本心，不该丢，我的一点点虚弱心就该丢了？”

如夏点破了如露的心思，如露的身上更烫了，他转了个身脸朝里，不再理会师兄。

***

昼明刚回至自己宫内，皇后娘娘的大驾已经到了，她的脸色不好看。昼明仗着母后的疼爱，将手上的食盒递给身边的小太监，外衣一脱，便跪在皇后跟前，道：“给皇后娘娘请安，娘亲怎么这时候来了？父皇好些了吗？”

皇后见他今儿穿得甚是妥帖，一股少年郎英姿勃发的模样，心口的闷气便消了一半，“你也知道你父皇病了？这时候不在宫里守着等召唤，跑哪儿玩去了？”

“儿臣前几日一直在宫中等着父皇召唤，可父皇一直没有召唤儿臣，且听闻父皇已大好，因之前约了好友春日郊游，不可食言，便偷偷溜出去了……”

“太子玩闹，怎么身边的人也不劝着？”皇后厉声道。

小太监跪在一旁哆哆嗦嗦，带着哭腔道：“皇后娘娘，小的几次三番劝太子殿下回来，可殿下不听啊……不过，我们也只去了一个时辰便回来了……去的是朝暮寺，亦是替皇上祈福的地儿，小的想着无大碍，且走时殿下还舔了不少香火钱……”

“你倒是机灵，将自个儿洗脱得干干净净，”皇后笑道，“怎么，你约的好友在朝暮寺？”

昼明头皮一紧，他知道瞒不住了，便道：“是个……小和尚……儿臣见他知书达礼，似懂得挺多，便多留意了些……”

“小和尚？”皇后若有所思，心中的气消了下来，“你在这个位置，确实难得找到个好友，别人都怕你让着你，倒是像寺庙这种清静地儿出来的人会将你当个普通人来看待……”

昼明见娘亲不生气了，喜笑颜开道：“他瞧着……甚好……儿臣想让他当个陪读，娘亲可否为儿臣在父皇面前说说这事儿？”

皇后轻笑道：“你倒是会得寸进尺！你父皇如今虽已大好，但仍需休养，你仔细着他召你问话！这几日千万呆在自己宫里，不可瞎转悠！”

“儿臣明白……”昼明噘着嘴道。

皇后瞧着他，又道：“过几天宫里除邪祟，要请朝暮寺的老住持在宫里做法，你那好友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命他一起带上……”

昼明惊喜道：“如露！他叫如露！”

“如露？名字倒是清丽，八成人也长得好看，娘亲猜得没错吧？”皇后娘娘起身要走。

昼明红着脸道：“娘亲惯会取笑人的……”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将皇后娘娘送至宫门外，春日正浓，伴着斜阳，映照得昼明的东宫金碧辉煌。

***

如露长了这么大，这是第三次离开朝暮寺。

第一次是十岁那年他的生日，如露回了一趟家，家中多了几个弟弟妹妹。他问起父母亲为何将他送进朝暮寺，父母亲含泪道：“不只是因为你小时候得热病，而是算命的说你命中必有一劫，将你送进朝暮寺是为了渡劫，父母亲不忍看着你有难啊！”如露含泪拜别。

第二次是跟着老住持出门，挨家挨户地化缘。那一年旱灾，宫中几乎断了朝暮寺的供给，老住持只能带着几个小徒弟去化缘。师傅嘴上一直念叨的众生疾苦，如露总算体会到了。

第三次便是这一次，他要跟着师傅去宫里除邪祟。因之前皇上病了，传闻说是宫里有脏东西，皇后娘娘便邀请了朝暮寺的老住持来除一除，还特命了如露也一同前来。

如露第一次踏进皇宫，他只在别人嘴上听说的建筑群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身在其中，不自觉地激动。

昼明，便是住在这样的地方？

不知道进了几道门，如露来到了一座甚是华丽的宫殿之前，早已有人在恭候着他们。如露东瞧瞧西望望，完全没在听师傅和前头的人在说些什么，他只觉得这个地方实在太好看了。

师傅继续往前走，他们又进了一道门。光线忽的暗淡下来，如露的目光掠过师傅的耳后根，望见前面似有一张床榻，挂着金龙幔子，只听老住持道：“圣上安好，老夫带着徒儿如露给陛下请安了。”

“嗯，你来了……”床幔内发出几声咳嗽，声音中带着几分威严，“朝暮寺近来香火可旺盛？”

“托陛下的福，朝暮寺的香火很旺，前几日太子殿下才奉了几千两银子，这一个月都够了。”老住持低头道。

“听闻太子近来老喜欢往你们寺里跑，许是朝暮寺的桃花开了，朕也想去一观呢！”

“罪过罪过，寺庙里本不应该种桃花，桃花颜色过于艳丽，与庙里的景致不合，只是这桃花是先帝爷命人种上的，也不好拔了……”

“只因先帝爷的一位好友喜爱桃花，年纪轻轻的却入了空门，先帝爷念旧情便命人在朝暮寺种了桃花，可这好友却云游四海去了，先帝爷的心思也白费了……”

老住持只听着不回话，如露似懂非懂地听着，不由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从未如此失礼过，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谁在打哈欠？”

如露自知失礼，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道：“请陛下恕罪，是小僧失礼了……”

“你叫什么名字？”床幔微微掀开一道口子，一个眼神望出来。

“小僧名叫……如露……”

“上前一些，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如露往前跪了几步，床幔掀得更大了，帐中人见如露唇红齿白，眼皮耷拉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便道，“好个模样，怪不得太子老想着往朝暮寺跑了，出家人却长着一副勾引人的样子，为何要出家？”

“陛下，如露这孩子小时候得了病，只有出家才能捡回一条命，且他家世不俗，朝暮寺便收了他……”老住持解释道。

“老住持向来行善积德，”皇上又咳了几声，身边的人忙递上汤药，“既来了这里便到处看看吧，也带如露去太子那儿瞧瞧。”

“是，陛下，”老住持道，“时辰不早，便让老夫施法除邪祟吧。”

如露听着皇上的语气不像是讨厌他，甚至同意他去见昼明，一时心花怒放。

只待师傅完成了除邪祟的全部礼制，如露便撒野似的朝太子的东宫走去，走着走着便跑起来，一旁领路的小太监赶忙追上来道：“如露小师傅，您跑什么呀？这时候，估摸着太子正在午睡呢！”

如露瞧瞧日头，恰是午时过后。他心里高兴，皇上同意他去找太子玩，师傅说他可以晚饭的点再回朝暮寺，这么算来，他可以一整个下午和昼明呆在一起。

一边想着，如露已经来至昼明的东宫内。